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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女主人

  屋子里頭有些動靜,卻是林飛白醒了。

  他在被搬到這個院子的過程中,很是折騰了一番,但文臻的唯一要求就是,“當他鬧的時候,捆起來,堵住嘴,堅決不給福壽膏。”

  她也要求德容言工看好三綱五常。絕不允許任何人偷渡來一點福壽膏渣,誰出了紕漏,誰一輩子吃不到她的菜。

  這可怕的威脅連同對三綱五常的舊恨,令德容言工十分上心,日夜巡邏不休,一只母蒼蠅都要掰開腿看看有沒有假充懷孕夾帶。

  文臻把林飛白弄到燕綏這里,就是為了嚴防死守,先杜絕福壽膏的來源。

  這件事她比較上心,一來,是圣旨,關系她的自由和前途,雖說陛下可能也不太清楚福壽膏的危害,只是要她調養林飛白,但是她做得更好,封賞自然會更多;二來她對林飛白有歉意,不管怎樣,林飛白落到這慘狀和她有關,真要被福壽膏害死了,她怕被某位舉世聞名的家長找茬。三來,她也希望讓燕綏親眼看見福壽膏的危害和難戒程度,不知怎的,她就很擔心燕綏會碰這種東西,感覺這種容易讓人沉迷的神秘玩意兒,最容易令這種好奇心重又自以為無所不能的家伙中招。

  她也問過是誰獻給了林飛白這東西,這東西最初又產出在哪里。據說是一位路過郎中,自然無處查找。但這東西,據見多識廣的燕綏說,好像在一個相鄰小國普甘那里見過。

  文臻想,這東西如果是被別有用心的人發現了用途,用來毀一個國家都不是難事。

  文臻覺得,如果下手的人在暗處,如果自己能盡快幫林飛白戒了毒,那么那個下手的人會不會認為福壽膏沒用,而放棄繼續把這可怕的惡魔放進東堂?

  無論如何,這事得立即上報給皇帝。

  門忽然打開,林飛白出現在門口,一波發作過去,他看起來十分虛弱,腰背微微有點佝僂。

  文臻做好了被他大罵乃至出手的準備,他卻并沒有動作,只忽然道:“福壽膏有問題?”

  看文臻點頭,他又道:“很難戒?”

  “林侯你很有智慧,性格也剛強,我很看好你喲。”文臻笑瞇瞇贊他一句,又道,“你一切聽我的,我保你沒事。”

  “我不知道……”林飛白茫然地道,“有時候非常想要,非常……那時候天地都是混亂的……腦子里只有福壽膏,我知道不對,可我無法控制,甚至連話都沒法說清楚……”

  他低頭看了文臻一眼,忽然道:“先前護衛是不是傷害了你,無論如何,你是為我好,我代他們向你賠罪。”

  文臻想起寧愿以命賠罪的師蘭杰,想著林家父子馭下挺有一套,可惜護衛們的忠誠用錯了地方。

  她呵呵一笑,“不用賠。他們已經被打回去了,回頭還得給我磕頭。”

  林飛白又看了她一眼。

  兩人此時站在廊下,林飛白個子高,一低頭,只能看見文臻晶瑩的鼻尖,和一彎總在微笑的嘴角,眼睛大概也在彎著,所以睫毛在簌簌撲動,密密如簾。

  林飛白以前從未仔細看過她,印象中也就是個中人之姿,除了那種永不改變的甜美比較動人外,并無太多女子魅力。

  然而此刻,當他清醒過來,明白先前發生了什么事之后,再看她現在的嬉笑如常,忽然便覺得佩服。

  這個女子,無根無基,從山野小鎮中走出,走過龐大繁華的聞家,走進人間至高的皇宮,一路過似乎點塵不驚繁花不改,但無形中便換了天地。

  她是夏風春雨,最柔和的天地之氣,悄然掠過潤物無聲,忽然舊貌便換了新顏。

  他便是遠在邊關,也能聽見她的消息。傳說中皇帝身邊紅人,一手設立夜市并逐漸推廣全國,創立了著名火鍋店江湖撈,新鮮吃法一夜之間傳遍大地,毫不藏珍,傳授給世人無數新奇小吃,在短短時日間不僅豐富了東堂百姓的飲食種類,也給了很多窮苦百姓賣小吃養活全家的機會,她的火鍋店始終在傳授各種健康的吃法,在周邊的定州已經開了第二家分店,并固定撥出盈利在當地設立讀書點,供貧苦書生免費讀書——后一條尤其思路深遠,利在千秋。

