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備感覺自己正在扮演一個罪孽深重的反派角色。
他早就打聽過，張牛角和褚飛燕雖然率眾為亂，但一路上都是扮演那鋤強扶弱的角色，
他們每到一處，就會打開倉庫賑濟民眾，并嚴懲潑皮惡霸，頗得民心。
從本質上，他們甚至可以跟趙忠津津樂道的小說人物魯智深相提并論。
可劉備有不得不殺他們的理由。
他們雖然是受人驅使，卻是身先士卒，誘導了整個冀州大亂，
雖然開倉讓不少人一時吃飽，但現在正是冀州的春耕時節，
可以想見，今年的冀州年景會是如何慘淡，
不曉得有多少人會因即將到來的饑餓而被迫作亂，拋棄安寧的生活。
“有小義卻無大節，也是時候送汝等一程了。”
劉備的雙刀如電，身負重傷的張牛角已經絕對抵擋不住，
褚飛燕不信邪，又憑借高明的身法連連撿來幾件兵器，但很快又被劉備一一削斷。
不只是他，劉備軍中關羽、張飛、韓當、周倉以及一些軍官也都裝備了張世平和蘇雙用土法煉鋼精心打造出的新產品。
這些材質的刀劍在后世簡直跟廢鐵沒什么區別，
但有領先時代的淬火法支持，他們手上的兵器一樣是這個年代最頂級的神兵。
“擋不住了！”
自信滿滿的褚飛燕心中終于明白了現在的形勢。
他的武器已經被劉備削斷了好幾把，每斷一件，他就憑借高明的身法鉆入人群再撿一件，
可這一回，他匆忙之間和一個亂民撞在一起，竟一下沒能從地上撿起武器。
可劉備已經轉瞬殺到，鋒利的長刀再次劃出一道雪亮，褚飛燕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飛燕快走！”
張牛角用盡全身最后一份力氣，硬是用血肉之軀擋在劉備的刀前，
劉備見這個渾身是血的猛漢如此勇猛，本想收住鋼刀，
可看著張牛角果決的眼神，他一咬牙，還是拼盡了全身的力量！
“牛兄！”
褚飛燕剛才已經體會到劉備的雙刀是多么鋒利，
見張牛角被劉備一刀劈中，他目眥盡裂，不顧死活拼命朝劉備飛撲過去。
“牛兄，牛兄！”他聲嘶力竭地喊道。
張牛角對褚飛燕有授業之恩，宛如親父，現在又為保護自己被人斬殺，褚飛燕豈愿獨活？
張牛角胸口的肋骨被斬斷數根，卻不知道哪里來的勇氣，拼命發出最后的咆哮。
“還不快走，活，活下……”
一聲從不低低頭的張牛角在生命的最后時刻雙腿一軟，跪倒在了劉備的面前，
他那雙大眼在黑夜中依然果決犀利，卻多了一絲哀求。
褚飛燕是他撿來，生性天真淳樸，
這么多年兩人互稱兄弟，卻已經恩若父子。
張牛角一生桀驁，絕不肯相信這些官軍會有慈悲之心，
卻仍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選擇向官軍低頭，祈求他放過自己最后的親人。
沒人知道他的過去，連褚飛燕也不太了解，
可劉備和他四目對望，卻如同翻閱了他的全部過往。
敗了!
