燧峰入口山道上,聞近檀和君莫曉聽見了一聲尖叫,聲音熟悉,兩人赫然回首,果然看見了采云正被押在一群黑衣人當中,卻不見采桑。
當時兩人正半掩在一處灌木后,聞近檀先站起身,看見采桑的那一刻,立即死死按下了君莫曉的腦袋。
“你先別出聲。”她悄聲道,“讓我先出面看看情況再說,不要大家一起栽進去。”
一邊把一塊布塞進了君莫曉的手里。
“如果事情有變,你先走,去找小臻。這塊布上記著共濟盟最重要也最隱秘的一處密道所在,我們要先去找到,放煙花通知小臻過來……”
君莫曉一把把布推出去,怒道:“讓你一個不會武功的人頂著,然后我一個會武的自己逃?你做夢!”
聞近檀望定她,淚眼朦朧地道:“不然怎么辦?讓你頂著,我一個不會武功的人帶著密道圖能跑出幾步?”
君莫曉語塞。
“共濟盟現在能出的山口一定都把守重軍,那是唯一的出路,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共濟盟那些人一定跟著小臻,那么多條人命,都小臻擔著,你就不去幫她一把?”
“可是……”
“可是我有辦法保全自己。”聞近檀忽然一笑,又是她那種慣常老實的笑容,眼底的光卻狡黠的。
她湊近君莫曉,微帶羞澀地悄聲道:“那個,那個蕭離風,是共濟盟的大當家,之前很多次夜里,他有來幫我推磨磨豆子……他告訴了我很多共濟盟的事,我對這里很熟悉,放心,我有辦法自救。”
君莫曉張開嘴。
她聽見了什么?
蕭離風是大當家?
不不不,蕭離風對小檀有意?
不不不,他們兩個早就暗通款曲私下勾搭?
信息量太過巨大,一時把單細胞生物君莫曉沖擊得腦子轉不過彎來,聞近檀要的就是這個效果,忽然一個手刀劈在君莫曉頸后將她劈倒,自己已經站起身撲了出去。
她沖出去,看見采云,雙眉一豎,怒道:“你這出賣主子的賤婢!”
采云看見她出來,又聽見這句,一時有點傻。
她本和采桑在一起,躲在山門暗哨處,看見大軍進山,大氣也不敢出,眼看大軍已經離開山門上山,兩人便悄悄溜出來,采桑身子靈活,閃出了山門,她運氣卻不好,前方不知何事落單了一個軍士,偶一回頭發現她正要溜出門,當即一箭射在她面前的鐵門上。
隨后采云就被抓住,她的衣著打扮說明她不會是共濟盟女賊,太子早已令幕僚暗中傳令全軍,將文臻一行的人數身份簡單形容都通報過,此刻剿匪軍一看,便知道這應該是文臻的侍女。當即便押著采云去找文臻。
文臻雖然在飛流峰坑了剿匪軍一把又一把,但是軍隊散于大山之中,信息傳遞不及時,直到此刻軍隊都還沒確定文臻在哪里,這一批軍士打算去飛流峰,此處正是通往各峰的岔道。
采云聽明白了這句,再看聞近檀神情,也便明白了她的用意。
她顫聲道:“小姐,你原諒我……”
聞近檀轉身便跑。
那些軍士聽得這句,知道這便是文臻了,頓時大喜,都追了過去。
聞近檀奔向藏銳峰。
這條路是最長也最崎嶇的,并不適合逃生,她卻依舊往上而行。
冒充文臻被大軍追逐,她知道自己已無幸理,但在死之前,她想要再見他一面!