  而且聽說朝廷推行商稅優惠,扶持商戶政策能夠順利實施,以及近期和堯國世子的私下談判也獲得了很多利益,其間也都有她的一份功勞在。

  今日她一眼認出福壽膏的問題,毫不猶豫出手,在三綱五常圍攻下全身而退。此刻見他,沒有嘲笑也沒有表功,不過依舊一個甜蜜的笑。

  初見時他以為那永恒的笑是諂媚,到如今才明白原來這源于內心永遠的堅剛。

  文臻感覺到他凝視的目光有點太久,好奇地把轉開臉,林飛白立刻轉開目光。

  “不要現在說得好聽,希望你最終戒毒的時候不要恨我就行了。”文臻笑瞇瞇說一句,便挎了籃子出去買菜,林飛白戒毒對體力消耗非常大,身體也已經受了損害,需要好好補補。

  宜王府自然有人每日送菜進來,但那都是定好的菜色,而文臻喜歡自己買菜,在集市上逛,才可能遇到一些可遇不可求的上好菜色。

  燕綏又不在家了,吃完她做的早飯他就出去了,據說今日有重要朝議,討論要處理長川易家對西川易家的彈劾,長川易勒石上書朝廷,稱易燕然與西番勾結,私下販賣鹽鐵書籍等物給西番,還和西番大將耶律靖南有秘密交往,長川易家愿意為朝廷分憂,幫助朝廷解決這狼子野心的易燕然,只需要朝廷撥點銀子糧草,調附近邊軍適當相助,并允許事后長川并走西川相鄰的土地八百里,就馬上出兵西川,把狼心狗肺的易燕然鎖拿天京問罪。

  燕綏說這件事的時候雖然依舊神情如常,文臻卻聽出了語氣譏誚,她也覺得很搞笑,易勒石這是腦子被門板擠了嗎?當這滿朝人精聽不出他的用意?不就是想占西川的地盤嗎?扯這個理由,騙朝廷出兵出錢幫你斗敗易燕然,然后你勢力擴充,占據兩川之地,最后成為一個比兩個分裂的易家更難對付的超級龐然大物?

  朝廷群臣們腦子又不可能齊齊被門板擠過。

  總把別人當傻子是病,得治!

  但燕綏覺得可笑的點并不是這個,因為這么荒唐的提議,朝臣竟然還有不少人贊成,就連跟隨陛下最久的單一令,都猶猶豫豫地表示也不是不能考慮,讓人頗覺不可思議。所以原先第一次朝議燕綏是沒去的,聽說了之后他想去圍觀一下精神病集體發作現場。

  文臻便笑,笑完和燕綏對望一眼,兩個技術熟練經驗豐富的坑貨都在對方眼睛里讀到“這是有人作祟吧?”的字樣。

  文臻尤其覺得奇怪,覺得這事兒沒那么簡單,群臣不可能一起得失心瘋,再說前幾日,宮里針對她的那起巫蠱事件,明顯背后就有長川易家的影子,但是最后聽說點金被處死,太醫院最早指證她的那個太醫自殺,慎嬪的一個宮女被處死,因為當天是她在尚宮監合作冒充點金的,那宮女一口咬定抹銀的尸體是她處理的,法也是她做的,并很快咬舌自盡,隨即慎嬪也懸梁自盡。

  那個慎嬪,文臻都沒留下什么印象,好像是個性情有些怯懦的妃子,也是宮中為數不多的沒有門閥背景的妃子之一,這樣的妃子,沒有德妃的運氣,在殺人如草不聞聲的宮廷里湮滅是遲早的事。

