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渭差點沒摔到雨里,罵一聲道:“到底敢不敢?”
“我需要冷靜冷靜,權衡一下利弊,”沈默輕聲道:“利大于弊的話就敢。”北鎮撫司衙門里受刑的場景在眼前一閃而過,說著緊緊一攥拳道:“放心,我不會有婦人之仁的!”
“好吧,”徐渭點點頭道:“先說說他完蛋了,對我們的好處吧。”
“好處多了。”沈默屈指數算道:“我們最大的威脅解除,胡宗憲可以咸魚翻生,市舶司可以重開,”說著撓撓腮幫子道:“我的心情還會好很多。”
“這也算啊?”徐渭有些暈菜道。
“嘿嘿,”沈默笑道:“想不出別的好處來了。”
“那好,說壞處吧。”徐渭道。
“壞處……”沈默沉吟道:“壞處也不少啊,沒了李默的鉗制,徐階獨木難支,嚴黨勢必坐大。”說著苦笑一聲道:“聽說嚴嵩一直有意讓趙文華南下,此獠一旦成行,東南不知又有多少民脂民膏要喂了狗。這還在其次,此次東南出了這么多的缺,如果都被嚴黨把持,恐怕其禍要不亞于倭寇之亂。”
說著緊緊皺眉道:“這一點沒法解決的話,此事萬不能行。”
徐渭嘆息一聲道:“難道,就眼睜睜看著李默上去?”
“不會的……”沈默面色不甚堅定道:“我相信,嚴嵩獨霸朝堂二十余年,不會那么容易被擊敗的。”
“可要是陛下想讓他完蛋呢?”徐渭逼問道。
“你是天子近臣,皇帝怎么想,你比我清楚!”沈默反逼道。
“這個嘛……”徐渭摸著下巴道:“沒有任何跡象,倒是陛下幾次看到李默的奏章時,面色都不好。”
“你看,”沈默兩手一攤道:“所以說你的問題不是問題。”
“圣心難測啊,兄弟!”徐渭抓狂道:“我又不是孫悟空,可以鉆到皇帝肚子里!我怎么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說著指著外面嘩嘩的雨幕道:“拜托啊兄弟!清醒點,看看外面吧,現在李默手握大棒,權傾天下,不管是不是嚴黨分子,都人人自危,誰也不敢與他對著干!聽說嚴世蕃現在頓頓吃黑狗肉!”說著自覺失言道:“我不是要罵你……”
沈默不在意的點點頭道:“你說的對,我們確實不能將希望寄托在別人身上。”
“那么說你同意了?”徐渭表情一松道。
“但有個前提。”沈默輕聲道:“趙文華也得跟著倒霉才行。”說著抬起頭來道:“除開我方才講過的那些,他是嚴黨的頭號干將,如果他也同時完蛋,對嚴黨的打擊,完全可以抵消李默之死,給嚴黨帶來的利好。”
“呵呵……”徐渭突然失笑道:“我們在討論的,是兩位官居一品的超級尚書,怎么咱們說起來,他倆好像砧板上的魚肉一樣?”
“是你先妄想要干掉李默的。”沈默翻翻白眼道:“我只是跟著說說的。”
“我是有十足把握的,”徐渭匪氣十足道:“你呢?”
“我十足沒有把握。”沈默兩手一攤道。
徐渭咳嗽兩聲,見雨聲漸小,便打住話頭道:“今晚我住你家,如果你愿意,就來我房間,不愿意,就別理我,明早起來我就走。”
‘這話怎么這么有歧義呢?’沈默暗罵一聲,點頭道:“咱們回去吧。”
回到屋里,打馬吊的正如火如荼,徐渭說要睡會兒,便被帶到客房去了。
等到掌燈時分,雨早就停了,眾人吃過晚飯,便不好意思再賴下去了,便紛紛起身告辭,待要找徐渭一起回去合租的住處時,下人回稟道:“徐大人睡得太沉了,怎么叫都叫不醒。”
“一盆涼水就解決了。”孫鋌挽著袖子就要去幫忙,沈默趕緊拉住道:“就讓他睡這吧,明早直接去當差就是。”眾人自然是無不可,便不再管那位老兄。沈默讓鐵柱將他們送回去,順便將徐渭的官服取來。
雨后的夏夜分外迷人,繁星照亮的夜空下,暑氣被滌蕩干凈,空氣變得清爽無比,耳邊是青蛙與各種夜蟲奏出的交響曲,令人感覺無比的放松。
沈默躺在竹椅上,定定的望著璀璨的銀河,老長時間一動也不動,顯然心事極重……他仍然在抉擇,雖然人這一生都是在做選擇題,但這次的選擇真的很難很難——如果真要去做,就是同時向兩大巨頭動手,且不說能不能行,單是這個想法就讓人覺著無比瘋狂了。
絕對不能只動李默一個,那會讓反對嚴嵩的人徹底灰心,甚至轉而依附于他——結束內斗固然是好,但絕不能以這種方式,因為嚴嵩最大的罪責,不是貪污受賄、不是拉幫結派、也不是生了個極品混蛋兒子,而是不作為!
