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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兩百六十六章 上天梯

  丫鬟低頭撿起,回房打開,嗅見清涼的藥味,才怔怔落下淚來。

  這邊慧娘已經恢復了平靜乃至柔弱的姿態,和文臻笑談了幾句,文臻又給她把了脈,把藥方給她再調整一下,笑道:“再喝上七副,便要大好了。”

  慧娘急忙稱謝,文臻又道:“提醒一下夫人,即將大好之前,夫人應該會有一次大出血,排出許多血塊,這是最后的排淤,夫人屆時可千萬不要驚慌,可千萬別把我當刺客拿了,那我就冤枉了。”

  兩人便笑。一個笑得目光閃爍,暗暗打量,一個笑得微帶曖昧,不以為然。

  慧娘的婦科病,說是積郁所致,其實還有一個根子,像是因為突然小產后將養不利,留下了病根,文臻也是后來幾次把脈中,漸漸發現的,這病不輕,如果不好好調養,是能要了命的。

  只是不知道這寡居的女子,怎么就忽然小產了。和她私通的人是誰,想必是個很有意思的故事了。

  如今這個最后排血塊,就是個必經過程。

  慧娘聽見血塊兩字,心中卻動了動,忽然問:“我若排那血塊,是不是看起來十分兇險,是不是像……像婦人生產的那種兇險?”

  文臻心中暗笑,道:“自然。看起來和婦人產后血崩很像。只是輕一些。所以才特意囑咐夫人。”

  慧娘又出一會神,忽然又道:“身為女子,三娘如此醫術,令人艷羨。聽聞三娘醫術師承山野名家,自古醫毒不分家,不知道三娘對毒術可知一二?”

  文臻道:“略懂些。”

  慧娘道:“請教三娘,如何讓一個從不吃外食,不喝別人泡的茶水,也不接觸他人,行事萬分小心的人,中毒呢?”

  文臻笑道:“自然是要選擇讓她不得不接觸的時機。如果真的什么都不碰,那就得心狠點,拿自己作伐往往效果最好。畢竟,多疑者常死于疑嘛。”

  “多疑者常死于疑……”慧娘喃喃重復一遍,不禁一笑,“這話真好。”

  她似乎瞬間有了什么想法,目光閃亮,轉身拉開抽屜,翻了翻,隨即道:“玲瓏!”

  方才那個丫鬟急急應聲趕來。

  “你在我妝奩箱籠里,找到那個琉璃珠花來。”

  那丫鬟應聲去了,過了一會兒,端了個托盤,托盤上有個小盒子。

  她經過庭前,遇到另一個丫鬟,她急忙行禮道姐姐好,那丫鬟卻道:“別喊我姐姐,我已經被貶斥了。”

  玲瓏便苦笑,道:“貶斥完了沒人用了,姐姐還會回去的。”

  “說得也是,下次就輪到你了,便是你現在在她身邊,我看還不如我們。”那丫鬟道,“這個珠子,她又要拿去害人了?”

  玲瓏停住腳:“什么?”

  那丫鬟道:“這種珠花她多著呢,里頭有翻轉機關,裝毒裝粉裝藥裝蟲都可以。這樣,”她比了個掰的手勢,“掰一下,就換了一格。往往外頭那一面沒問題,掰過就有問題了。告訴你是讓你防著一點,別哪天她叫你掰你就傻乎乎掰了。”

  玲瓏吸一口氣,道:“我省得。”

  那丫鬟又探頭嗅了下,道:“現在這樣兒是沒問題的,我猜她等會兒用的時候,一定會順手掰一下,把機關給打開了。”

  玲瓏點點頭,知道這大丫鬟跟在夫人身邊久,有些才能,前陣子因為夫人心緒不好被攆了出來,頗有些記恨。她也不多說,點點頭走上臺階,正要掀開簾子,就聽見里頭慧娘道:“那丫頭磨磨蹭蹭,拿個東西也要這半天!”語氣輕飄飄的,玲瓏卻聽出幾分獰惡,激靈靈打個寒戰,看看手上傷口,那藥很好,只這一會兒已經收口了。