  但說法歸說法,點金和那個宮女到底被審出來什么,也只有參與這事的人才清楚。文臻之所以一句不問,就是知道朝廷處理事情,不是黑就黑白就白的,也不是非得得出明確答案的,得出明確答案也不代表就要令天下人都明白,甚至不代表有罪的人就一定會受到懲罰。

  到了這個層次,很多事,首要考慮的是穩定、利益、各種牽扯和博弈。所以哪怕窗戶紙一捅就破,也不一定會捅,說不定還會加糊一層。

  在她看來,這事兒再明確不過,她就是個倒霉被牽連的棋子,背后是兩易之間的爭奪。

  可惜,宮里有個長川易家的皇后。

  唐瑛也被逐出御門監,他原本無事,不過是將劉尚帶到御前,這個可以推說是劉尚欺瞞,他的主要問題出在后來傷害定王燕絕,據說唐瑛得了失心瘋對定王燕絕下手用針戳燕絕腳底并背后襲擊定王被抓獲,在宮內傳為奇聞,燕絕被唐瑛傷害得臥床高燒至今未起呢。

  劉尚聽說是被打死后拖到亂葬崗,但具體的情況并不清楚,這樣的小人物,本也沒有更多人關注。

  聞近純涉嫌收買點金陷害她,但是這事被太后擋回去了,太后親自作證,說聞近純虔心禮佛,怎么可能行這種陰私之事,而且那幾日也從未出過宮門。誰敢質疑太后的話,那自然是打道回府。據說聞近純因為不怕吃苦,事佛至誠,得了太后歡心,大抵要從香宮出來,直接到太后身邊伺候了。

  文臻表示對打不死的小強純萬分的欽佩。

  這些都是聽德容言工八卦的,言之隊本就負責消息搜集傳遞之職責,聽完八卦她便去買菜。

  經過前院的時候,正遇上唐羨之坐在他家特制的買菜車上等她,文臻一看見坐在造型很接地氣上的仙氣飄飄的唐公子,便忍不住笑了。

  “吃了你的鍋貼和酸辣湯,自然要投桃報李,比如,幫你砍砍價。”唐羨之伸手給她,文臻很自然地上了車。

  馬車駛出大門時,坐在院墻上看守的,是今日當值大門的工于心計。

  工于心計抱著膝蓋看著兩人結伴出去,從鼻子里哼了一聲。

  看吧,他就說了,這女人水性楊花,到處撩撥。主子也不知道哪來這么好的性兒,居然能讓她把奸夫一個個往家里帶。現在好了,主子一出門,她就和奸夫出門逛街!

  工于心計看著馬車遠去的影子,盤算著等下怎么和主子告狀。

  身后有轆轆車聲,他回身看見良工巧匠趕著輛車子過來,車子有點像唐家那輛買菜車,但是明顯比那輛更大更講究更復雜,良工巧匠有點著急地問他:“老大,看見文姑娘了嗎?我今早慢了一步,忘記把這車早點趕出來了,這還是主子特意囑咐了的。”又道,“如果她出去,您可別忘記告訴德高望重一聲,主子吩咐要派人跟著她保護的。”

  “哦,沒看見,也許回屋子睡覺了?”工于心計慢吞吞爬下來,“車子有什么好準備的,人家本事大得很,隨時都有野男人提供寶馬香車呢。”

  “老大你說話奇奇怪怪的。”良工巧匠把車子往回趕,“還有,你怎么總是對文姑娘橫挑鼻子豎挑眼的,文姑娘很好啊,燒菜多好吃。你可別把咱們的未來王妃給得罪了!”

  “呸,燒菜好吃就能成王妃了?那咱東堂這許多廚子殿下娶得過來嗎?”

  “老大你這話就不講理了啊。”

  “我還覺得殿下不講理呢。那么多好姑娘喜歡他,怎么偏偏看上這個廚子。一臉乖黑心腸,對殿下也不見得有多好,遲早殿下得看明白這是個什么貨色!”

  “老大你少說幾句,說不定咱們的名字將來還指望她幫忙改掉呢。”

  工于心計吐一口唾沫,“她要能成王妃,我名字隨便她改!”

  文臻在集市上,忽然打了個噴嚏,愕然望天,“誰在罵我?”