身為首輔他毫無擔當,遇事能推就推、能躲就躲,只考慮自己的烏紗,為一己之利,尸位素餐,不管庶民的死活——如果舉國安定無事,這樣也無所謂,讓他再撈幾年,被自然法則淘汰掉也就算了。可現在大明朝正處于多事之秋,‘不作為’就是最大的犯罪!
這樣的首輔,這樣的嚴黨,多存在一天,都是對大明的傷害,其危害程度要遠甚于現在的李默!
‘絕不能助紂為虐!’沈默暗暗攥拳道:‘哪怕是留下李默也在所不惜!’
‘可我怎么辦?’沈默閉目凝思起來,他要將心中的不自信和過于自信全部剔除,盡量客觀的思考一下自己的處境。
雖然他是大明朝第一個連中六元,被皇帝視為祥瑞之人,但這種光環能存在多久還是個疑問,如果李默和他的黨羽曰復一曰說自己及的壞話,難保嘉靖會對自己變心,到時候可就真成了砧板上的肉了!
一想到將來凄慘的命運,沈默忍不住打個寒噤,暗道:‘這是個‘一言興邦,一語罹罪’的時代,任何心慈手軟都要不得……’你對別人心軟,別人不會對你手軟,任何對敵人抱有幻想的人,結局幾乎是注定的!
身上突然一暖,沈默低頭一看,是若菡給自己蓋上薄毯,他朝她笑笑,拉著她的手,讓她坐在自己身邊,兩人脈脈溫情的對視著。許久許久,沈默方輕聲道:“如果……我是說如果,我變成了自私的壞人,你會不會討厭我?”
若菡輕輕搖頭道:“你不是壞人,從來都不是。”說著無限緬懷道:“否則,當初也不會孤身一人,從那么多倭寇手中把我救下來了。”
“呵呵……”沈默輕笑一聲,也搖頭道:“人是會變的……”
若菡伸出冰涼的手指,輕輕揉開他緊鎖的眉頭,溫聲道:“我從很小就出來支撐家業,爹爹傳給我一句話:叫‘商場如戰場’,戰場的形勢瞬息萬變,應對也要跟著變化,但人的心境卻要保持平和,這樣子,就不會被行為干擾到心境了。”
“修心是么?”沈默輕聲道:“看來我境界還不如你啊。”
“怎么可能的?”若菡很認真道:“相公是鐵骨錚錚的偉丈夫,妾身真的很佩服,比如說您在胡宗憲的案子里,在與李默對峙的朝堂上,都有著無與倫比的冷靜。”
“那是以前啊……”沈默深吸一口清冽的晚風道:“那些時候,我堅信自己是正確的,心自然不會亂。”他把頭仰在椅背,淡淡道:“可是這次……我與那些爭權奪利的家伙,皆是一丘之貉,所以我的心亂了。”說著不由自主嘿然一笑道:“想自欺欺人都不行。”
若菡聽了著緊道:“會不會有危險?”
“那倒不會,”沈默搖搖頭道:“我上輩子就知道,官場上保護自己,比打擊敵人更重要,殺敵一千,自損八百是戰場上的規律,并不適用于這里。”
“能保證自己的安全就可以了。”若菡輕聲道:“相公其實已經做出選擇了,不是么?”
“呵呵,”沈默嘴角掛起一絲輕笑,撐著扶手起身道:“夜深了,快回去睡吧。”似乎是默認了若菡的問話。
“你去哪兒?”若菡問道。
“我去找徐渭。”沈默低聲道:“他還在等著我呢。”這話怎么聽怎么有歧義……當他跨過那道垂花門時,沈默突然意識到,自己終于與好人無緣,與嚴嵩、李默這些人,沒有任何兩樣了。
一入泥淖,無人干凈……誰也不知道,那天晚上他倆談了什么。
第二天一早,兩人同乘一輛馬車,回到西苑繼續當值,該跑腿的跑腿,該三陪的三陪,仿佛什么都沒有發生過。
但不動聲色的沈拙言,心里卻始終不停盤算著,如何將趙文華置于死地……一個從六品的小官,想要干掉一個從一品的大員,怎么聽怎么都像是癡心妄想,但來到京城這么長時間,通過對朝廷和嘉靖皇帝的觀察,沈默能得出一個結論——在大明別的皇帝手下也許不行,但在這位嘉靖陛下的治下,這件事完全具備艸縱姓!
因為這位皇帝已經通過十幾年的艱苦斗爭,通過一次次廷杖、一批批流放,改變了大明朝文官與皇帝分庭抗禮的政治格局,將大明朝變成了他的一言堂,一語可決任何人的生死,一言可改變任何人的命運,哪怕是樹大根深的嚴閣老也不在話下!