她雖然不會武功,但為了能適應在文臻身邊的生活,也一直跟著君莫曉強身健體,比尋常女子要輕盈,但這么奔波半夜,體力也漸漸透支,雖然仗著地形熟悉,帶著那些人繞來繞去,沒很快被追上,但隨著體力耗盡,腳步漸緩,喘息漸重,那些平日輕松抬腳就能跨過的石階,此刻也變得仿佛高聳入云,腿面抬起似有千鈞之重,肌肉繃得酸痛。
偶一回頭,看見石階之下黑壓壓的人頭越來越近,而石階之上,四圣堂依舊遙遠如在云端。
聞近檀抬手拭汗,看著前方黑黝黝的天和慘白的石階,苦笑一聲。
然后她停了下來,背對著四圣堂方向,兩手都伸進了自己的袖囊里。
沒有人知道,她身上總帶著三件東西。
一柄匕首,一瓶文蛋蛋洗澡水,一個火藥彈子。
匕首用來在危險時刻殺人或者自殺。后兩者就完全是為了將殺傷力更擴大一些。
她等著最先沖上來的墊背。
身后隱約有呼喝打斗之聲,她沒回頭,反正能在這里公然出現的,都是敵人,那么,多來幾個,多幾個墊背。
一個軍士最先沖了上來,聞近檀有點嫌少,面露驚惶之色向后退,惶然道:“別殺我,我有東西給你——”
這話一說,有更多的人爭先恐后擠了上來。
而身后風聲急掠,寒氣逼人,聞近檀一側頭,一滴血啪地一聲濺上她臉頰,也不知道是誰的血。
她依舊沒回頭,算著這血濺射的距離,身后的人也來得很近了,她干脆多退幾步,讓兩撥人聚齊一點。
前方的軍士的靴子已經踏上她下方一級臺階。
身后的男子帶來的風已經掠起了她的長發。
就在此刻!
聞近檀左手潑灑瓶子,右手將火藥彈狠狠往下一砸!
“咻。”
一聲輕響自她耳側過,那風尖銳,冷意滲骨,一蓬鬢發猛地飛起,化為黑霧悠悠散于天地間,而潔白如玉的耳垂上,慢慢滲出一顆鮮紅的血珠如珊瑚。
聞近檀睜大眼睛。
預想中的爆炸聲并沒有響起。
看見一截雪亮的劍尖,緊緊擦著自己的臉頰,平端在眼前,劍尖之上,一顆黑褐色的彈子正滴溜溜地轉著。
而自己的另一側身前,則是另一柄長劍,和剛才的細窄不染血的短劍不同的是,那劍身寬闊平直,血跡斑斑,此刻劍身上滿是水跡,被那些鮮血一混,化為一片粉紅。
然后一個有力而溫暖的臂膀伸了過來,將她一摟,姿勢隨意而熟稔,隨即又輕輕一壓,聞近檀被他摟在懷里低下了頭。
那人手一伸,修長的手指一彈那柄長劍,嗡聲清越里,那一片粉色的水,便化為一蓬細雨,籠罩向此刻已經匯聚在山道之上的兩處追兵。
雨落無聲,山道上瞬間倒了好幾個。其余人雖然站著,也動作遲緩了一瞬。
那人再一縱身,摟著聞近檀上了旁邊最高的一棵樹,他縱身時,手中短劍依舊平端,火藥彈依舊滴溜溜轉動,直到他穩穩上樹,才將短劍向下一傾。
轟然聲響。
巨響聲里,那人俯下身,替聞近檀挽了一挽剛才跑散的發,手指在她凝血的耳珠旁停了一停,才似笑似嘆地在她耳邊道:“方才,你是想謀殺親夫嗎?”
文臻向下倒去。
她甚至都能感覺到那一刻深井般的密道底,風聲更加兇猛地撞上來。
她正要啟動自己身上的機關自救,又想這可怕的地形可能無論什么機關都不能避免自己受傷,忽覺身子一停,撞上了什么溫暖的軀體,然后向后一彈,她踉蹌一下,站住,被扶穩。
與此同時她聽見一聲墜落聲響。
她顧不上看是誰扶住了她,掙脫開扶持撲向密道口,正看見一截黑黃色衣襟消失在黑暗里。
那是耿光的衣裳。
就在方才她要被推落的那一刻,一直擔心著她的耿光,拿身體墊了一下她,自己跌了進去。
文臻二話不說便要下去,易人離推開了她,冷聲道:“你先處理上面的,耿光我來救。”說著便下了密道。
文臻明白他的意思。
這批共濟盟的人里面,很可能還是有奸細。
對她存疑很正常,不愿意信任要離開也正常,但是趁機出手,就不正常了。
她冷冷掃向人群,人們臉上都是驚愕神情,方才那幾個出言攻擊的人,躲藏在人群中,黑夜里也無法辨明。
鳳翩翩神情有點難堪,低聲道:“三娘,先別……”
文臻手一抬,鳳翩翩住了嘴,文臻轉頭看她,眼睛彎彎,卻無笑意,看得鳳翩翩心頭一震,下意識退后一步。
“鳳三當家。”文臻緩緩道,“我接受不理解,接受有分歧,接受沒義氣,但是,我不接受恩將仇報。”
鳳翩翩臉色陣青陣紅,吶吶低頭。
底下忽然傳來易人離驚喜的呼聲:“哎呀這密道沒有想象中陡,也沒那么深,有轉折!”