  她身后的掛車上,菜已經堆滿了車廂,甚至里頭還有一只羊。文臻準備給林飛白喝羊奶。這東西營養豐富好消化,對病人最合適了。

  又買到了上好的犬牙魚和牛肉,那犬牙魚有點像現代的高級鱈魚,最是細膩高營養,牛肉在古代一向很難得,因為輕易不許屠宰,這是特地從關西州運來的當地的一種長毛牛,肉質細膩肌理分明,還有色澤鮮亮的雪花紋,文臻見之大喜,第一瞬間就想燕綏可以吃到煎牛排了,順便還買了牛尾,想著得叫燕綏找林擎弄點西紅柿種子來,番茄牛尾湯得是一絕啊。

  在車上,文臻難免要和唐羨之聊聊天,有意無意試探了唐羨之的想法——她有點不能理解唐羨之真能安心在天京為質,別的不說,唐家樂意嗎?

  唐羨之只笑道:“走有走的理由,留有留的理由。如果有更好的理由,便是再留長一點也是無妨的。”說完笑看她。

  文臻被他笑得莫名其妙——總不能是為我留的吧?雖然咱倆一起買菜砍價是珠聯璧合,整個市場聞風辟易,聊起美食也是頭腦風暴,牛尾湯我還沒想起來是你先提議的,但你這么看我是幾個意思?

  還沒想清楚,忽然看見一個人,不禁咦了一聲。

  此時正經過一座寺廟,東堂因為太后信佛,寺廟香火很盛,城中也不少寺廟。一人正從山門走出,身后一個老僧合十相送。

  那不是皇叔,永王燕時信嗎。

  此時燕時信目光一轉,也看到她和唐羨之,似乎怔了一下,隨即和老僧告辭,走了過來。

  既然撞見了總不能不打招呼,何況這位皇叔和她雖無正式接觸,但也幫她解過兩次圍,文臻急忙跳下車行禮,又順嘴邀請他回家吃飯。

  這是廚子的習慣,邀請完她就囧了,回家?回哪個家?燕綏會不會把她和她的客人一起扔出去?

  所以她就是順嘴客氣一下,皇叔你千萬不要答應喲。

  然鵝皇叔沒聽見她的心聲,人家不像她,人家是個實誠人,實誠人笑一笑,居然點了頭。還和唐羨之道:“老三是個小氣的,早聽說他府中頗別致,到現在也沒請我這個叔叔瞧過。”

  唐羨之便笑,道:“我寄住了幾個月,到現在第二進院子還沒進去呢。”

  燕時信便笑看文臻,道:“聽說老三以院子論親疏,能進他三進院子的就是至親,不知文姑娘住在第幾進院子?”

  文臻瀑布汗,心想我能說我一直住在他床上嗎……

  好在燕時信和唐羨之,一個暖男,一個是接地氣的仙子,誰都不會令人難堪,這話也就是個閑話,轉眼就被唐羨之接過去了,兩個男人談石頭談雕刻談書法談音律,說說笑笑,客氣中不失親切,文臻則在默默發愁,祈禱回去的時候燕綏千萬不要在。

  好在她運氣不錯,到了王府果然燕綏還沒回來,第一進院子已經歸了唐羨之,宜王府的人現在多半從另一個門出入。文臻隨著唐羨之進了他的院子,這院子也有自己的廚房。今日買的好菜,總不能就這樣全部送回后院去,只能大半拿出來先招待客人了。

  她熬了香芹牛尾濃湯,煎了牛排鱈魚雙拼,做了芫爆牛里脊,黃瓜拌麻辣牛肉,再來個清爽的羅漢齋。

  牛尾香爛,吮骨肉脫,湯汁醇厚,牛里脊香脆金黃,配上芫荽如金鑲玉,麻辣牛肉辣香沖鼻,入口便覺勁爆,回味則口舌生津,夏季吃稍稍燥熱,配上清爽脆嫩的黃瓜正好,羅漢齋素菜齊全,各種來自蒼南的昂貴菌類加上木耳蘿卜豆芽荸薺,嫩鮮香脆口感交雜,純素也能讓人感覺到不輸于葷菜的醇美。

