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綏是在當夜醒來的,比所有人預期的早了一天。
他睜開眼睛的時候,眼前晃動著一張堪稱美貌的臉,唯一有點破壞那美貌的,是那臉上嘴角的淤青和愁眉苦臉的表情。
愁眉苦臉的美人看見他醒了,猛地跳起來,一邊對外面大喊:“醒了!”一邊殷勤地去端茶,只是端茶的手勢很不熟練,茶杯茶盞在茶托上晃晃蕩蕩,讓人很擔心那茶杯遲早砸在她腳上或者燕綏頭上。
燕綏眼神有一瞬間迷茫,隨即便迅速清醒,坐起身來。中文等人立即帶人魚貫而出,低眉順眼地擠掉了還沒把茶端過來的西番王女。
燕綏目光在人群中溜一圈,又看了室內一眼,稍稍沉默。
所有人膽戰心驚。
片刻后,燕綏道:“藥給我吃了?”
他臉上看不出喜怒,中文顫抖著點頭。
“西番王女?”
西番王女喜滋滋正要接話,中文急忙道:“是。”順便屁股一歪,不動聲色將她擠得再后退一步。
非為爭寵也,實為救你小命也。
“銅鏡換了……房間被人破壞過?”
中文汗下如雨。
明明房間里的東西全部換過一模一樣的,連每件家具擺放的位置都精心用尺子量過,殿下為什么還是一睜眼就看出來了?
燕綏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褻衣,他一醒來就覺得渾身難受,并不是因為房間的擺設不對,而是他的褻衣被剪去了很小的一角。
中文等人注意力都放在了家具更換上,哪里想得到文臻最狠的招在這里。
燕綏目光越過屋子內濟濟的人頭,落在院子里,易秀鼎一身素衣,手捧青螭刀,面色如霜,立在院中。
雪地上的她從頭到腳的白,不仔細看幾乎以為那是雪人。
燕綏又稍稍沉默。
“段夫人死了?”
這回他的語氣低沉了些,語言護衛們連回答都不敢回答了,中文連退三步,頭垂得更低。
燕綏又看了一眼,姚太尉立在門口,臉色很有些難看。
段夫人忽然身死,易秀鼎捧著青螭刀,稱已遵文別駕之囑,殺了圖謀不軌的段夫人,向朝廷投誠。
文臻又忽然瘋癲,大鬧一場后跑掉了,易人離厲笑等人已經追去,姚太尉感覺大事不好。
燕綏道:“老姚逼的?”
眾人心中砰地一跳。
姚太尉退后一步,臉色煞白。
宜王殿下醒來后,不怒不驚,不疑不問,只說了簡短的幾句話,卻每句話都讓人驚心動魄,恨不得拔腿就逃。
他一雙眼睛,看透這世間,說與不說,都在他眼底。
姚太尉本來還想委婉地將事情說明,眼下卻只能暗暗叫苦。
燕綏說完一眼看明的近況,并沒有對于朝廷決議陛下意旨表現出任何的憤怒,他只是稍稍沉默了一會,所有人卻心臟抽緊,恐懼得冷汗橫流。
仿佛一個世紀之后,燕綏終才問了眾人最害怕的那個問題。
“文臻呢?”
一陣沉默。
連原本上來想伺候他穿衣的護衛們都不敢上前,跪了一地。
令人窒息的沉默。
燕綏:“嗯?”
眾人額頭浸出汗來,只有被擠到人群最后的西番王女,踮著腳蹦來蹦去,雙手拿著一段輕紗,在頭上拼命揮舞。
燕綏一抬眼,就看見那是一截撕裂的紗帳,原本應該在他頭頂上,現在那紗上用胭脂寫著觸目驚心的四個大字。
“渣男,分手!”