眾人喜動顏色。
密道通風,本就說明有出口,只是因為太陡,仿佛要直線爬下懸崖,讓人擔心這是陷阱,此刻聽易人離這么一說,那么密道就沒什么危險性了。
大喜之下,木易和他的手下人當先動了,木易抱著女兒過來,他的一個手下搶先要去試。
文臻橫臂一攔。
那些人的臉色立即冷了下來。
“什么意思?扈三娘?孩子的路你也要攔?”
“壇主的妻女可以下去,我派人親自護送。”文臻平平靜靜地道,“但是除此之外,任何人,都不許先下。”
這話一出,鼓噪頓起。
“扈三娘,你是要絕了大家的路嗎!”
“憑什么不許我們下去!”
“這么多人,馬上大軍就要到了這里,你是要獨霸密道,把我們都葬送在這里嗎!”
文臻盯著人群,大部分人其實還是沒說話,吵鬧的還是那一小撮人,依舊隱在人群里不露面。
但是大部分人看著山下漸漸逼近的火把,面前被攔住的密道,聽著這些挑唆的話語,臉色一半慚愧,一半焦灼。
厲笑臉色比他們還不好看,大家小姐,翻來覆去只會罵一句:“不要臉!”
文臻倒一切如常,還笑瞇瞇聽著,等眾人罵過一波,才悠悠道:“密道是我發現的,我說了算。”
“密道是共濟盟的人修筑的,自然我們說了算!”
“那你來,來,從我面前下去。”文臻對那方向招手。
沒人走出來。
底下忽然易人離哎喲一聲,聲音很大,似乎遇見了什么意外。
鼓噪戛然而止。
厲笑緊張地撲到密道口,向下看卻黑黝黝什么都看不見。
厲笑喊了幾聲,易人離卻沒回答。
四面猛地恢復了死一般的寂靜。
片刻后,先前那準備下去的男子向后退去,道:“既然不許我們下,那壇主,我們便走罷。”
木易嘆息一聲,搖搖頭,扶著妻女便要轉身,有一些人從人群中走出來,要跟在他后面。
文臻忽然道:“慢著。”
她走向人群里一個低眉縮眼的男子,神情自然,看似只是想問句話,那人也坦然看她。
文臻忽然一笑,劈手抓向他肩頭。
那人立即后退,退得極快,大喊:“扈三娘搶奪密道殺人了!”
文臻哪里在乎他喊什么,手中寒光一閃,已經射向他肩頭,這人身形卻極其靈活,一扭身換了個方向,往密道那里沖去,與此同時,文臻只覺得腳下有風,她騰身躍起,幾道黑光從腳下呼嘯掠過,不知道撞在什么東西上蓬地炸開,騰開一片黃霧,頓時遮蔽了人們的視野。
黃霧漫起時,刀劍連響,亂箭飛射,不知道有多少人向文臻的方向出手!
有人奔過來試圖援救,有人茫然不知所措,有人皺眉原地旁觀,有人悄悄站到了密道口。
鳳翩翩大呼:“住手!”又喝叫自己的屬下,“快去救人!”
卻有刀風急響,竟然是對她當頭砍下,她急忙避開,只覺得心中混亂。
想不明白平常團結友愛的大家伙兒,怎么變成這樣了。
想不明白這一場突如其來的危難面前,那些平素忠勇的、憨厚的、直率的、熱誠的漢子們,怎么忽然就現出了一張張愚昧的,狹隘的,自私的,齷齪的嘴臉。
文臻并不奇怪。
危難本就最為考驗人性,更何況共濟盟出身草莽,良莠不齊,且成分雜亂。
大部分的好人在無所適從的情形下,遇上一小部分的心思不純的人的挑唆,也會走向與心意相反的方向。
她無意做救世主,更無意在這種時刻浪費寶貴時間去救贖誰。
哪怕看見木易嘆息著,最終還是離開戰團,帶著妻女下山,她也沒再試圖阻攔。
她趁著混亂,躲過攻擊,招呼了自己的人,往密道口沖去。
這里只有她和易人離知道密道開關的方法,等她們下了密道,直接關上門,讓他們繼續去和剿匪大軍撕逼吧。
文臻撲到那個不大的密道口,卻發現那里已經密密麻麻都是人,甚至將口子都堵住了。
有些人是要試圖下密道,有人是要拿別人來試密道的危險性,但還有一兩個人,文臻瞧著動作不大對。
那好像是……在嘗試關上密道!
