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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皇宮頂上談舊情

  皇帝微微一笑,眼神悠遠,眸子底卻似有幽光一閃,悠悠道“那一天,那碗湯,救了我們兩個的命呢”

  “是啊,”單一令沉沉地道,“當年鐵血旗下,諸王尸旁,快要凍死的我們,也像今天這樣,靠得很近,我們擠在唯一一床破毯子上,一碗熱湯,您先給我喂了一大半,一床毯子,您蓋在我身上老臣曾經對陛下發誓,愿為東堂江山萬年屏障,愿為陛下駕前永世走狗,如今言猶在耳,老臣卻已經昏聵了,”他顫顫巍巍離席,白發蒼蒼的頭顱貼緊地面,“陛下先前的提議,老臣不敢再阻,只請陛下安排有識之士操辦此事,勿讓商賈逐利之徒壞我倫理綱常。”

  其余人也各自離席,俯首而拜。

  皇帝動容,親自起身將幾位老臣攙起,拍著他們的手背,說了幾句溫情話。

  太子看了一眼燕綏,微微垂下眼睫。

真是好運氣啊  今日原本要論一件大事,是皇帝近些年諸多新政中的一項比較重要的國策,說要減免商稅,扶持商賈興建各類作坊,允許商戶招募農工。老臣們反對甚烈,擔心因此耽誤農桑,敗壞風氣,令世人逐利。

此事已經經過好幾輪辯論,老臣們雖然也終于表示了一定程度上的贊同,但出于各種憂慮,始終沒有完全松口,今晚就是再一次提出的時候,又說僵了,沒想到一頓圍桌餐,一碗熱湯,竟然軟化了這些老臣多年宦海浮沉練就的鐵石心腸  說起來似乎像玩笑一樣。影響千萬人的國策,一碗湯便可以推行下去,但只有太子這等一直全程跟隨議政的人,才知道里頭復雜的心理博弈。

  老臣們慮的并不僅僅是商賈大量雇傭農工會妨害農桑,影響國本這樣的后果,更多的是擔心這樣的舉措,會沖擊門閥世家的壟斷地位,繼而影響朝政安定。

  本朝立國,靠的是門閥世家的支持。立國后,門閥便成為國家的重要支持者和制約者,朝廷入仕各行各業,大多為門閥把持。景成十六年,先帝執政末期,因年老怠政,法度過苛,川北郡爆發過一起造反,當時情勢危急,還是門閥組織私軍扛住了第一輪進攻,避免了天京門戶第一時間被入侵。

  當時,西番、和川北接壤的堯國,和東堂西北西南接壤的南齊大燕,都趁此機會,蠢蠢欲動,先帝無奈之下,給予了各地州刺史軍政大權,允許就地募兵,變相地改府兵制為募兵制。而這些州刺史,本身就基本出身門閥,一旦擁有了軍政大權,可以想見中央集權必然會大受影響,先帝晚年其實有所察覺,但已經來不及了,兩年后他便駕崩,再經過一輪不動聲色的皇子爭位,州刺史漸漸成為世襲之位,等到永裕帝坐穩皇位,十余年來,幾個大州已經隱然有割據之勢。

  唐家占據三州,易家嫡系分出去一支,各占一州。季家季節盤踞蒼南,民風彪悍族群復雜地域廣闊。這上三家地位之高,并不顯現在任何已有條文之上,只滲透于無數心照不宣的行事規則里。比如說從不強搶但總能讓人自動送上,比如說當街殺人但最后被殺的苦主哭著說自己誣告。比如說季家曾經令四周赤地百里,村莊死絕,但無人舉告苦主死絕誰來告但緣由據說只是因為季家少爺們在爭比軍功,再比如說開國太祖曾立下誓約,除非叛國弒君大罪,三家子弟,有罪不議,當斬不斬,允許以“議罪銀”免罪。

  剛才說發展邪教的西川郡,那是在西北州刺史易燕然地盤上,西川以此為名和朝廷要錢要糧說要出兵剿滅,然而那個小小教派就像韭菜一般,割了又長,總也除不盡,皇帝早就有心派人去實地查看,但總是明里暗里受到阻擾,到現在得出的對策,還是交給州自己去解決,下一步想必又是一波要錢的騷操作。