  但這些都是很好的,卻不及那牛肉鱈魚雙拼的燦爛光華,最好的食材只適宜最簡單的烹飪方法,如美人天生麗質,脂粉太多便污了顏色,這牛肉鱈魚材質極好,適合煎制,文臻怕古人不適應一刀下去血水滋出,便煎了七分熟,微微有點血絲,卻將香氣極完美地鎖緊在肉中,切開時那濃烈的香氣似要噴射而出,以至于所有人都下意識閉住了呼吸。

  文臻原本聽說皇叔是在家居士,擔心他茹素,所以雖然素菜只有一樣,但分量十足。

  但很快她就發現,我們的皇叔瀟灑自在,素也可,葷也可,用他的話來說,人世間諸般美好,不可拘泥,美味在前而錯過,佛祖也要怪罪的。

  文臻在做菜之前就命人把剩下的食材送回燕綏那里的廚房,一邊吃一邊擔心等會燕綏回家發現了殺過來,或者怕香氣太濃烈了被發現殺過來……擔心了一陣子忽然覺得不對勁。

  奇了怪了,她在怕啥?她又不是招了情人在家吃飯的有夫之婦?

  這里已經算是唐羨之的地盤,和燕綏互不干擾,買菜是唐羨之陪著買的,錢是她自己的,她是個自由人,愛和誰吃飯和誰吃飯,她在怕啥?

  這么一想,文臻就坦然吃飯了,并且為了鄙視自己的那種莫名其妙的擔心,吃得尤其歡實。

  今天唐慕之也不在,據說新哨子送到了天京她去接了。

  文臻心想唐家這樣是真的安心讓最重要的一對兒女留天京了?

  席間皇叔問起住在這里的林飛白要不要一起來吃飯,文臻不知道他清不清楚林飛白的情況,但可以確定的是,皇帝一定不愿意林飛白的狀況被泄露出去,便撇撇嘴做一臉無奈,道林侯看她不順眼,從不理會她,她也不敢打擾。

  她這樣子,別人自然不能再問,賓主盡歡吃完飯,唐羨之便道,勞她這一餐美食,又是從未見過的別致,得給她個謝禮。

  沒等文臻拒絕,便變戲法似的拿出一柄彎頸流弦的琵琶,錚錚而鳴。

  只聽了幾個音,文臻便在心中嘆一聲。

  音律大家,非同凡響。

  她見過他彈琴,已是云端仙人山中高士,錚鳴間可見高天,見滄海,見流霞,見蓬萊,見天地間一切美好如心間生花,而云天之外有仙人探掌撥云霞。

  如今的琵琶卻又是一種風情,那雙修長優美的手如生弦上,慢而不斷,疾而不亂,點抹撫撥之間便起妙音,云生雨上,蓮傾波中,瑤池里白玉臺上散了滿地珍珠,清脆玲瓏。

  文臻忍不住喃喃念: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曲終收撥當心劃,四弦一聲如裂帛……”

  叮然長鳴,唐羨之潔白的手正在弦上一個優美的飛掠,結束了一段令人頭腦也似清逸起來的樂章,聽見這幾句不由目光大亮,贊道:“想不到文姑娘文采了得!”

  文臻癡癡道:“抄的……都是抄的……”

  一邊的燕時信也在擊節贊嘆,道:“曲美調美詞也美,人間難聞。”

  文臻心神還有些恍惚,隨口道:“如此好曲,只缺優美歌喉。”

  她這話出口,忽覺四周氣氛略微有變,然而轉首去看,卻又沒有異常,唐羨之淺笑撥弦,垂下的烏發光澤潤亮,遮半邊面容如玉琢。燕時信坐得筆直,煦煦溫陽,氣質柔和里微帶滄桑,依舊非常吸引人的叔控之寶。