  她停住,打開盒子,把珠子輕輕掰了一下,然后蓋好蓋子,進門去。

  慧娘見她把東西拿來,眉開眼笑接在手里,取出珠花把玩一下,那是一朵水晶六瓣珠花,中間的珍珠圓潤晶瑩,慧娘將珠花遞向文臻,道:“不值錢的小玩意,算做我給三娘的謝禮。”

  文臻便笑著接了,兩人又客氣了幾句,文臻便告辭。

  慧娘看著她背影遠去,輕笑一聲,和玲瓏道:“接下來有好戲看了。”

  玲瓏適時露出驚訝的表情。

  “那個珠花,六片花瓣,藏五種寶貝,方才我已經把機關打開了,接下來就看咱們聰明能干的扈三娘,運氣到底怎樣了。”慧娘伸手拈一顆文臻做的陳皮梅,“不過我可不信她能逃過五種,偏偏碰上沒毒的那個。”她忽然又怯怯一笑,“就算那個沒毒,可也有樂子呢。”

  玲瓏沉默半晌,終于忍不住問:“夫人,扈三娘給您治病,你何必還下手呢?留著這么一個女醫,對咱們也有好處呀。”

  慧娘吃吃一笑,道:“你是在說我恩將仇報嗎?是啊,我也很為難啊,怪不好意思的。可是我的身子,我的脈象,她都看過了,如果她看出了什么,你說我以后能睡得著嗎?”

  玲瓏微微一顫,想起自家夫人去年的那些半夜私會,想起她忽然懷孕時自己等人的驚恐,想起小姐得知夫人懷孕時的憤怒以及后來引發的事件,不禁激靈靈打個寒戰。

  夫人當年為了前任家主的大業,委身于年紀老邁的臨州郡尉,從而借兵驅逐了奪位的叔叔易勒石,滅掉了妄圖爭位的幾位兄弟,之后前家主便把五禽軍中的熊軍撥在夫人名下,后來臨州郡尉暴斃,夫人帶著小姐回了西川,自此便過著公主般的日子,誰知道前任家主死了,新家主繼位,傳出要收回熊軍的消息,夫人還沒來得及拿出對策,小姐忽然發難,奪了熊軍軍權,把夫人攆出了益陽。

  夫人當年對共濟盟三當家有恩,便逃到灌縣來,來了不久便小產了,之后便一直纏綿病榻。

  至于小姐發難的原因,在夫人病重怒罵的那些日子里,她也聽了個大概。夫人和人私通,珠胎暗結,這事不知怎的被小姐知道了,小姐還被人挑唆,說是夫人對她不滿,不想讓她繼承熊軍,想要生個弟弟,把家產和軍隊都給弟弟,小姐因此一急,便下了狠手……

  易慧娘輕輕撫著小腹,想著已經失去的孩子,和那個更加狠心的孩子,唇角露出一絲嬌怯的笑意,輕輕道:“既然我病好了,也是時候放出點消息,請我的好女兒來敘敘了……”

  她笑得溫婉,眼神卻冷若靜水。

  玲瓏垂著頭,想著這豪門巨族的女子們,為了權欲,也可以這般母不是母,女不是女,但這又是何苦?軍隊也好,權力也好,爭來了便又怎樣?還有西川刺史想要收回,西川刺史不收回,朝廷也要收回,這么多的敵人……長川易聽說也鬧成烏眼雞,最后呢?死了個干凈!

  她又打個寒戰,不敢再往后想,想那么多做什么呢,也許在這些豪門貴婦的下場到來之前,自己早已先一步被折磨死了。

  此刻她心中隱隱有著一絲慶幸——夫人如此惡毒,但方才她已經把珠子掰過了。

  現在扈三娘拿到的是關閉了機關的珠花,不會有事,也算報了她贈藥之恩了。

  下山的索道上。

  文臻拿著那珠花把玩著,想著先前慧娘遞過珠花前,手指曾輕輕一捻,珠子發出極其細微的聲響。

  掰開機關是嗎?