亂民已經崩潰，無數的民眾飛奔四散，再也維持不住一開始的紀律，
沒有紀律，他們就不再有戰力。
關羽、周倉收起兵器不再追殺，張飛和韓當卻殺的興起，
各自揮動手上的兵器，仍然拼命追趕。
轉瞬間，絆倒在地的亂民被二人格殺，發出一聲聲凄厲的尖嘯，
褚飛燕呆呆地看著這一切，竟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我等伐無道，誅奸佞，為何會有如此下場。”他喃喃地道。
“這么多兄弟被我害死，我也不想走了，
人頭送你，反正你們這些官軍…嘿，最喜歡殺人不是？”
劉備本來已經舉起刀，可聽見褚飛燕最后低沉的訴說，他又把刀緩緩放下。
“不是所有的官軍都是如此。
汝可以告訴跟你們一起做賊的兄弟。”
“帶上你的人，快點離開這里，不要再做無謂的掙扎了。”
劉備緩緩蹲在張牛角面前，幫他閉上雙眼，然后抬起頭認真地沖褚飛燕道：
“你走吧，不要去癭陶，
四面都是官軍，你對付不了。”
褚飛燕呆呆地看著劉備，又僵尸般一步步走到劉備身邊，
他慢慢俯身背起張牛角，嘴唇嚅囁了一下，終是沒有說出話來。
“大哥，休走了此賊！”
“縣尊，放虎歸山其害無窮，斷不可婦人之仁啊！”
張飛和韓當都是手持長矛，喘著粗氣殺過來。
兩人渾身是血，身上也多處帶傷，著實被這些亂民逼出了真火，
見劉備居然有放走褚飛燕的意思，趕緊沖上來相勸。
劉備抹了一把臉上的鮮血，沉聲道：
“不必了，他們也是被逼做賊，
此番先饒他一命，若是執迷不悟，再殺不遲。”
褚飛燕呆立不動，那些亂民一個個從他身邊經過，都把他當做了依仗，各個怯生生地圍在他的身邊，
似乎只要回到他的身邊，這些人就能如白日一般充滿力量，不畏官軍的刀槍。
“饒命之恩，褚飛燕謝過。”
他沙啞著嗓子沖劉備道：“不過牛兄之仇，來日必報，下次見面，當仿古人退避三舍。”
劉備心中一片澄明，見褚飛燕滿臉淚水悲憤的模樣，沉聲道：
“再戰多少次，爾等也不會勝，因為天下有我。”
“爾等從賊，掀起大亂，便能讓手下兄弟保暖，萬眾衣食無憂嗎？”
褚飛燕搖搖頭，麻木地道：“我不成，但有人一定能成。”
“他也成不了。”劉備知道褚飛燕說的是誰。
他誠懇地道：“我今日饒汝一回，便是和汝賭一把，若是將來汝大業不成，記得投我而來，
我叫劉備。”
“我等和其他官軍不一樣，我也想讓黔首吃飽穿暖。”
“就憑汝？”褚飛燕抽噎著大聲喊，聲音開始有點離奇地變調。
“大漢沉疴難救，想讓黔首吃飽穿暖，就得把它打翻。
汝會如此嗎？”
他轉過身，大踏步前行，片刻間身形就逐漸模糊在夜色里。
張飛張張嘴，最后還是嘀咕了一句：
“不識好歹。”
趙忠見褚飛燕走了，急的連連跳腳，
一句婦人之仁脫口而出，卻又很快咽了回去。
“好個劉備，你特么把自己當宋江，還玩這種把戲……
咦，書上不是喝退左右親手釋放之后就會納首便降？
難道是劉備的章程不對？”
沮授卻輕輕地點了點頭。
這年代，身為官軍，居然還有那一絲絲的慈悲，不想著在中常侍趙忠的面前討賊自效，這倒是一件稀罕事。
關羽倒是能體察劉備的情緒。
大哥得到天書，若是如董卓一般以殺戮為重，那與凡俗人又有何區別。
不愧是能成大事的人啊。
韓當殺了半天，這才稍稍平靜下來，
他突然覺得自己剛才實在有點囂張，不好意思地沖劉備傻笑了一番，
劉備拍拍韓當的肩膀，道：
“做得好，若是沒有義公練出的這支強兵，我等未必能堅持到現在。”
“諸位今日辛苦，能得大勝，全賴諸君勠力同心，我劉備謝過大家。”
劉備平日對眾軍士親善，毫無架子，
這些盜匪出身的士卒也愿意為劉備效力，
這會聽劉備居然對他們稱謝，這群奮戰許久，各自疲憊的士兵頓時哄鬧起來，紛紛口稱縣尊辛苦。
“玄德仁義，手下士卒頗愿用命，他日作戰，自然無往不利。”
沮授這下從馬上跳下來，走到劉備身邊溫和地道。
劉備搖搖頭，苦笑道：
“我只是對他們稍稍和善些，他們就愿意為我拼命，這是為什么？”
沮授一怔，饒是他智計百出，也不曾想過這個問題。
這不是明擺著嗎？
他沉吟道：“玄德乃漢室宗親，這些人不過是貧賤出身，自然要……”
“出身，都是因為出身嗎？”
“但愿他日，英雄再不問出身，也許那一日，才是真的天下太平。”
沮授搖搖頭，嘆道：
“怎可能有那一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