  隨即燕時信道:“我歌喉雖不佳,但也愿獻歌一曲,以謝文姑娘之佳饌。”說完便啟唇作歌。

  文臻受到了驚嚇。

  一來她沒想到燕時信會唱歌。東堂朝堂有愛唱歌的習俗,說是開國皇帝愛好唱歌,世代皇族也多有善歌者,所以經常皇帝老子和百官開會一言不合便開唱,說人話就是“君臣偕樂載歌載舞”。文臻之前聽說過,但是始終無法想象性格沉靜的皇帝和一群大老爺們兒在大殿上搭膀子跳舞這種太美令人不敢想的畫面,后來又聽說皇帝體弱,所以唱得比較少,也便心安,為此還曾經發散一下思維,想象了一下萬一燕綏當皇帝和群臣載歌載舞的畫面,結果生生打了好幾個寒戰。

  二來她沒想到他說唱就唱。還真是皇族善歌,一點矜持都沒有!

  三來她沒想到他唱得這么好!

  燕時信的嗓音和他本人氣質有些相似,醇厚寬廣而略帶滄桑,簡單來說就是非常有韻味,文臻一聽就知道他是高手,氣息轉換,吐字音準,都非常出色,那首歌也曲調特別,悠長舒緩,淡淡哀傷,本來并不適合琵琶的玉珠玲瓏之聲,然而細細聽下來,卻令人覺得心間如洗,天地空濛,萬物在這樣的長調中淡化如水墨,只留那人那歌,一身禪意,半袖山風。

  文臻聽得出了神,忽覺曲調有一點點不對勁,好像有細微的變化,她不懂音律,只憑直覺,因為曲調音韻都太美,所以出現一點點不和諧,都會令人如鯁在喉般難受,隨即她覺得什么東西往心間鉆了鉆一般,心噗地漏跳了一拍。

  這感覺一瞬即過,快到令人簡直無法捕捉,她還沒反應過來,琵琶聲又一聲異常,卻又和先前不同,像一抹游魂一般,倏地滑過,她心跳一平,這時候燕時信正唱到一個高音,他的音域真真寬廣,一個高音越拔越高越拔越高一直不停歇似乎要直上云霄,文臻的心也似被那高音吊得不斷上飏上飏再上飏……

  忽然“嘎——”一聲刺耳。

  文臻霍然驚醒,心臟像是從高空墜落,自己都仿佛聽見了那“咚”一聲巨響,撞得肋骨都似生痛,她按住心口,好半晌都沒說出話來。

  過了半晌她慢慢轉頭,才看見唐羨之手指按在琵琶弦上,修長潔白手指上一抹鮮紅涔涔而下。

  琵琶深黑弦雪白,而血紅如火,這一霎色澤的鮮明與肅殺令人心驚。

  文臻良久之后,才發出一聲感嘆,:“什么叫天籟之音,這便是了。”

  對面,燕時信雙手按膝,慨然道:“久不開嗓,見笑。”

  唐羨之慢慢用布巾擦干凈手指,也笑道:“琵琶好久不用,弦澀了,實在是獻丑了。”

  文臻看著這兩人,一時有些回不過神來,然后覺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很重要的事……

  燕綏回來時,發現自己的成語護衛們神情比較古怪。

  所以他第一句話就是問:“文臻又出什么幺蛾子了?”

  良工巧匠搶著道:“殿下,我們找不到文姑娘。隊長說她沒出去在家,可總隊說她一大早就出去買菜了,我們沒能跟上去保護!”

  工于心計翻著白眼,嘟囔著道:“是是是,我這是和你開個玩笑你也當真。她確實出去了,和那個唐羨之去買菜。趁主子不在就和外男勾搭一起,這種人憑什么保護她……”

  他在燕綏的目光下越說越小聲,但猶自不服氣,道:“主子你盡慣著吧,這女人,出去帶一個,還帶回來一個!有完沒完了都!”

  燕綏眉頭一挑,“誰?”

  “永王殿下……哎主子你別走啊,主子你去哪里……”

  “能去哪里?沒聞到香氣嗎?沒聽到歌聲嗎?”

  “哎喲喂,那邊吃吃喝喝彈彈唱唱,主子奔波一天還沒吃飯,這有點慘啊,你說等下文姑娘會不會倒霉?”

  “你在說什么,我怎么聽不懂?難道不是主子噗通一跪,求文姑娘趕緊回去做飯嗎?”

