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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傳承

  一場廚藝比試,以眾人誰也沒想到的結局收場。

  波折度也是眾人毫無預料的,以至于客人們回去的時候,臉上都還掛著大寫的懵。

  聞試勺沒敢大聲嚷嚷燕綏的身份,所以在眾人眼里,就是唐瑛莫名其妙暈了,諸大德莫名其妙臉青了。

  兩個人騎馬來的,坐轎走的——腿軟走不動了。

  對聞試勺來說,這樣的結果也很為難,嚴格說來,聞真真不能算聞家人。但事已至此,也只能接受,只是不知怎的,每次看見文臻那一臉甜美的笑容,就覺得嘴里發苦。

  好像有更多不妥當的事要在前面等著他一樣。

  文臻如果知道,大抵要夸一句先生您第六感真好。

  她是個喜歡順勢而為的人。女官她是不想做的,但現在女官是一定要搶的,因為她沒有伊膾要術,定王來帶她上京交不出這書,她分分鐘要倒霉,有了女官身份,定王便不好下手。

  更何況因為這一戰,她在聞家站穩了腳跟,年輕一代現在對她很是親熱,其余人則因為她即將飛黃騰達,態度轉為恭謹。

  聞至味知道比試結果之后,默然良久,當天下午嚷嚷著讓文臻扶著他出了默園。

  聞試勺嘴里的苦味很快就傳遍了全身——聞至味出默園后,全部子女就必須要去請安,順道族中宿老們也紛紛來拜會,當晚聞至味沒讓他們回去,讓文臻親手做了一桌席面招待。

  這等于是公開承認文臻的地位,一頓飯吃得主賓盡歡,在席上,聞至味當著兒子的面,將一個匣子遞給了文臻,然后宣布,他準備出私房為聞試勺捐個官,他在吏部有舊相識,應該問題不大。

  這等于是變相解除聞試勺家主之位,來如雷霆霹靂,卻并沒引起風雨動蕩,大家就這么默然接受了。

  聞試勺環顧四周,只看見兄弟姐妹們冷漠的臉。

  這場比試里,他的做法,傷了太多人的心,不擇手段的競爭,結果就是掌舵人失去公信力。

  當初聞試勺軟禁老父奪取家主之位,靠的就是在重新攀附皇家這件事上獲得的所有人的支持,如今,還是因為這件事,他失去了所有的助力。

  聞試勺心中滿是苦澀,他與四房一母同胞,心偏一些也是常情,但推舉聞近純的原因,更多還是因為她足夠出眾,適合進宮。將資源集中到最有希望入選的人身上,本就是智者的選擇。

  只要聞近純能贏,其余人自然也沒什么說的,聞近純入宮,他的家主之位自然沒有問題。

  然而出了個聞真真。

  族老們其實不大滿意文臻進宮,畢竟聞老太太一支,雖說是倒插門的女婿,承了聞家的姓,但說到底是外姓人,之前又有心結,之后又多年不來往。

  然而聞至味的匣子遞出去,族老們就閉嘴了。

  匣子里是代代御廚留下的心血,聞近純求了多年聞至味沒給,如今給了聞真真,那就是傳人。

  文臻也很無奈,當初和聞老太太說的那是戲言,她并不想和聞家有牽扯,更不愿意領這足可將人壓趴的人情。

  然而眾目睽睽之下,不接也得接。到了晚間,她想將匣子還給聞至味,卻因為聞至味一句話,止住了動作。

  “你祖母為這里頭的東西瞎了眼。”

  世間千萬情仇恩怨,到最后都不過薄薄幾頁故紙,沉淀時光的黯黃和記憶的灰,指尖一彈,脆裂生煙。

  先帝看上了御膳監總管聞至味的唯一女兒,聞瓔珞卻已有婚約,本來對上稟明也就罷了,不至于君奪臣妻,但聞家四少急于攀附,利欲熏心,竟雇殺手對那未婚夫下手,那人得家中護衛拼死相救,逃得一命,但瞎了一只眼睛,事情很快被御史臺捅出,鬧了個滿朝風雨,當朝正好有位鐵面御史,一張鐵嘴,連皇帝都罵了個狗血淋頭,說他貪戀女色,君奪臣妻。更不要說聞家,事情爆出來,聞至味大怒要綁兒子問罪,聞家老四闖禍一流,遇事慫包,哭求姐姐一夜,哭訴自幼姐弟情分,哭訴自己妻子孕有雙胎,孩子不能沒有父親,求她去向未婚夫家求情,只要苦主自愿放棄,自然他也就沒有罪責了。

  聞家當時,除了聞至味不同意,其余人都希望聞瓔珞出面,一來那御史不依不饒,眼看要掀出聞家更多不妥當的事情來,想要事態不發展下去,只有著落在苦主身上;二來畢竟四少是男丁,且四姑奶奶娘家頗有勢力,而聞瓔珞,嫁入皇家已不可能,未婚夫家也必定解除婚約,孤老一生是必然下場,何不再犧牲一下,為聞家脫了這纏人的麻煩呢。

  至于這樣的深仇大恨是否適合求情,以及直接導火索的聞瓔珞去求情會遭遇什么,所有人都呵呵一聲,在腦海里周周轉轉地避讓開了。

  聞瓔珞自然是不肯的,但當時四少一家鬧得十分厲害,大肚子的四姑奶奶拿了白綾要在她門口上吊,一尸三命賠大小姐。鬧了一夜,天亮時,聞瓔珞出來了。

  只說了一句,“聞家養我十八年,從此以后,便都還清了。”