  在這種情形下,允許發展民間商業,下一步必然是要改革稅制,將財富集于中央,有了錢才有重新整合乃至控制門閥的可能,這本就是對門閥的一種隱形開戰。

  門閥經營多年,勢力盤根錯節,幾位老臣出身便不是門閥世家,也有千絲萬縷的關系,和這朝廷諸多臣子一樣,算是既得利益者,動他們的蛋糕,于公于私,都不可能輕易答應。

  事情到了此處,便僵持住了,看似溫和的陛下這次不打算讓步,而老臣們就算有心退一步,也要考慮身后龐大的家族的影響。

  這時候這圍桌喝湯,是攻心,是示弱,也是警告。

  喚醒當年的恩德和誓言,無聲昭示我的決心和疲倦,警告我已經做到這一步,你再不就此下臺階,等待你的就是別的了。

一個背信棄義無情無義的臣子,要你何用  別忘了行事恣肆手段狠辣的宜王殿下還在座呢。

  “湯暖不了心就澆他們頭上”可不是說著玩的。

  更何況人心也是肉做的。單一令等人陪著皇帝熬過最艱難的歲月,是真真正正領受過皇帝的恩德的,也是真真正正,越過往日拉開距離和人心的丹墀,在今夜熱氣騰騰的湯鍋旁,看見這位注定天命不永的帝王,為這事殫精竭慮,滿頭白發。

  說不動容,是假的。

  說是做戲,未必真。

  天家無小事,一湯見天地。

  而這個小廚娘,分外聰明。今日之事過后,這位擅自主張圍桌餐,拉近君臣關系,引得老臣回想前情終于心軟的小廚娘自然要被獎賞,而提議賜夜宵的燕綏只怕也要被記一功。

  每次都是這樣,他漫不經心,抵過別人苦心籌謀。他輕彈指尖,便是人間風雨。

  文臻一直在一邊伺候,居高臨下,將太子神情看得清楚,忍不住彎起唇角笑了笑。

  她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么,但可以猜得出,剛才應該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的轉折點,燕綏和皇帝兩只狡猾的狐貍配合默契,自己也表現不錯,事情完美解決。

  難怪皇帝寵燕綏,這人解決問題的方式,就是這么的不走尋常路。

  再一看牛逼轟轟的宜王殿下,正趁著皇帝和重臣上演“帝相和”,從他老子的盤子里把松露一勺勺的撥自己碗里呢。

  皇帝陛下看沒看見文臻覺得,看見就是沒看見,沒看見就是看見。

  就是這么的高深。

  一桌飯雖然準備得量足,但在座的不是老人就是病人,再不就是講究多的貴人,再好吃,也不過寥寥幾塊。不過皇帝今晚很給面子,也證明了文臻思路不錯,長期吃藥的病人食欲不佳,需要濃烈的有一定刺激性的滋味來提神,松露炒蛋就顯得分外出彩,皇帝吃了多半盤,還有小半自然是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任其入了燕綏的肚子。

  夜宵完了,事情也解決了,諸臣告退,文臻也收拾東西退下,文臻掛記著自己留下的那一盤松露炒蛋,收拾得麻利,走得干脆,因此也就沒看見燕綏在她身后,若有所思的臉。

  等到文臻三步并作兩步回到御廚房,掀開自己蓋好的鍋蓋,就發現,那一碟松露炒蛋已經鴻飛冥冥。

  哦呵呵呵呵。

  站在空蕩蕩的鍋面前,文臻想罵燕老三。

  然后她就罵了。

  “燕綏,你要不要臉啊啊啊”

  頭頂上噗地一聲輕笑,文臻抬頭沒看見人,還沒轉身就覺得一陣天旋地轉,星月顛倒和燕綏認識第一夜那一個令人不愉快的場景頓時重來,她恨恨地伸指,指尖尖尖,掐,捏,轉快準狠三部曲,結果,手指打滑了。

某人的腰又硬又滑跟大理石似的  某人把她毫不溫柔地往下一墩,墩在了承乾殿的殿頂上,文臻默默望天,敢爬到皇帝老子頭上的,也就燕綏一個人了。

  有人說看景必得站在高處,遙山河之遠,領天地之曠,披掛星月,滌蕩長風,往事會在這一霎從夜空奔流而過,化為流星躡足入宇宙深處。

  那么站在皇宮的殿頂,就多了一層江山人世盡在腳下的壯闊感,皇宮殿宇巍峨連綿成一片飛檐重廡的琉璃海,而自己就在潮頭。

  哪怕知道自己此刻行為大逆不道,文臻還是深深著迷了,穿越后的環境一直有些壓抑,她愿被此刻高風洗滌。

  燕綏在她身后,用隨身一塊白絹擦干凈了屋瓦才坐下,當然,沒幫她擦。

文臻懶得和他計較,拿過他扔掉的白絹隨便擦擦也坐下來,她怕再站下去會被巡邏的侍衛射成靶子人不敢射宜王殿下,還不敢射她一個小蝦米  身側的燕綏雙手搭在膝蓋上,微瞇著眼,星光在他眸底流轉,似鉆石上又承了最潔凈的晨露。