  “啊哈哈哈為什么想到這畫面我覺得有點開心啊。”

  文臻很快就想起來自己遺漏的事情是什么了。

  唐羨之的院子是燕綏的,和燕綏的主院也只隔著幾道墻而已。而墻是擋不住香氣和歌聲的。

  燕綏如果回來……

  刺激大發了。

  這么想的時候,她依舊坐著沒動。

  不知道是不是發燒后遺癥并又勞累了一上午,她現在有點懶,不想動。

  她不想動,主人卻不想留,唐羨之微笑道:“永王殿下,文姑娘,請恕我不能留客了,我得趕緊把這琵琶給修理一下。”

  燕時信一笑起身,文臻只好也趕緊起身,一邊道:“那我把這些吃剩的收拾一下。”

  一邊收拾一邊想有的菜也沒怎么動要是燕綏還沒回來,回鍋一下給他吃好了,這么好的食材。

  還沒來得及端起盤子,就聽見一個聲音道:“不用收拾了。拿回去也是喂狗。”

  文臻想哎喲喂咱們真是心有靈犀,然后才反應過來——香菜精到了。

  一抬頭,她的小甜甜面無表情眼底戾氣滿滿地飄過來,連他叔都不理,看一眼桌上的菜色,文臻覺得他眼底的戾氣化為實質一定能將這個不小的院子填滿。

  燕綏也不理她,只對唐羨之道:“聽說閣下很會買菜,稍后本王建議陛下請你去戶部做事,也算不浪費人才,戶部那里還有官員員舍提供,正適合你。”

  唐羨之一笑道:“正想著為我朝效犬馬之勞。”

  兩人目光一碰,各自轉開,文臻總覺得唐羨之話里有話,但現在可不是挑事兒的時候,急忙把燕綏拖走,回去打算給他照原樣做一份牛排鱈魚雙拼。

  她去餐柜取西餐刀具,這些餐具都是她上次在宜王府就已經畫過圖樣讓人照做好的。刀叉勺俱全,都是上好的精鋼打制,在古代,這算貴重金屬,不拿來制作武器,做餐具,實在有點浪費,她一開始沒有想到這點,和燕綏提了,后來明白了這個道理,有心想收回這個要求,然而這次來看,燕綏早就做好了。

  但是只做了兩套,一套大一點,雕刻著四爪飛龍,一套小一點,雕刻著梧桐鳳凰,兩套雕刻都十分靈動,據說是雕刻大師商醉蟬的手筆。

  文臻表示這個名字好熟悉,似乎在哪聽過?

  文臻在餐具柜看見這樣的兩套雪亮的餐具的時候,發了一陣怔,最后逼自己不去想那套鳳凰的是為誰準備的,自動想象了一下良工巧匠拿著那套鳳凰刀叉的模樣,想得樂不可支,嘰嘰咯咯笑了一陣,笑完笑容瞬間又斂了,默默轉身,決定不只做牛排了,要給燕土包子來一全套的西餐。

  她笑的時候,燕綏探頭進來看,正看見她對著那套鳳凰刀叉笑得花枝亂顫。

  等文臻做好餐點出去的時候,發現剛才還氣壓低沉的某人,臉色已經陰轉晴了。

  都說六月天娃娃臉,這話不對,明明是六月天燕綏臉!

  “今天我們吃西餐。”她笑著宣布,在燕綏面前擺開刀刀叉叉一大堆。

  第一道是水果蔬菜沙拉。燕綏認為這是敷衍,表示拒絕。

  文臻也不理他,便把濃湯和牛肉鱈魚雙拼排這個主菜上來。

  燕綏對著那半紅半白的大盤子,不動。

  等人伺候的少爺。

  文臻雙手抱胸,笑瞇瞇看他,“殿下,吃西餐,首先要夸贊菜色的美好,以此感謝女主人的辛勞喲。”

  殿下的耳朵自動只接受到了“女主人”三個字。因此對這個要求接納度非常高。

  只是要怎么感謝?

  親一下嗎?

  ------題外話------

親一下嗎?給張票我就告訴你答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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