燕綏:“……”
一覺醒來便被分手這種事,便是無所不能的宜王殿下,也感覺到了老天爺深深的惡意。
西番王女終于獲得了燕綏的注意力,艱難地擠過人群,正想和燕綏談談自己的想法,就見燕綏頭一偏,道:“口臭。”
西番王女:“……”
燕綏不再說話,披衣起身,中文德語要上前伺候,燕綏淡淡道:“不敢當。”
語言護衛們的手指像被電了一般彈起。
“膽兒也肥了,心也大了,敢自作主張了。”燕綏一笑道,“我用不起這樣的護衛,也不敢用,諸位大人請回,宜王府從今以后,不敢再留大駕。”
“殿下!”語言護衛們噗通跪了一地,喊得撕心裂肺。
可燕綏已經自己穿好衣服,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中文絕望地看著燕綏背影,跟隨在燕綏身邊多年,他深知燕綏的性子,他不和你強調犯錯會怎樣,因為犯錯基本就沒機會了。而且神態越清淡,越動怒。
越求他結果越糟。
語言護衛們怏怏地趴在地上,大眼瞪小眼看了一陣,日語道:“怎么辦?”
德語說:“我自殺謝罪!”
“殿下只會嫌你的血,弄臟了他門前的地。”
中文道:“能怎么辦?男主子為了女主子不要我們了,現在只有去哭求女主子了。”
英語:“為了解決很快就要到來的危機,我先前已經去哭求采云了,請她務必給我們留下女主子的蹤跡,雖然我們怕觸怒女主子不敢追,但好歹我們能及時獻給殿下將功贖罪。”
“啊,文大人去了哪里?快說!”
“采云臨走前留了書說女主子去當山大王了,或許我們可以去當嘍啰?”
“殿下總要追去的,到時候我們把他擄上山做壓寨相公,到時候殿下愉快,女大王也愉快,兩位龍心大悅,舊事一筆勾銷,一舉兩得,萬事勝意。”
燕綏走過院中時,易秀鼎雙手舉起青螭刀,向他深深拜下。
“殿下。”她道,“夫人已死。青螭刀封刀獻出,易家至此,已經跪伏于殿下腳下。殿下滿意否?”
原本應該微帶憤懣的話,她說出口卻語氣平平。
所有的苦痛都裹了冰覆了雪,深深地壓在了昨夜黑暗的監牢里。
那張原本就顏色淺淡的臉,只兩日夜便又瘦了一圈,透明的皮膚底,透出淡青藍色的筋脈來。
燕綏看著那青螭刀,沒有接,半晌道:“怎么回事?”
易秀鼎略略沉默,道:“夫人自裁。臨終前給文臻下了藥。我不知道是什么藥。夫人說,意難平,所以給兩位一點小小懲罰。”
燕綏看著青螭刀:“我記得刀上似乎原本鑲嵌一顆琉璃珠?”
“許是掉了。”
燕綏沒有再問。
“我赦你之罪。你愿不愿意幫助朝廷安定長川都由得你。但你永不可對文臻生歹意,永不可離開長川。”
“謝殿下。”
燕綏不再看她,往門外走去,易秀鼎忽然又道:“殿下明知我心中怨恨,為何還敢留我在易家?”
“有何不敢?你易家坐擁大軍虎踞長川我也沒在意過。只余你一人還要小心戒備,用文臻的話來說,那叫內心虛弱。”燕綏并沒回頭,跨出門檻,“當然,最重要的,是文臻想你活。”
她想你活,我便讓你活。
哪怕因此可能埋下隱患。
他跨出門去。
易秀鼎立在雪中,看著他背影遠去。
這一眼便是最后一眼,此生不能再有交集。
他是天上人,于彼處浮云迤邐,儷人成雙,不愿垂顧人間。
而她還要在這塵世,為那不得不背負的責任而掙扎。
她靠在冰冷的院墻上,慢慢地嚼一根苦辛,枝頭厚雪,簌簌落滿肩頭。
苦辛的滋味在唇舌間繚繞,眼前彌漫開晶瑩的雪霧,霧氣里段夫人手拿書卷安靜地走過,易云岑抱著他的套娃在她身邊挨挨蹭蹭,傳燈長老遞過來新得的藥,十八部族的漢子們赤著精壯的上身于雪中追逐獵物。
易秀鼎的眼角,漸漸凝了一顆晶瑩的冰珠,她的發梢在風中飏起,那原本閃爍銀光的梢尖不知何時,已經和這冬日大雪同色。
蒼天不佑,人間多苦。
燕綏下一步去了監牢,因為忙碌,也因為對殿下醒來后的怒氣很是擔憂,沒人提起要放出祖少寧的事,當然他也沒醒。
燕綏隔著柵欄,一眼看見了衣冠不整的祖少寧。也一眼在祖少寧不整的衣冠中,非常眼尖地發現了其中一根熟悉的布條。
那是文臻的衣服。
燕綏可能不記得自己昨天穿了什么,但絕對記得文臻穿了什么。
燕綏盯著那根布條看了半天,他的眼眸比牢獄不見天日的陰影還黑還冷。
祖少寧似乎終于感應到了危機的逼近,顫抖著睜開眼睛,一睜眼就看見面前的鐵柵欄發出瘆人的斷裂聲當頭倒了下來,他想要跑卻還沒有力氣,驚得發出一聲慘叫。
一條人影沖入,撲在柵欄上拼命往后一拉,用盡全力和身體的力量,將那倒下的整面柵欄堪堪拉住,滿頭大汗大喊:“殿下息怒!不可殺統兵大將!”