  雖然他沒說話,文臻卻沒來由地覺得他心情很好。

是因為那頓成功的飯嗎  好像并不僅僅是這樣。

  身側,燕綏微微仰著頭,月色下一抹弧度精美,文臻看著他側影,覺得眼光是有粘度的,怎么就拔不下來呢。

  好半晌燕綏才開口,“今天你做的不錯,比我想要的更好一點。”

  文臻笑瞇瞇點頭以示她也很贊同這個評價,還可以表揚得再猛烈一點。

  “父皇今晚應該可以不用失眠了。”燕綏懶懶道,“回頭想必有恩旨給你,想好自己想要什么。”

文臻心想我想要出宮以及看見你從此消失在我面前可以嗎  真是的,雖然這人秀色可餐,但是每次看見都心理壓力太大實在不利于心理健康和生理發育。

  燕綏瞟她一眼,那眼神讓文臻沒來由有種心虛感,感覺自己好像又被照妖鏡照出了小九九,好在燕綏并沒打算和她計較,忽然道“德勝宮的狼桃都不見了。”

  “哦,”文臻向來不怕人思維跳躍,跟得很快,立即道,“拿去燒湯了,德妃娘娘想要美容瘦身,那是主料。”

  “林擎知道了一定很歡喜。”燕綏笑一聲。

  文臻想難怪這么高興,原來是你娘緋聞對象送的禮物被我給糟蹋了。神將父子真是可憐,做了什么要被你這么可勁欺負。

  “你一定在想,林擎父子真是可憐,做了什么要被我這么針對。”燕綏忽然懶懶開口。

  文臻呵呵一聲,心想閣下應該改姓回,名蟲。

  “德妃娘娘本是西府郡一個連輿圖都不會記載名字的小城的官家女,說是官家,其實也是不入流的九品小官,那個小城臨近西番,最是不安定的地方,地薄人惡,生活艱難,她又是個外室生的庶女,境遇可想而知。”燕綏忽然開口。

  今夜星光太好,肚子很飽,難得諸事如意,身邊有只不討厭的小狐貍,提到了神將的禮物,不可避免就要想到他那個永遠捂不熱的娘。

  他忽然想多說幾句。

  文臻不說話,她不會主動詢問他人,但也不會蠢兮兮地阻止別人傾訴的。

  在智者面前,做個傾聽者就夠了。

  “據說她生下之后,便被云游的和尚批了命,說她九字鸞鳳之命,貴不可言,但世間禍福相生,她的尊貴命,是要索取掉父母親人氣運來成全的。她父母本就不在乎一個庶女,當即把她逐出家族,她自小在城外一座尼庵中長大,那種窮山惡水里的尼庵,姑子們多半是境遇凄慘實在活不下去才落了發,因此大多脾性古怪,德妃,哦,那時她叫側側,秦側側,吃了很多苦頭,也養成了如今這冷戾怪異喜怒無常的性子。據說后來她的父母死得離奇,有人說是她殺的。”

  “有一年,封在那里的相王謀反,裹挾了整個小城充作兵丁,林擎就是在那場戰役中脫穎而出,沒人知道他的來歷,但林擎很快得到了提拔,并在朝廷大軍前來平叛的時候,被相王推出來替死,林擎本有機會贏的,卻為了保護秦側側戰敗被俘,有人說兩人之前就認識了,有人說就是在那場謀反中剛認識的,總之,林擎險些被殺,秦側側沖上法場奪刀也險些丟命,但她命大,父皇那天正好經過法場,救下了這對苦命鴛鴦。”

  “當時父皇還沒繼位,只是個不得寵的皇子,保下他們也是十分艱難,為此還受了先帝斥責,先帝為人剛刻,以峻法聞名,認為反叛之罪不可輕饒,林擎為此黥身入伍,戴罪立功,先帝要他去和最彪悍的西番作戰,連贏十戰方可免罪,才不會將秦側側投入軍妓營,十戰連贏之后,方可從最末的兵丁開始積累軍功。積累至帥位,就把秦側側賜給他為妻。”

  “這條件無與倫比的苛刻,大家心里都明白,這是要林擎在軍隊里苦戰到死,而秦側側,注定要以戰俘的身份飄零成泥。”

  “林擎,一個月,連贏十五戰,殺西番大將耶律成,將西番軍隊驅出三百里。”

  “三個月后,他從零開始,積累軍功升至校尉。”

  “半年后升到副將,這還是壓了許多功勞的結果,因為先帝答應他只要他軍功足夠就給他升,不受任何限制,結果他升太快,真要全部敘功就升無可升,大將軍都要給他做,所以最后只壓到了副將。”

  “他在最新的界碑前插下自己的銀槍,西番人打馬過不敢拔槍。”

