除夕,北京人俗稱‘大年三十兒……o39;,絕大多數春節的儀式,都要在這一日完成,所以這天的年味也是最濃。
為了點綴年景,納福迎祥。從早晨起來,即使是勞苦人家的男女,也梳妝打扮整齊。女人們頭上插花,門前貼上紅色春聯、大大的福字,窗戶貼上象征吉慶有余的窗花,一下就把紅紅火火的過年氣氛營造出來。
但一些王府門頭或較大的宅門,往往不用這些裝點,他們只將標有自家堂號的大紅絲絨燈籠高高掛起,便顯出一派富貴之氣,卻是老百姓家比不了的。
不過雖然貴賤有別,但在過年的程序上,卻大差不差。比如那頭等大事,都是慎終追遠、祭祀先人。大戶人家有祠堂,一律將宗親三代的主牌亮開,先人的畫像一律要懸掛起來。沒有祠堂的也要在正屋設位,不能讓回來過年的先人無家可歸。
夭剛一擦黑,噼里啪啦的鞭炮聲,便在京城各個角落響起,富貴人家更是燃起絢爛的煙花,將北京的夜空妝點的分外妖嬈。不過子夜,這鞭炮和煙花便會一直燃放不停,營造出一片熱鬧喜慶的節日氣氛。
這時候家家戶戶下完餃子,供養完了祖先,便全家老少圍坐桌前,團團圓圓吃大飯。所謂大飯、團圓飯,第一家里的成員要齊,同時飯菜要豐富,讓人看著有幸福感,這樣來年才會生活美滿。
整個北京城,無論貧富貴賤,不管這一年多不容易,此時此刻都全家團聚,熱熱鬧鬧,盡享這難得的幸福時光。真叫個火樹銀花不夜天,只愛人間不羨仙。
但在這個城市的中心,大明朝的皇宮禁苑,卻顯得分外冷清。皆因妾市修玄,講究絕情絕性,斷絕俗世牽掛,這勾人親情的新春佳節,當然是最忌諱的。
皇帝不過年,太監宮女們就只能偷著樂呵,除了必須值守圣壽宮的,宮人們全都躲得遠遠的,吃喝耍樂去了。至于黃錦這樣的貼身太監,就沒那么好命了,只得陪著皇帝,在鬼氣森森的大殿里作法事。
空曠的萬壽宮正殿安靜極了,只有燭火時西爆出一聲脆響,卻更烘托出那種令人不敢喘息的清寂……
圍繞眷大殿正中的白玉高臺,按照天罡地煞,擺了一百單八個燭臺,加上高臺上代表三才的三個燭臺,一共點了九百九十九支白蠟燭。
嘉靖皇帝一身黑色著繡金龍絲綢道袍,挽著整齊的道髻,盤腿坐在高臺上。燭火閃閃爍爍,輕煙飄飄裊裊,坐在其中,他的身影也跟著飄忽不定,好似真的進入了神仙玄妙之境一般。
民間年三十有請神的習俗,嘉靖也在請神,當然皇帝請客的規格比較高,等閑人家請的財神、福神之類的,迄入不了他的法眼。嘉靖所請的,乃是高居三清天的太上老君。
一直以來,嘉靖都虔誠供奉著這位道教始祖,他堅信是太上老君一直在護佑著他多災多難的江山社稷不起大亂;護佑著他羸弱多病的身軀不受風襲鄔侵,得以長壽至今。往昔齋醮,進到這般光景時,他會達到一種妙不可言的境界……仿佛異香滿室,塵世間的一切污濁和噪音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心中一片空寂,一片清明,真如那老君祖師降臨,為他賜福一般。
可今天是怎么了備什么耳邊一片嘈雜之聲,心一刻也靜不下來呢這樣可請不來老君的。只是越在意,就越心煩意亂,漸漸地,他胸中仿佛堵了柴草一般,終于放棄,出幽幽一嘆道:“心神不寧,有心魔啊……”
仿佛為了印證他的話,不知何處刮耒一陣邪風,‘噗’地吹滅十幾支蠟燭,接著‘噗、噗、噗……’又有無數支被吹滅,大殿里光影搖動,愈顯得陰森詭譎,令人窒息。
嘉靖卻無暇理會,只是定定地望著前方。站在世界之巔,看盡一生波譎云詭,多少人粉墨登場,多少人兩然謝幕,都已經無法讓這位皇帝的心,再起一絲波潿了。被透骨的孤獨和厭倦,深深攫住的嘉靖皇帝,如今只求長生!只是成仙究屬渺茫,身體卻隨時可能崩潰。就在這燭火熄滅間,他幾乎嗅到了幻滅那股空寒的氣息。他恐懼、焦慮無計可施,更沒法靜下心來!