燕綏斜斜睨他一眼,來救人的姚太尉僵住,忽然感覺到凜冽的殺機。
隨即他聽見燕綏輕描淡寫地道:“中文,回頭記得給朝廷上折子,祖少寧因罪羈押,行事悖逆故遭天譴,被年久失修的牢房柵欄砸死,享年二十三。姚太尉英勇救人,亦不幸身故,請為太尉遺孀優加撫恤,并追封列侯,謚號……”他還認真地想了一下,“不悔前過曰戾,武戾吧。”
姚太尉:“……”
從古至今未有見當面定謚號者。
還是個要人命的惡謚。
古人為死者諱,天大的過錯也不過是個平謚,眼前這位,輕輕松松就給了戾這個字,而且姚太尉能深切地感覺到,這絕不是在開玩笑。也絕對能做到。
他腦中轟一聲,眼前發黑。
士大夫對于死后哀榮之看重,不下于對生前富貴,甚至更有過之,畢竟那關系著遺臭萬年還是百世流芳。姚太尉這樣位極人臣的人,寧可現在奪職下獄,也不能接受這個戾字。
他的手幾乎立刻就軟了。
柵欄轟然砸下去,還好經過這緩沖,祖少寧得以及時爬起退后幾步,逃過了死亡一砸。但是他很明白,逃過這一砸不代表沒事了,燕綏看他的眼神,就跟看個死人似的。
祖少寧又是驚恐又是惶惑,怎么也沒想到哪里觸怒了這位煞神,姚太尉在他手下一句話都抵擋不住,自己又何以逃生?
祖少寧是鎮守邊關的將領,離長川也比較遠,和周邊州縣官員以及林擎那一系關系都不大好,也就不大清楚文臻和燕綏的關系,但他也算聰明的,眼珠一陣亂轉,忽然福至心靈,大喊道:“殿下!殿下!我沒碰到文別駕!我隔著柵欄就被文別駕給打倒了!我的褲帶……我的褲帶就是被她割斷的……”
他這么一喊,燕綏的眼光就落在他某處,祖少寧臉色一白,趕緊一捂,生怕這位主兒得了提醒,明兒請他入宮做太監。
祖少寧忐忑不安地看著燕綏,卻沒察覺自己這話其實并沒能讓人寬心多少,燕綏眼底的冷意不減,忽然衣袖一拂,祖少寧整個身子炮彈般倒射出去,轟然撞倒監牢墻壁,砸進了外頭的雪堆里。
燕綏還要上前一步,一陣腳步急響,林飛白沖了進來,怒道:“夠了!”
他沖到燕綏面前,厲聲道:“擅殺朝廷帶兵統領,你解氣了,你想過我爹會遭遇什么嗎?朝廷會怎么猜疑他嗎!文臻可不僅僅是被這些人逼走的,你要撒氣,煩請先看看你自己!”
“林侯。”燕綏冷淡地道,“你說的對。說話之前,最好先看看自己。”
林飛白冷笑一聲:“我怎么了?我欠你的了是吧?拿我作伐,拿我做幌子,拿我當猴耍,殿下智計無雙,手段百出,我等癡愚,自然由得殿下盤弄。不過得提醒殿下一句,我愿不愿意和你爭,都不會影響德妃娘娘對你的態度;我喜不喜歡文大人,也都不會影響皇家對她的態度。殿下你既然不屑我等,那何不把眼光往上抬一抬?看看你真正要解決的人和事,也好給文大人一個現世安穩!”