  之后她去了未婚夫家,對方憤恨之下閉門不納,聞瓔珞門前長跪,還是未婚夫給她開了門,開了門后她一步一跪,在無緣的家翁和未婚夫面前,親手抉了自己的雙眼。

  你失了一眼,我賠你雙眸。

  聞瓔珞,從來都是清爽干脆的女子。

  后來,苦主撤了訴,一口咬定是自己不小心,先帝趁勢將此事了結,御史也就無法再鬧,聞家和四少逃過一劫,歡呼雀躍,舉掌相慶。

  那些爆射開無限喜悅光彩的眼眸。

  那一雙滾落塵埃的血淋淋的眼珠。

  那些慶幸與得救,歡喜與得意,那些隱藏在每個人堂皇借口背后的私欲和無恥,都是那一霎插入少女雙眸的手指,輕輕用力,奪人一生。

  聞瓔珞再也沒有回過聞家。

  一年后,她落腳于一個貧窮小鎮。

  當日,四少給雙胞胎兒子慶祝滿月,賓客盈門,賀禮成山。

  三年后,她嫁給了當地一個窮書生。

  當日,聞家四少奶奶又喜得一女。四少在妻家扶持下經營產業,獲利頗豐,給小女兒辦的洗三宴,越發盛大。

  很多年后,聞至味才知道,整個事件,都有幕后黑手推動,對方是他的同僚,一心想要謀取御廚監大總管的位置,覬覦他手里的聞家世代伺候皇家的菜譜和經驗,為此設計讓先帝看見了聞瓔珞,設計讓聞四少對聞瓔珞的未婚夫出手,并推動了御史臺的彈劾,就為了聞至味丟官,聞家倒臺抄家,好坐收成果。

  知道真相之后,聞至味很快便請辭,他是唯一一個聞家沒有干到年老就告老的御廚監大總管。

  因為這件事,以及后來的一些事,讓他下定決心,要從他的下一代開始,讓聞家和皇家徹底割裂,再不踏入那流動著陰謀算計和鮮血的沼澤。

  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這樣想的。

  文臻也不想。

  她覺得匣子越發燙手了。

  然而聞至味下一句話就讓她想將匣子砸在老頭子腳上。

  “還想著跑?呵呵,勸你從今天開始老老實實讀書,學點東西傍身,否則你很快就要做德勝宮的花肥了。”

  德勝宮是什么玩意?她是不是又被誰給坑了?

  晚上回去打開匣子,薄薄的幾冊小冊子,墨跡猶新,一本是“聞聽”,寫的是宮中飲食禁忌,貴人們私下的需要揣摩的飲食喜好;一本是“聞嘗”,主要是四時諸宴的規矩和制法。一本“聞探”,則是下毒大全,各種巧妙的下毒方法,辨別方法,解毒方法,也有一些不是毒物,而是具有針對性的藥物,但總的性質都是一樣:害人的。

  文臻想難怪聞至味的這個匣子誰要都不給,把皇室的飲食要點和下毒大全放在一起,這是幾個意思?

  又想這里頭各種千奇百怪的下毒技巧和癥候,這些一輩子在皇宮服務的大廚是怎么知道的?

  經驗來源于生活,這都是真實發生過的吧?每一例都盤旋著冤魂和鮮血吧?

  她隨意地翻了翻,看到其中一個記載,將一種叫“生離花”的無毒植物曬干碾成粉末,混在大荒的黑沼澤最深處的淤泥里,混入墻泥涂抹在墻壁上,平日里無事,一旦點燃龍涎、檀香之類的名貴香料,那墻壁里的藥物就會慢慢散發出毒性,那毒并不傷人性命,只會令人慢慢虛弱,出現幻覺,情緒低落,各種不適纏身,最終壯年早逝。

  而另一種就更厲害了,并沒有說如何制作,只說那種毒需要以人為引,女子吞服對身體有益,但若在哺乳期大量吞服則帶毒,據說中了這毒的嬰兒并無異狀,童年少年時期還尤其出眾,但多半性格古怪,有各種并不統一的嚴重怪癖,心理和行為都異于常人,從青年時期開始,這種情況會越來越嚴重,用心愈多,則異常越多,就像一輛狂奔的馬車,疾馳的最后便是破壞或墜落,最終要么瘋要么死,很難長壽。

  文臻覺得的這第二種毒很難成立,世間母親哪有不愛兒女的,哺乳期各種忌口誰不知道,小劑量被下毒中招還有可能,大量吞服實在說不過去,除非自愿主動,那就更說不過去了。虎毒不食子,何況孩子才是后宮女子賴以立足的保障,怎么可能對自己的孩子不利。

  她翻了幾頁,直看得渾身汗毛倒豎,感覺再看下去就要心理陰暗了,可聞老頭子關照過她這冊子要背下來,背完之后立即銷毀。聞家的這個所謂的傳家寶,是不能留存于世的,都是代代在傳承的時候臨時寫下,背熟了銷毀,等到想傳給下一代的時候,再如樣炮制。

  只是終歸是好幾本書,文臻心情又抵觸,一時哪里背得下來,便先收在了自己的包袱里,打算花幾天功夫背完了再燒。

  第二天一大清早,文臻便起了床,因為定王的車駕,終于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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