軍隊在上山,溪水倒灌需要時間,密道一旦被關上,就再沒有機會再次打開了!
文臻撲了過去。還沒撲到,就看見其中一人,手指已經夠上了崖面下面的機關處。
那人一邊抵著那機關一邊大叫:“三娘,在哪關?在哪關?”
隔著黃霧文臻清晰地看見他唇角那一抹詭詐的笑容。
文臻怔了怔,一時氣得時時掛在唇邊的笑容都掛不住了。
感覺自己快要成了河豚,受了刺激的那種。
這句話何其險惡!
不僅要絕她的路,還要栽贓,還要把這崖上所有的人,一瞬間都變成她的敵人!
已經有人聽見這句話,開始怒罵,開始對厲笑和她的護衛展開攻擊。煙霧漸漸散去,她身邊的人看見她,也憤怒地向她劈下武器。
文臻不得不閃躲開一柄大刀和一根槍,以至于明明看著那詭詐的笑容要氣炸,也無法及時阻止。
“來不及了!”這個念頭剛剛閃過文臻腦海,她眼前就忽然爆開血色的花!
仿佛密道下的風忽然怒吼,巨大的力量從地底沖出,無聲無息卻又兇猛無比,瞬間將密道口的所有人掀了個底朝天!
人們向四面八方跌開,四面飛濺開長長的血絲。
那個想關門又嫁禍的家伙最倒霉,手永遠地留在密道口,人還在半空慘嚎,另一邊的手臂也無聲無息地落了下來,然后腿在半空中詭異地一折,另一條腿又一折。
不過一圈半的空中轉體,他便成了一個殘破的鬼娃娃,直挺挺地落了下來。
他沒能落在地上,一只手忽然從密道中探出,輕巧一抓,便抓住了他。
文臻盯著那只手。
清瘦修長,指甲如玉,骨節分明,非常漂亮的一只手。
只是那只她很熟悉的漂玉雕一般的手上,食指上卻裹著一截布條,布條沾染了泥土臟兮兮的,布條底下還隱隱透出血跡。
這就讓她很陌生了。
以至于她明明很肯定那只手的主人,一時也不敢呼喚。
蹭蹭蹭,幾條人影躥了出來,卻是易人離和中文英語,以及他們各自的屬下。
易人離懷里還有一個人,卻是耿光。
文臻舒出一口長氣。
易人離一出來,就呸了一口,大罵:“一群白眼狼!”
文臻卻只盯著那只手的主人,和先前那狂風烈卷出手的霸氣不同,這人不急不忙地壓軸出場,拎著那個奸細緩緩出了密道口。
文臻一看他出來,那一身黑衣裹著修長的身影,眼睛頓時一亮,連眼前的局勢都忘記了。
嘖嘖,平常總是寬袍大袖的看不出來,真是,屁股是屁股,腿是腿啊!
雖說已經有了最深入的交流,但是山洞光線不好,又忙著打架,她又有點不好意思,現在想來,真是對美好資源的浪費。
這身材,穿點什么執事服制服之類的,應該也很夠勁,或者回頭給他做上幾套……
這邊她在色迷迷意淫著制服PLAY,那邊眾人怔怔地望著眼前身量高頎的男子,覺得他似乎戴著面具,顯得眉目靜冷,但饒是如此,風采也迥異于常人,令人不敢逼視,也正因為他的特別,所以明明戴著面具,眾人也能察覺到,他不高興。
很不高興。
無形卻令人窒息的殺氣,似黏膩的毒漿,在這寂靜山林懸崖之上流淌,窒息著每個人呼吸的空氣,以至于共濟盟上下,沒有一個人敢發聲。
另一個不敢發聲的原因是,所有從密道上來的燕綏的手下,手中都端著一把奇形弩。
弩的形狀是眾人前所未見,上有刺下有勾,青光閃爍,分外猙獰,箭已上弦,抱著弩的人面無表情站成扇形,青黑色的箭尖森冷地對著每個人,包括鳳翩翩。
而四面風聲瑟瑟,黑暗中似乎還有一團一團的黑影,盤踞在頭頂,虎視眈眈。
眾人不知不覺便大氣都不敢出。
這種肅殺緊張的氛圍里,燕綏發布命令卻十分清淡。
“一起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