天道不可憑,仙道不可證!為了這虛無縹緲的仙道,自己荒廢了江山,放棄了一切感情,將幾十年的歲月全都放在修煉上,這……真的值得嗎?
嘉靖分明看到,虛空中隱現出幾個影子,初時若隱若現,漸漸變得清晰,豁然便是陳皇后、張皇后、方皇后、曹端妃和盧靖妃,這五位高貴美麗的女子,雖然最終都沒有好結果,但后宮粉黛三千,能在天性涼薄的嘉靖皇帝心中留下印象的,也就是她們五個了。
只見她們目光哀怨,影子般飄飄悠悠、忽遠忽 近,忽而又幻化成了哀沖太子、莊敬太子,這兩個曾得到過父他的皇子,此刻卻撩撥得嘉靖焦躁不安,袍袖一翻、怒吼一聲道:“滾!”
但下一刻,他的動作僵住了,因為那些女子、孩子,竟幻化成了興獻皇帝、章圣太后的樣子,站在虛空中望著他。嘉靖終于忍不住流下淚來,伸出手去,心中喃喃道:‘父王、母后,你們也知道孩兒孤單,特意來陪我過年嗎?’
“主子、主子……”嘉靖被個公鴨嗓子喚回神來,幻象消失,眼前只剩下一張胖臉……卻是黃錦看著他魔怔了,小心翼翼的上前查問。
深恨這家伙打斷自己與父母相會,卻又苦于無法言述,嘉靖只能惱火的瞪著他道:“干什么?”
“皇上請完神了。”黃錦只管笑嘻嘻道:“也該吃餃子了。”說完一揮手,一個小太監提著食盒上來。
“不吃……”嘉靖想也不想,一口回絕道。
黃錦接過食盒,讓那小太監下去,他則拿過個小幾,擱在嘉靖身邊。然后打開食盒,端出一盤熱騰騰的餃子,竟用京片子唱起小曲道:“這可是后土娘娘和的面,東華帝君調得餡兒,太上老君燒得火,王母娘娘下得鍋,”然后把盤子放到眼前,裝模作樣的聞一聞,接著唱道:“聞一聞,香死個人兒;吃一個心里歡,吃兩個百病消,若是把這一碟都下肚,保準您老……長命百歲呦……”別說唱得還有腔有調,真像那么回事兒。
嘉靖被他逗得繃不住了,笑罵道:“你這奴才也學會口花花了?”讓黃錦這么一打諢,皇帝的心情好了許多,肚子也咕咕叫起來,才想起一天都沒吃東西了。便問道:“什么餡的?”
