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臻和燕綏行萬里路一路逍遙算計,金鑾殿上撕逼還在繼續。
迎著眾人驚異的目光,太子心中暗暗嘆息,他素來要做賢王,不喜出頭,如今事涉西川,他是當事人,不得不跳出來打頭,心里郁悶得很。
但隨著老三和他那個姘頭功勛越來越大,越來越礙事,他總得抬起腳,將那攔路石頭給踢掉的。
他從袖子里抽出一封文書,呈給皇帝。
“這是兒臣收到的一封證詞。來自共濟盟原匪首之一屠絕,稱文臻得共濟盟大當家蕭離風邀請上山,時常與幾位當家來往密議,參加共濟盟上天梯比試奪取護法位,更曾給西川刺史易銘之姑母易慧娘治病,且曾在易銘和唐羨之上山時與其密會……種種般般,都顯出文臻動機不純,說是潛伏共濟盟為臥底,但并無任何對共濟盟不利之舉,兒臣領兵剿匪,也未曾得文大人提供任何線索……甚至在剿匪當夜,文大人明明在山上,隨即離奇失蹤,并將其居處炸毀,兒臣懷疑,文大人此舉為消滅證據,很可能當夜她曾對剿匪大軍出手,且救走了共濟盟的零散匪徒……”
太子捏了捏手中紙卷,他不敢說文臻帶走的幾乎是全部共濟盟的精銳,那樣會減弱他的功勞。
他也不敢說共濟盟剿匪的后續——易銘給他來了信,說共濟盟的各地分壇一夜之間走空,明明之前有被嚴密監視,結果走得讓人猝不及防,易銘在信中提出,剿匪定然未能竟功,共濟盟精銳力量未曾受損,否則不能如此順利撤出西川。
太子心中暗恨。這一手,坑的何止是易銘,還是他。
易銘來信就是暗示他,這是他的把柄。他之前回京之前,就已經派人在朝中民間,將自己這次的豐功偉績大書特書,傳得天下皆知,如果給朝中知道所謂的剿匪,只剿滅了五峰山上一些小毛賊,對冰山之下的共濟盟真正實力絲毫無損,他這個太子,屁股恐怕就要坐不穩了。
但是現在已經顧不得被易銘鉗制的可能,他得打起精神來,無論如何也要把文臻給打下去。讓她要么回京問罪,要么永遠不敢回京。
想起那輛馬車里關著的兩個人,他的心微微定了些。
群臣此時神情驚駭。太子話雖然說得溫和,但其間意味不言而明。文大人在共濟盟事件中涉及的,已經不是無所作為的問題,還涉嫌和匪徒勾結,甚至,還可能和易家,唐家,都有勾連!
唐季易三家,雖然還沒和朝廷撕破臉,但是等同外藩,朝臣不可與外藩結交是鐵例,但凡擦著點邊,不死也要脫層皮。
皇帝接了那證詞,看了一遍,又遞給李相姚太尉和尚書令等幾人,幾人看完俱都神色凝重。
李相出身寒門,對文臻最有好感,沉吟道:“此等指控太過駭人聽聞,口說無憑。”
太子立即道:“還有人證。請父皇移駕承乾宮并傳證人。”
皇帝看了他一眼,太子迎上他目光,只覺得那眼神頗有些奇怪,微微一怔。
隨即他聽見皇帝道:“傳。”
“傳證人——”
正陽門外的黑色馬車,被旗手衛里三層外三層地看守著。
這輛馬車一直不許任何人接近,只是在快要駛到正陽門的時候,和一個官員的車馬不小心撞在了一起,也并沒有起紛爭,對方一看旗手衛出示的東宮標志,立即連連道歉,讓開道路。
所以也就沒人看見,兩輛馬車撞在一起的那剎,馬車之下,有一團非常小的黑影掠過。
旗手衛非常小心,撞車后便檢查了一遍車子,但是沒有查看車底。
因為為了防止有人在馬車底作祟,這馬車特制過,底部特別矮,正常人根本不能進入。
所以這插曲很快翻篇。
馬車里兩個人,一人神色鎮定,一人面帶驚惶。
神色鎮定的屠絕,松松垮垮戴著個鐐銬,打量著對面面色驚惶的小丫鬟。
聽說是文臻的貼身侍女,太子在剿滅共濟盟的那天夜里抓獲,經過一番威脅利誘,成功取得這女子的口供。便與他一起,送到天京做證。
至于他自己,自然也是唐家與太子交易的一環,他出賣共濟盟之后下山,本想回歸唐家,卻中途得公子之令,著令他裝作被太子俘虜,上京為太子作證,扳倒文臻和燕綏。做證后自然不會要他性命,會在大牢中尋找死囚替死,而他金蟬脫殼回到川北,之后自然會得到公子厚賞。