  她笑了笑,手指輕輕用力,啪一聲輕響,又掰回去了。

  一晃又過了些日子。

  小院里的人安安靜靜生活著,除了語言護衛大多又不見了,也不知道被搞事大佬燕綏又派到哪里搞事去了。

  這些日子里食堂照樣開,大鍋飯照樣擺,每天晚上有時候會有一點動靜,但是那些夜半客不是撞到墻就是撞到檐,還總找不到小院大門在哪里。

  這事情實在有些奇怪,畢竟小院門口有食堂,平常人來人往,誰都看見后頭那院子院門好好地開著,但到了晚上,那門就不對了。

  很多人從真正的門過,看見的是一截普通院墻,墻根上還有人撒尿留下的黃色斑點,都嫌惡地趕緊走開。

  去夜探過半山小院的人,大多撞到頭,回去之后意識不清,情緒暴躁,有一回還有人竟然拔刀殺了人。

  漸漸就有傳聞出來,說那飛流半山,因為少人去,后山深谷又埋了不少尸體,現在鬧鬼了,大家碰到的,是鬼打墻。

  如此一來,夜里小院也安靜了。整座五峰山,在那扇詭秘的門前,終于低下頭,展現了應有的識相和尊敬。

  這段日子是平靜的日子,是安穩的日子,這是半山小院諸人的共識,除了君顏和張洗馬。

  自從燕綏來了,兩人的待遇一落千丈,燕綏稱君顏是俘虜,俘虜不可以上桌,從此后他就只能抱著一個巴掌大的小碗委委屈屈在門檻上,一邊吃一邊看著另一個俘虜獨享一桌。

  燕大俘虜還說自己不過住雜物間,君顏怎么能住西間?叫君顏去和雞們擠一擠。

  還是君莫曉憐香惜玉,在雞窩旁邊搭了間小屋讓君顏棲身,顏控且唯一不怕燕綏的君莫曉十分同情自己的本家,把那間小屋造得很是精美,引得隔壁的雞總試圖往里鉆。君顏經常一覺醒來,胸口上蹲只雞。

  至于張洗馬,慘遭失戀打擊的年青大人,早已忘記了身外事務,把自己整天關在房里,吃什么,住什么,都是浮云,等傷漸漸好了,在能自如走動的第一天,他便要求下山。

  還留在這里干什么?天天夜里看著他的女神和人私會嗎?

  文臻倒覺得他不必這么急,畢竟折子燕綏已經安排人送往天京,張洗馬這個人證在路上如果出了波折反而不好。

  燕綏卻道無妨,改裝繞道便行。文臻倒好奇他會給張洗馬安排什么妝,結果一看,滿臉麻子,滿頭癩子,比她自己惡心一百倍。

  文臻嚴重懷疑是燕綏挾私報復。

  張洗馬自己居然接受度良好,沒有說什么。文臻好奇地問燕綏何以說服洗馬大人的,燕綏嗤笑一聲道:“這種酸儒。任何事只要和他宣講宣講為國為民人間大義之類的,他就心甘情愿——這叫癩子?這叫光榮的印記!”

  文臻哈哈哈一陣,笑殿下深知人性卻不屑知。

  為表對愛國愛民不惜己身的張洗馬大人的敬意,她親自送張洗馬下山,燕綏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只好也跟著,張洗馬一直情緒低落,走到半路,忽然轉身,問文臻:“三娘。多謝你這些時日的照拂。如今我要走了,今日一別,再難相見,別的我也不問了,想必你自有打算。你……你能否告訴我,那夜夜浣發的少女,到底是誰,在哪里?”