“香菇、木耳、胡蘿卜大料、花椒、芝麻油;粉條、豆腐、黃花菜,有蔥、有蒜、又有醋。咱這素餡餃子,可比那肉餡硌香多了。”見皇帝有了食欲,黃錦愈加賣力的吆喝起來,手上動作也一點不慢,擺好了小碗小碟,將象牙筷子奉到嘉靖手上。
“那就吃兩個?”嘉靖接過筷子,露出難得的笑意道。
“務定的。”黃錦如釋重負、眉開眼笑道:“得多吃兩個。”
“先嘗嘗好不好吃再說。”嘉靖夾一個餃子,用小碟接著,送入口中緩渡咀嚼,過一會兒點頭道:“不錯,是這個味。”接連吃了小半碗,便感覺飽了。擱下筷子,一邊擦嘴,一邊贊許道:“不愧是潛邸的老人,還記著在鐘祥時的味道呢。”
黃錦不好意思道:“從鐘祥來京城那年,奴婢才四歲,哪能記得啊……這都是后來太后娘娘教奴婢們的,說這樣的素餡餃子您最愛吃,說過年的時候,別忘了給皇上包。”
嘉靖聞言眼眶又有些濕了,感慨道:“母后始終掛念著朕啊!你卻不知道,這也是太后生前最愛吃的。”說著嘆息一聲道:“我這幾年身子不好,過年上供也懈怠了,你讓膳房再包點,給朕的父皇母后供上。
“主子仁孝,先帝和太后的在天之靈,一定會欣慰的。”黃錦抹淚道:“不過方才下出餃子耒,奴婢便已經給二圣先供上了,不能再供二道了。”
“你有心了。”嘉靖贊許的點點頭,沉默半晌,突然問黃錦道:“你說朕修仙,能不能成功?”
黃錦想也不想,趕緊道:“主子這話說的,您根骨清奇、天資絕倫,條件又得天獨厚,有全天下的道士輔佐著,您要是最后成不了仙,那誰還能成仙”說著笑道:“大過年的,主子可不能說喪氣話。”他知道皇帝是不可能放棄修真的,所以干脆連勸都不勸。
嘉靖聞言深以為然,點頭道:“是啊,民間的修士,哪有朕這樣的條件,朕沒道理修不成的。”說著自己給出解釋道:“十幾年前,邵真人就說過,修道講的是清靜無為,不沾紅塵。朕身為一國之君,整日為國事煩心,怎能清靜無礙?”于是重新樹立起信心道:“等朕過了六十大壽,陶天師的九轉金丹也煉好了,那時朕的玄都觀和朝天觀也修好了。朕早就想好了,就讓裕王接了位,朕去玄都觀安心修仙,不再問國事俗務,才有白日飛升的可能。”
聽皇帝的話里,涉及到皇位傳承了,黃錦大氣不敢喘一下,唯恐說錯哪句,把小命賠進去。但嘉靖絮絮叨叨這么久,他也不能一聲不吭,只好小心道:“主子三思,大明離不開您,裕王也離不開您啊,滿朝公卿更不可能答應。”
“你這就錯了。”嘉靖面上泛起一絲冷笑道:“這個大明朝,離了誰都一樣,英明神武的太祖、成祖能當皇帝,誤國禍國的英宗、武宗,也一樣可以。”說到這時,皇帝的語氣變得森然起來,道:“至于裕王,他巴不得朕早點讓位,好多年 媳婦熬成婆呢。更不消說那些‘食君之祿、捅君一刀’的官員,從來就不跟朕一心,恨不得朕早歸西,好去奉承他們的新主子。”
皇帝忽又變得殺氣凜然,讓黃錦好生錯愕,張口結舌道:“不、不會的吧,裕王爺仁孝,諸位大人也亢不祈求皇上萬壽,主子多心了。
“哼……”嘉靖冷哼一聲道:“原本以為,他們會在朕百年后再鬧,現在才現,有些人早就等不及,要給他們的主子,搶班奪權了!”說到后面,他的聲寺變得嘶啞可怖,蘊含著極大的怒氣。
一番話將皇帝又想撒手,又絕不愿撒手的矛盾心態,展現無遺。
“主子息怒……”黃錦趕緊跪地道:“沒有人會這樣想的,誰都 知道,只要有主子在一天,這大明朝就翻不了天。”
“說得好!”嘉靖面現不正常的殷紅:只要朕還活一天,這大明就永遠是朕的江山!”說著一攥那瘦骨嶙峋的手掌,幾乎是從牙縫中蹦出一句道:“朕可以給予,但誰也別想奪取!”