至于公子和太子交易,太子自然也應有所回報。具體的他不清楚,只隱約聽說了公子有和太子提及,臨近橫水南部的中原腹地,湖州的刺史,希望太子在人選上用用心。
唐家世代經營川北橫水定陽三州,這些年也沒少往周邊州縣滲透,只是刺史這樣的位置,終究非唐家所能操控。屠絕覺得,公子所求定然不小,不管因為什么原因要掌握湖州刺史,只要此事能成,他就是功臣,功勞遠非拿下共濟盟可比。
屠絕想到這里,不禁有些唏噓,公子對那文大人,明明有情,卻反手就毫不猶豫地把她賣了,這份心性,果然是成大事者。
屠絕在心底將自己馬上要說的話細細想了一遍,一遍鄙視地瞟了對面小丫頭一眼,將目光轉了過去。
為奴者忠心乃第一要務,他屠絕雖然沒做過幾件好事,但對公子忠心耿耿,這小丫頭深受主恩,卻背主求榮,真是不屑多看一眼。
雖然要做的事是一樣的,但屠絕依舊不齒這女子為人,也懶得和她多理會。
更何況,他在出發之前,公子特地派人囑咐他,如果遇上了文臻或者燕綏的人,萬萬不可理會,一句話也不許說,最好能避多遠就避多遠。
屠絕雖然尊敬公子,但對這話也不敢茍同,宜王和文大人這樣的人,要避著也罷了,怎么他們身邊一個小丫鬟也要他退避三舍?他這樣本身是唐家武比選出來的高手,還是智計出眾掌控共濟盟多年的最高護法,用得著避個小丫頭?
公子也太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了!
不過,還是小心為上,他不用避著這丫頭,讓這丫頭自己不敢靠近不就得了?
聽說文臻善用毒,她的貼身丫鬟可能也會這一手,倒是要防著些。
馬車忽然一晃,坐在對面的小丫頭一個不穩,便往他身上倒,屠絕盯著她的手,果然看見她留著指甲的手指輕輕一彈——
屠絕一腳就把她蹬開去,撞在車壁上砰然一聲響。
車頂上簌簌落下無數灰塵。嗆得屠絕咳嗽。
車門猛地被拉開,旗手衛警覺的臉探了進來,屠絕皺眉指著那小丫頭:“檢查她的指甲!”
護送的旗手衛都是太子親信,知道他的身份,二話不說拉起那丫頭,上下檢查。
原本就已經仔細搜查過,畢竟燕綏文臻兇名在外,他們的身邊人,也沒人敢掉以輕心。這姑娘連頭發都被散開檢查過并再三洗過,渾身上下,連根頭發都藏不住。
指甲再檢查一遍,并沒有問題,屠絕有點悻悻的,但依舊不改疑心,道:“還是把她另行看守吧。省得看著礙眼。”
旗手衛便另外趕了輛車過來,將那女子押了上去。屠絕這才安心,揮手驅去不散的煙塵,閉目養神。
再睜開眼時,他眼眸一片血紅。
等皇帝率領大臣們回到承乾宮時,兩名證人已經在殿下等候。
太子向皇帝稟告兩名證人的身份:“……一人是共濟盟的至高護法屠絕,他親眼見證文臻化名扈三娘,在五峰山上的可疑行徑。另一人是文大人的貼身侍女采桑,她陪同文臻在五峰山飛流峰居住多日,期間燕綏也曾上山,并陪同文臻上天梯。”
之前太子一直避開談論燕綏,此刻這句話忽然拋出來,眾臣心中都一緊。
都知道太子攻訐文臻的真正目的是要將燕綏打落塵埃,現在既然敢這么說,自然是這兩位必將給出非常扎實的證據。
“宣。”
屠絕上殿來,一步一步走得非常穩實,眼睛微垂著看著地面,像是在思索著什么。太子站在他正前方,語氣平靜:“屠絕,將你所知一切,細細御前道來。”
屠絕直挺挺站著,盯著御座上蒼白荏弱的皇帝,那眼神直勾勾的頗為侵犯,眾臣都皺眉,但也更加相信屠絕的不聽教化匪首身份。
押送他的已經換成金吾衛,自然不能允許這匪首罪人如此直視天顏,叱一聲:“狂徒,竟敢見君不跪!”一腳踹在屠絕膝窩。
這一踹,像是開啟了某個機關,屠絕忽然狂叫一聲,向前猛撲。
他躥起時候像平地起龍卷風,嘩啦啦一陣鎖鏈亂響,太子站在他正前方,一抬眼心神俱裂,下意識拔腿就逃,一邊狂叫:“救命!救命!”