他一腔憤懣,再顧不得刺著誰,一口氣說了一大串,一回頭,就看見周沅芷站在監牢門口,靜靜地看著他。
她眼底沒有憤怒沒有難堪也沒有傷心,甚至微帶笑意,似乎聽見林飛白親口承認喜歡文臻,是件愉悅的事。
林飛白卻在這樣的目光下心虛,一腔怒火也瞬間消弭。有點訕訕地轉過頭去,聽得環佩叮當,周沅芷走過他身邊,林飛白在這一刻竟然在想,她走路的時候,裙角為什么不動?
周沅芷一直走到燕綏面前,福了福道:“殿下,文大人直接出了城。她的護衛已經去追她。厲大人打算替她向朝廷告病假。家父也有信來,稱林帥已經回大營,西番求和,長川事了,他已經無需留在隋州等地監察,愿前往長川,暫時觀風,稍后陪同太尉和祖統領送西番王女去天京。只是此事還需要討殿下鈞令。”
林飛白聽著,哪怕此刻心情不豫,也不禁暗暗贊嘆。
這位周大小姐,當真世情通達,一句廢話都沒有,看出燕綏想要什么,就幫他做什么。算準了燕綏絕不會護送王女回長川,但陛下那里不好交代,直接就把后續安排好了。有周謙在,監督著姚太尉和祖少寧,也就不怕回京后惹出事端。真是安排得妥妥帖帖。
燕綏面無表情一點頭,林飛白那句話說出后,他表情沒什么變化,四周空氣卻忽然繃緊,直到此刻,才稍稍緩解。
周沅芷笑得溫婉:“只是殿下,家父是文臣,我們護衛有限……”
燕綏道:“林侯自然會親自護送他的救命恩人。”
聽見前半句林飛白要抗議,后半句立刻閉嘴。
周沅芷笑得滿意,輕輕松松地把林飛白拐走了。
天光將暗的時候,被冷落了好半天的西番王女,喪喪地走出自己院子,喪喪地和自己連宜園門都進不去的侍女們道:“一天一瓶的玉髓膏看樣子是飛了。”
侍女們心有余悸:“王女,東堂這位殿下好看雖好看,脾氣卻是太差了,他那未婚妻更是潑婦一個,咱們上當了啊。”
西番王女愁眉苦臉地道:“是啊,咱們現在反悔回西番還來得及么?”
兩個侍女對望一眼,心想大王如果知道你又回來了八成得瘋。
兩人各自摸摸自己口袋里剛剛收到的金珠玉鐲,一個道:“殿下啊,回去做什么呢,西番有東堂的珍珠芳草玉髓膏嗎?就連羊腿也沒這里好吃啊。”
另一個說:“殿下。玉髓膏又不是只有這位皇子買得起,這東堂還有比他更有錢的人呢,別說一天一瓶玉髓膏,便是一天一百瓶也沒問題啊。”
“啊,是誰?”
“中原有句話,叫率土之濱莫非王土,只有皇帝,才能想要什么有什么啊。殿下啊,東堂的皇帝好像也不很老,長相嘛,看這位皇子也知道不會丑,還地位更高,要么你試試換一換?”
“哎,”西番王女道,“也不是不行啊……”
墻頭上,剛剛完成賄賂任務的中文抹了把汗。
這世上被老子塞女人的兒子千千萬,可干得出把女人塞回去給老子這種事的奇葩,古往今來,大概就殿下一個……
為陛下念阿彌陀佛。
永裕十七年長川的雪,從年前落至年后,那些紛落的碎絮,被天公慈憫地灑下,掩了這夜來嚎哭,掩了這血跡零落,掩了那爾虞我詐,掩了那紅塵里來來去去的恩和是是非非的怨。
雪下這一片遼闊土地上曾經的鐘鳴鼎食,旌旗連綿,高墻銅瓦,人丁簇簇,都被那一場凜冽的北風卷去,白茫茫一片真干凈。
那一片皚皚白雪上,有數行的秀氣的腳印,遠遠向山那頭不斷迤邐。
也有武者輕巧的足印,似迎風飛舞的梅花,淺淺地印在雪上。
還有深深的,踏入雪中的馬蹄印,每一落足都飛濺碎雪,一路留下深深的印跡,向著同一方向奔去。
(第三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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