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絕暫時收了心,文臻便本分做人,時不時下個廚,吃得眾人滿嘴油光,待她便多了幾分方便。
文臻也動過心思是不是繼續貫徹跑路計劃,不想定王不知道是不是被聞至味提過醒,盯她盯得甚緊,她身邊時刻有人,她甚至懷疑,聞至味讓君莫曉和聞近檀跟隨她上京,也有就近監視的意思。
暫時跑不了她也就算了,失敗了太多次,她對跑路沒什么信心,總覺得一旦跑出來,一定會有一個神經病立即出現抓她回去做廚娘。
一路上文臻和君莫曉聞近檀也漸漸熟悉,和君莫曉學學功夫,和聞近檀交流刀功,這兩人都是有故事的人,君莫曉性情直接,三言兩語就把自己掀了個底兒掉。她說自己有記憶起便在邊陲小鎮生活,一個叫做盂闌鎮的地方,終年風沙,當地百姓多靠向周圍的駐邊軍出售食物用品生活,她并沒有自小的記憶,只知道自己無父無母,由外祖母撫養長大,據說外祖母娘家很有家產,所以她是那個小鎮上唯一有丫鬟伺候的小姐,還拜了個老兵做師父學藝,老兵據說挺有來歷,有一手潛龍在淵名字拉轟的內功,七歲時外祖母去世,十五歲時老兵不知所蹤,她在那個永遠灰蒙蒙的地方沒了最后的牽絆,便開始帶著丫鬟行走江湖,揍過浪蕩兒,罰過敗家子,拔過鏢行旗,偷過武宗劍,到哪哪雞飛狗跳,老虎路過都要摸一把屁股,玩到第三年,玩出了大麻煩,宰了一個殺人冒功的副將,險些被當地軍隊追殺,還是路過的聞試勺幫忙解決的,用她的話說,聞試勺對她“一見如故”,盛情邀請她來聞家小住,她反正也沒地方去,便高高興興來了,誰知道來了之后便上了賊船,聽了一肚子的“私生女秘聞”,每天一個新版本,三百六十天不帶重樣兒。
“這群四體不勤的大小姐,都是閑的!”君莫曉重重下結論。
“四體不勤的大小姐”現成的就有一個,聞近檀淚包一樣縮在一邊,不言不動不討論不插嘴,“四不”政策堅決貫徹者。
這位文臻覺得比君莫曉還奇葩一點,出身聞家這樣的大家族,飽讀詩書禮教熏陶,循規蹈矩是題中應有之意,聞近檀前十六年的人生經歷乏善可陳,不過是讀書繡花繡花讀書,一眾聞家小姐里,她循規蹈矩得尤其突出,曾經創下十年不出內院門的最高紀錄,堪為省心楷模。然而大抵世上沒有真正的省心兒女,不在這里作妖,就要在別處起浪,十六歲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成了破落貴族馬家小少爺的新婦,新婚半月,馬少爺把她送回娘家,說她要和離。
什么叫一石砸起千層浪,這便是了,換成任何一個聞家小姐,這浪頭也大不到這個程度,先不說最規矩的人把規矩砸得最狠,聞近檀這事兒本身就透著詭異,夫妻不和,這年頭多半是休妻,夫為天妻為地,夫為乾妻為坤,丈夫的尊嚴就是妻子頭頂的天,哪有這么和和氣氣男人說和離的?
如果是聞近檀說和離,她的下場多半是被聞家打斷腿送回去,但是馬家說和離,聞家也只能捏著鼻子認了,聞近檀回家后,沒少被聞家人逼問和離緣由,奈何她生了一張撬不開的蚌殼嘴,所以直到現在,聞近檀和離之謎,依舊是聞家謎題排行榜居于高位,和君莫曉身世并列第一。
這事兒君莫曉自然也好奇,但她看起來魯直,骨子里卻頗有分寸,倒是文臻,坦坦蕩蕩開口詢問,聞近檀默然半晌,才慢吞吞答,“他是個斷袖,被我撞見。”
“然后呢?”文臻想這樣確實應該離婚了,騙婚啊。
“他打了我一頓,逼我保密。說出去就殺我全家。他相好的那個男子,是個家丁。”
文臻想不離留著過年嗎?
“他們歡好時,叫我留在屋內伺候并望風。”
等等,這么極品你還沒離?
“后來那個家丁,私下里勾引我,我躲他,他就在馬少爺面前進讒言,說我勾引他,我又被打了一頓。”
……算了你是個抖M吧?