  文臻瞟燕綏一眼,笑瞇瞇地道:“倒也不是再難相見,說不定咱們很快就能再見呢。”

  張洗馬卻沒心思聽她話里的深意,執拗地看著她。

  “洗馬大人,不是我不愿意告訴你,而是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更善良啊。”

  “我愿意接受一切結果。”

  “但我不愿意。”文臻揮揮手,負責護送他的德語一把將張洗馬扛了就走。

  張洗馬在德語的背上伸出爾康手:“你不能就這樣讓我帶著一生遺憾下山啊啊啊啊——”

  他忽然停住嘴。

  山道上,燕綏站在文臻側后一步,忽然伸手,慢慢揭下了她臉上一個疙瘩。

  再揭一個,又一個。

  文臻笑著偏頭,說了句什么,燕綏搖搖頭,手掌在文臻面上一拂,那些疙瘩便都不見了。

  他再一抬手,抽走了文臻頭上的簪子,黑發傾瀉。

  燕綏含笑,撈起一縷長發,在唇邊輕輕一吻。

  山道上,張洗馬像一只木雞,僵硬地扛在了德語的肩膀上。

  好半晌,他忽然激烈地掙扎起來,德語險些扛不住讓他栽下來。

  “放我下來!我要打死他們,打死他們——”

  “你做什么!安靜!安靜!”德語咆哮,“激動個啥!啊我說你激動個啥!自己有眼無珠,還怪人易容遮面嗎!”

  “告訴我他們是誰!”

  “嘿嘿嘿,你自己算算,這朝堂上,還有誰這么惡劣,這么無恥,這么善于欺騙,這么……”德語忽然發現風向有點不對,可能會把語聲往上刮,“……這么美貌!”

  “……燕綏!文臻!”

  送走張洗馬,文臻便回去準備晚飯,十字坡食堂生意紅火。文臻充分發揮了奸商的特質,打著免費的旗號,卻經常推出諸如點心,小菜,各色調料,各色小吃,這些東西都不供應堂食,想吃,要么拿出市價很多倍的銀子來買,要么拿上好的獸皮來換,要么提供一些老板娘想聽的新鮮事兒。

  這個新鮮事兒比較難以掌握,老板娘今天對四圣堂四圣的愛恨情仇八卦感興趣,明天對傳說中的大當家練功的地方有好奇,眾人也不知道她到底喜歡聽什么,就把知道的都聊一聊,聊到高興了,老板娘隨便拿出個什么,都好吃得打嘴巴不能丟。

  今天的一個鮮奶香蕉派,引得眾人搶食,然后七嘴八舌的,文臻便知道了今晚原定的守門隊被撤回,據說換人守了。但又沒人知道換了誰。

  那就是夜間有貴客。

  再一看場間,今天那些木訥黑衣人一個都沒看見。

  那就是四圣堂高級守衛被派下去守門并接人了。

  來的是誰?

  忽然隱約一陣梆子聲響傳來,眾人一怔,齊齊住口,側耳凝神聽。

  一旦安靜下來,山間便只余了風聲,方才的梆子聲也便更清晰,仔細聽并不是那單調的梆子,而是一種悠長又清脆的聲音,那一聲脆響長音從山腳下響起,有個雄渾的男聲長聲道:“上——天——梯——”

  與此同時,四面四座山峰,也響起了這脆響聲伴隨著號子,“上——天——梯——”

  那一聲聲不斷往上,往上,在五峰間回蕩。而四面峰頂之上,忽然響起了鼓聲,鼓聲沉厚咚咚,仿佛自九天雷霆生,四面黃昏薄云被震散,如飛絮綴了滿山。

  “上——天——梯。”

  五聲上天梯,不斷地盤旋而上,眾人沉默靜聽,仿佛也見人一拂衣衫,伴清風浮云,拾級而上,且登青云梯。而蒼天之上起高臺,見眾生塵埃。

  最后那五聲上天梯,在五座峰頂匯聚,鼓聲更急,雄渾蒼涼。

  文臻愕然環顧四周。

  只看見眾人仰起的臉,光芒熠熠。

  ------題外話------

  這幾天一直在外面,再加上之前感冒咳嗽延續了很久,我的存稿,終于彈盡糧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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