他跑開時覺得有什么不對勁,一眼忽然看見一名門下官員,正拼命對他打眼色,太子心中電光一閃,此時才想起皇帝就在自己身后,自己如果逃開,就等于讓陛下直面刺客,別說受傷,便是受了驚嚇,也是百死莫贖。
而他帶來的證人忽然刺駕,那他又怎么能說得清楚?
不能跑!
不僅不能跑,還應該勇猛沖上,拼著受傷,也要將這老東西攔住!
就算攔不住,他如此奮勇,也能洗清嫌疑!
電光石灰間太子腳跟一旋,生生將撤開的腳步轉回,大喝:“惡賊竟敢偽裝證人刺駕——”一邊向屠絕撲了過去。
但忽然一片黑影向他當頭砸下,風聲沉重,一聽便知道砸實了天靈蓋必定開花。
太子再想洗清表白自己,也不能拿命開玩笑。已經轉過去的腳跟又是生生一轉,已經退了兩步。
嘩啦一聲,砸在他的腳尖,砸得他嗷地一聲,抱著腳臉瞬間就扭曲了。
再看一眼砸到他的東西,太子腦中又是轟然一聲。
那竟然是屠絕身上的鎖鏈,在他飛起的瞬間掉落。
太子驚恐地想,這下糟了,為了表示對屠絕的體諒,鎖鏈鎖得很松,這下就這鎖鏈掉落,他就要說不清了。
但是他一抬頭,發現更驚恐的事還在后頭。
屠絕順利沖過他身邊,向著御座上的皇帝去了。
他并沒有高喊什么昏君納命來,他的所有動作兇猛悍然,臉上表情卻非常扭曲,眼神透著恐懼和絕望,像是被人忽然裝了另外一個靈魂,在那個靈魂驅使下做出自己死也不敢做的事情來。
而此時大殿之上一片混亂,群臣驚呼的驚呼,下意識逃跑的逃跑,守在殿門口的衛士狂撲而來,卻被混亂的朝臣給攔住道路。最前面幾個都是老臣,李相撲過來想救人,卻一口氣沒喘過來差點暈了,姚太尉和鼎國公是武將之首,上殿卻不能帶刀,兩人情急之下向前撲,卻因為幾個臣子的慌亂撞在一起,姚太尉怒罵:“老貨讓路!”一把抓起鼎國公的玉佩就向屠絕砸去,鼎國公痛呼:“我的千年翠山玉!”怒極之下干脆抓起姚太尉,氣拔山兮氣蓋世地一聲大喝,把老姚砸了出去。
老姚氣得在半空中生生吐了一口血。
而皇帝僵在御座之上,驚恐的眼眸倒映屠絕怒鷹般撲來的身形。
屠絕的靴子已經踏上最后一層玉階。
玉階上有人眉毛一抬。
忽然一個物體凌空飛來,邦地一下砸在屠絕后腦上,那東西不重,但屠絕也不禁頓了一頓,隨即又是一樣東西呼嘯而來,砸在同樣的位置,這回這棍狀玩意兒重了很多,敲在屠絕后腦骨上咚地一聲悶響。屠絕晃了晃,身子僵在了臺階上,他勉力想回望一眼,看看誰還能在這樣慌亂的時刻這般準確的出手,然后他對上了一雙眸子混沌神情卻堅硬的臉。
是一個老太太。
為什么……是一個老太太?
這是屠絕倒下去之前,最后的一個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