看著有些痛狂的皇帝,黃錦心又升起一片陰霾,不知將要生什 ·當……當……’這時北面鐘鼓樓上鵠大鐘敲響,緊接著,大鐘寺、戒臺寺、廣濟寺等名寺古剎也敲響鐘聲,新年到了!北京城的歡慶氣氛,到了最高點。
聽到鐘聲的召喚,那些早就等著此刻的官員,便捧著奏本,毅然離開家門,在長安街上匯集,向西苑門前走來……
那鐘聲,仿佛給嘉靖注入了力量一般,讓皇帝一下子精神抖擻起來,他突然淡淡黃錦道:“要來了。”
“啊。”黃錦不由毛骨悚然,四下看看道:“什么來了。”
“那些人。”嘉靖的目光透過重重宮苑,一直落在西苑門前,那 雙沒有神采的眼睛,卻仿佛可以洞患一切。
黃錦被嘉靖徹底搞糊涂了,小聲道:“那些人是哪些人?”
嘉靖竟神經質的笑起來道:“是我大明朝的科道言官、清流正臣。”:“他們約好了在這個除夕之夜,以新年鐘聲為號,來給朕上賀未了!”
仿佛要證明皇帝的話,一個太監飛奔進來,跪在地上顥聲道:“啟篥皇上,有百十號五六品的官員,齊奔禁門耒了!”
“他們要讓朕看看他們的厲害。”嘉靖不理會那小太監,自顧自說下去道:“卻忘了朕的厲害…
緊接著,又有個太監飛奔進來,跪奏道:“皇上,六科儈事中、都察院御史,一百余人,每人手里都舉著本奏疏,全都跪在宮門外了!”這些在西苑門當值的太監,年紀都不o39;大,只以為大明朝的官員,都是搖尾乞憐的哈巴狗,卻沒見過這種大臣與皇帝相抗的場面。
“四十多年了,時間夠久了。”嘉靖陷入自己的回憶中,喃喃道:“足以讓人好了傷疤忘了疼。”
“皇上,誒怎么辦?”黃錦心中焦急,逕可不是上賀表的架勢,倒 像是來拼命啊!
“嘉靖三年的事情,你還記得嗎?”嘉靖卻問他道。
“那時候奴婢才六歲,還不記事兒呢。”黃錦小聲道。這不是實話,他怎么會忘記,那年最大的事件,便是二百多個官員在左順門外集體上踐。那一次皇上大怒,當場便杖死了十幾個人,打殘了好幾十人,還抓了一百多人。一次就把大明朝的脊梁骨給打斷了,從那往后,雖也有官員上疏,但一般都是單獨行動,最多也就幾個人,四十多年間,在沒出現過那樣的場面。
可今天,嘉靖四十五年的春節,如此敏感的時刻,卻再次有百多名官員聚集禁門之外,怎能讓人不聯想到當年的左順門呢?
顯然嘉靖將兩件事聯系起來了,他眼中閃著光,聲調也變得亢奮起來道:“這次都是五六品的官員?那比左順門那次差遠了,當時足足二三百人,全都是高官大員,六部尚書來了五個,都御史二人全到,另有三品以上高級官員三十人,至于四五品的官員更是不計其數!”說著滿臉自豪道:“朕當年才十七歲,身邊連個幫手都沒有,一個人就把他們全殺下去了!可惜你那時太小,沒看到朕的威風,這次雖然不夠看,但也聊勝于無……”
聽皇帝無比自豪的如數家珍,黃錦一顆心快要跳出嗓子眼,整個人都懵了,他不明白為何半死不活的嘉靖皇帝,一提起跟大臣斗來,就像年輕了二十歲一般?
一撥撥的好戲,接連開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