“那家丁偷走我的衣裳首飾,夜半趁馬少爺不在,鉆進我的房,說要把我賣給妓院換銀子,我們正在廝打,馬少爺回來了,那人又反咬我陷害他……”
“然后你又被打了一頓?”文臻恨鐵不成鋼,嘆氣,喝水。
“……然后我把他殺了。”
文臻嗆住,咳了個天翻地覆。
淚眼昏花里她想這就是報應啊報應。
“我當著馬少爺的面,把他殺了。馬少爺先說要報官,后來忽然就慌了,他要逃,我提前閂了門,我跟他說,要么他現在打死我,要么遲早有一日我割了他,反正他要那玩意也沒用。我割了他還把他和那家丁的情話寫個話本傳出去,讓他馬家世代蒙羞。他想殺我,但是他沒力氣,我在伺候他和那個家丁的時候,給他們慢慢下毒,他們會分外享受魚水之歡,提前掏空身體,沒有意外他們不會早死,但會越來越衰弱地活著。”
血腥詭秘的一夜躡足追來,聞近檀面無表情,語氣木然,一個字一個字卻蹦得清晰。
新嫁娘從期待到絕望到一次次被踐踏忍辱到最終暴起,一段漫長而折磨的心理歷程,到頭來也不過就是臺前燭淚盡,紅袖掣雙刀。
也許她曾是個泥人,不帶氣性兒,然而那短暫的新婚歲月,將那個泥人打破,和血淚重塑,是另一個我。
在那夜跳躍的燭火和地下的尸體前,馬少爺看見的,已經不是含羞帶怯的新嫁娘,而是黑發披面臉頰染血沒有活人氣息的修羅。
所以他未及動手,便已膽寒。
所以他匆匆把人送回,自己提出和離。
文臻出了會神,心想都是有故事的人啊。
聞近檀固然讓她掉眼珠,可君莫曉也未見得就經歷單純,也許她自己單純著,但文臻可不敢相信那個看似天衣無縫的故事。
聞試勺的私生女,是不可能流落在邊疆,再流落江湖的。
殺了個副將,也絕不可能那么輕易解決。
一切的偶遇都有后果,所有的巧合都有前因。
文臻在燈下想著這些看似八卦的八卦,把玩著君莫曉送給她的香囊,里頭不知道什么香料,氣味清冽特別,她將香囊仔細地貼身佩好,嘆了口氣。
但愿所有有故事的人。
都能活得沒有心事。
當晚文臻沒能睡得太早,因為定王的幕僚來拜訪,拉著她說了許多閑話,言下之意便是她很快就要進宮,宮中沒有依仗寸步難行,所以有必要和定王殿下達成長久的良好的關系。
說人話就是招攬了,一個女官,前途未明,派個人來探出根橄欖枝,就是給文臻天大的面子了。
文臻也沒說啥,笑嘻嘻招待了對方一頓夜宵,幕僚被食物的香氣勾引得很快嘴里充滿了口水,說不下去了,等到他吃完文臻一碗雞湯三鮮小餛飩,渾身暖洋洋困意上頭,三言兩語就和文臻告了別,等到回去躺在床上才想起來,那小姑娘還沒回答呢!
幕僚在床上翻個身,不屑地嗤笑了一聲——緩兵之計?小姑娘有點手段,但說到底還是沒有成算,定王殿下的招攬,豈是那么容易拒絕的?今日說個不,明日活不住,懂?
不識抬舉!
幕僚沉沉睡去,夢里猶自在盤算,明日如何把責任都推給那個會糊弄人的丫頭。
幕僚走后,文臻也沒多想,她知道招攬不可輕易接受,但不接受招攬也會有很多后遺癥,但事情已經到了面前,憂慮無用,只能見招拆招,既然注定要操心,那首要的自然是要睡個好覺。
只是今夜注定與美夢無緣。
睡到半夜,忽然一聲尖叫刺破夜的寂靜。
文臻霍然坐起。
她聽出這聲音是聞近檀的!
驛站里卻靜悄悄的,這里已經離天京很近,明日再趕半日路差不多就到了,又有皇子入住,按說這么刺耳的一聲,換誰都被驚醒了,但是除了發出聲音的那間廂房,竟然沒有任何動靜。
驛站寬敞,文臻有時做夜宵睡得遲,單獨住一間,君莫曉要早起練功,也單獨住了一間,聞近檀只能獨住。
原本聞近檀選了靠近里頭的一間,結果又說那間后頭靠著個陰森森的小園子,夜里風大樹木簌簌,聽著怕人,抱著被子跑來要和文臻擠,文臻不慣和人一張床,便和她換了房,一邊換一邊腹誹——人都殺過,怕風大,好一朵黑蓮花。
文臻飛快地披衣下床,直奔聞近檀房間,還沒進門就聽見啊地一聲慘叫,聲音明顯是燕絕的,心中暗叫不好,加快腳步沖進門,就看見燕絕血流滿面躺在地下,而君莫曉神情迷茫站在一邊。
她癡癡道:“我明明用的是劍背呀……”
文臻蹲下身,看看燕絕,還好,看著怕人,也就是皮肉之傷,血腥氣里有種淡淡酒氣,酒似乎喝了不少。
再看縮在一邊的聞近檀,神情驚惶,但衣著整齊。
“他非禮你了?”
聞近檀瘋狂搖頭,“沒……我就是正準備寬衣睡覺,忽然一個人撞了進來,罵罵咧咧就準備上床,我嚇得要命,然后莫曉就進來了……”
君莫曉道:“我……我聽見聲音就奔過來了,進門看見有個黑影站在近檀床前,我拔劍就上了,我出的是劍背,想打暈他再說,誰知出劍之后便覺得劍尖似乎被一股力量帶歪,我為了扳回去差點拗了手腕……”
文臻聽出不對,打斷她,“等等,你說你直接進門的?”
“是啊,門沒關。”君莫曉說到這里也發覺不對,停下去瞧聞近檀。
聞近檀臉色看起來像被敲得頭破血流的人是她,“我……我栓門栓的!”
文臻覺得不對的就在這里,聞近檀日常性格膽小如鼠,或者存在創傷應激,到哪里首先就要關門關窗,睡覺前還要檢查三遍,她不可能不關門就睡覺。
然而燕絕就這樣進了她的閨房,隔得這么近,文臻沒有聽見踹門聲,說明燕絕也沒受到任何阻擋。
誰開了聞近檀的房門?
誰又動了君莫曉的劍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