  文臻聽得微微屏住了呼吸。

  是當年少年意氣血染黃沙,烈馬西風下,一劍逼敵退千里,長槍挑桃花,寒光徹鐵甲。

  文臻忍不住鼓掌,剛拍一下手,就被燕綏的眼神殺給逼得訕訕放下手。

  “后來呢”文臻忍不住問一句,忽然反應過來。

后來,后來肯定是悲劇了,說好的贏了軍功抱得美人歸,最后美人卻歸了皇帝。皇帝還是救命恩人,這叫林擎怎么破  “秦側側過于美貌,父皇擔心她留在軍營惹出禍端,便帶回了自己的皇子府,秦側側為人性情古怪,和王府姬妾也處不好,也不知道是中了誰的招,某一天她竟然睡錯了房,然后”

  文臻想哦然后將錯就錯睡錯了。

  “父皇當晚不舒服,早早睡了,秦側側走錯房兩人都立即發覺了,秦側側剛要走,已經有姬妾叫破此事,并且還從秦側側身上搜出了重要軍報,秦側側被指為奸細,先帝知道后勃然大怒,要處死秦側側,父皇為救她,迫不得已,稱兩人情投意合,已有夫妻之實。”

  “先帝卻不是好糊弄的,便道便是你的女人,也由不得她生出二心,本就是叛亂之地出身,如何能留這種禍根除非她收心安分,從此在你身邊為你生兒育女,一年內生下一子,才可饒她一命,但此女生有反骨,永不許立為正妻。”

  “父皇無奈,也只得答應,據說秦側側寧死不從,但父皇和她剖析利害,事情已經走到這一步,想要活下去再見到林擎,只能這樣。林擎如今戰功卓著,獨領一軍,如果她不表現出對父皇心甘情愿,先帝那個多疑性子,必然擔心林擎為了秦側側心生反意,那首要就是除了林擎,戰場之上,刀槍無眼,想要林擎戰死,實在太容易了。”

  “就這樣,秦側側高高興興嫁了父皇,給林擎親自去了喜帖,決絕地告訴他自己移情別戀了,不用再為了她拼命攢戰功了。等到林擎終于得到回京的旨意,見到的卻是抱著我的秦側側。”

  “他當即回了邊關,此生至今,再也沒回過天京,沒見過秦側側。他似乎不在意,又似乎入了魔障,仍舊在不停地積攢戰功,從山之南打到海之北,為先帝和我父皇打下這鐵桶江山,甚至在十年前父皇御駕親征西番時,還救過他兩次。”

  “因為這一段恩怨,先帝后來特意扶持封家陷陣營和林擎抗衡,朝中諸臣也一直都對林擎頗有敵意,但父皇從來不聽,父皇總說天家欠了林擎,因為先帝駕崩時,還特地留了遺旨,著令林擎永為副帥,不能接正印。”

  “只要他沒接元帥正印,皇家就不算違背諾言,雖然秦側側已經永不能為他妻。”燕綏古怪地笑一下,“你看,皇家啊,就是這么虛偽。”

  文臻沒有說話。

  癡男怨女故事何其多,林擎和秦側側的愛而不得,也不過是命運大潮中一道分外激烈些的浪花罷了。

  至于其后的因為心懷歉意而獨寵德妃的皇帝,因為心有不甘而厭棄親子的德妃,以及始終沒人知道他是怎么想的、那位永不踏足天京的東堂干城林擎,都不過是潮來潮去卷沒了的空城里的寂寞人。

  唯一無辜的是燕綏,他作為一個母親的免死金牌而生,因利益交換和默契交易而來,承載著一個不得所愛的女子的所有心有不甘。她看見他,就像看見自己那段無能為力不得不割舍所愛的曾經,那段曾經里充滿痛苦、悲憤、無奈、和永夜一般的絕望。

  要怎么愛得起沉入現在的幸福就是對往昔的背叛,可她烈如火中金剛石,堅硬灼灼,不被人間暖陽焐熱。

  文臻側頭看了看燕綏,他沒有表情,他是那種眉梢落滿三春桃花,眼底卻凝結一冬深雪的男子,透進那一片深邃透明的黑,看見的是一片漠然與空無。

  文臻伸手進懷里摸了摸,掏出最后的兩根花瓣棒棒糖,塞進燕綏手心里。

  ------題外話------

三更了破紀錄了我寫書十一年有過三更嗎有過嗎  激動滿地轉圈亂跑中。

  不要試圖冷笑著和我說誰誰誰七更八更,我這種寫疲了的老鳥沒那么高的覺悟,我就和自己比就夠啦,做人嘛,最重要的是知足。

然而有一樣東西我不知足什么東西  抬頭看,看看三更,說不懂我ia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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