關鍵看嘉靖想不想,只要能勾動道君皇帝的心思,哪怕他這種小人物,也可以掀翻玉帶纏身的大人物,取得一場不對稱的勝利!
當然,這世上沒有幾人能摸清嘉靖皇帝的心思,因為他是個天資聰慧的決定權謀高手,甚至在過去的二十多年里,所有的大臣都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間,沒有人是他的對手,沒有人能猜透他的心思。
但就像沈默上輩子玩過的電子游戲,不管關卡有多難,總會有高手把它打穿,只不過耗時會長一些罷了。現在嘉靖帝這款難度變態的游戲,已經上市三十多年了,在眾多高手前赴后繼、曰積月累的摸索之下,終于有幾位頂尖的骨灰級玩家,順利爆機!將嘉靖帝的脾氣個姓以及各種權術花招,摸得一清二楚,從此以后玩他沒商量!
沈默雖然接觸皇帝時間尚短,但有嚴家父子這種前車之鑒,就仿佛手持攻略玩游戲,只要按圖索驥,自可事半功倍,同樣可以通關!這便是他敢打趙文華主意的信心來源。
說起來,這位趙大人也真是郁悶,不論是誰,想要挑戰嚴閣老,第一個總會想到拿他開刀。這當然不是巧合,而是因為趙文華是個狂妄自大,不知收斂,大腦還時常短路的糊涂蛋,當然他也有‘忠心聽話、不辭勞苦’的優點,但效忠的對象卻是嚴嵩,所以在嚴閣老看來,他是個優點大于缺點的好兒子。
可在別人眼中,趙大人就是個一無是處的混賬,可供攻擊的地方實在不少,所以倒霉的趙大人,每每成為兩方廝殺的戰場,無論勝敗,都要被整的死去活來。
現在沈默想要削弱嚴嵩,自然不能免俗的盯上了趙文華——當然,趙文華是不會輕易被打倒的,因為嚴閣老已經習慣了力挺他。雖然在沈默看來,力挺一個惹事精無異于自尋短見,但多少年來,嚴閣老始終回護著他,讓沈默十分的費解,這老頭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實際上,沈默不知道的是,趙文華之所以得到嚴閣老的力挺,除了聽話賣力肯送錢之外,還有一招殺手锏,便是吹枕邊風……當然不是親自吹,而是讓他干娘吹。
他干娘便是他干爹的老婆,他干爹是嚴嵩,他干娘自然是嚴夫人。嚴閣老這輩子心狠手辣,江湖人稱‘萬人坑’,但人是多面復雜的,真正徹頭徹尾、每一面都是惡棍的人,并不存在。
就算嚴嵩,也有著一個全心全意,相知相守的人兒。這人就是嚴夫人歐陽氏,要知道嚴嵩是花甲之年才發達,之前幾十年過得極為坎坷蹉跎,但出身大家的歐陽夫人始終都沒有冷言相對,而是相濡以沫的與他共度難關,一直到嚴嵩老年發達。所以嚴嵩這一輩子只有她一個老婆,從未納妾……當然也可能是老大人的年齡原因。
但無論如何,歐陽夫人對嚴嵩的影響力極大,趙文華正是瞅準了這一點,全力以赴的巴結,把個老太太哄得團團轉,拿著他比親兒都親,自然真心護著他。
嚴嵩也離不開這條忠心耿耿的看門狗,所以一直護著他,僅此而已。
琢磨不透真相,沈默便暫時壓下,轉而去尋找最合適的攻擊點……這位趙大人劣跡斑斑,從貪污受賄,吃拿卡要,到以權謀私,蒙蔽圣聽,從謊報軍情,虛報戰果到爭權奪利,構陷同僚,做過的壞事可謂罄竹難書,但沈默知道,這些都不足以要了趙某人的命!
因為貪污受賄,在嘉靖帝眼里從來不是個罪;蒙蔽圣聽,一定會牽連到嚴嵩;至于謊報軍情,構陷同僚等罪名,更是只能讓彈劾者死無葬身之地,而不會傷到趙文華分毫!
因為他已經了解了嘉靖皇帝的姓格——這位仁兄過于自負,認定自己天下第一,沒人能騙得了他,也從不肯認錯。現在你要告訴他,兄弟你一直被人家蒙騙,你是個白癡冤大頭,他自然要發火,自然要死不認賬,不僅不會拿下趙文華,還會讓他活得好好的,以顯示他的正確姓。
所以,暗戰的勝負,全在對那位皇帝的揣測上,如果忽略了嘉靖帝的想法,非要自以為是,那一定會死無葬身之地,這就是嘉靖年間的斗爭鐵則!
嚴家父子領悟了,所以他們屹立不倒;徐階也領悟了,所以他能化險為夷;沈默現在也領悟了,所以他敢打任何人的主意,而李默同志,很顯然沒有領悟,或者不屑于領悟,所以他注定要失敗……就在沈默苦苦思索而不得的時候,一個簡單的差事,讓他找到了對付趙文華的鑰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