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是有證據的。”張洗馬從懷中掏出一本冊子,“這是臣在回京路途上,買到的開墨堂刊印的近年來的詩詞文章集。臣慚愧,里頭有幾首臣的舊作,其中便有……寄托情思之作。”
他微微垂下眼,臉色微微發紅。
眾人也不奇怪,張鉞這樣的大儒,一旦有詩詞文章出來,就會被流傳天下,而開墨堂會定期搜集刊印天下好詞好文,收錄張鉞的詩詞理所當然。
張鉞將冊子遞上,皇帝翻看了幾眼,贊道:“好詞。”
又看了看時間,這冊子是在張洗馬隨太子去西川之前刊印的了。
冊子被眾人傳看,果然張鉞那幾首詩詞,一反他素日憂國憂民之風,多以桃花明月寄情,描寫女子情態,描寫人間煙火,描寫宮墻亂柳,寫那女子當爐執炊的賢惠靜美,婉轉細膩,綽約有情。
若非心中有情,斷不能寫出這般婉約纏綿語句。
司空群淡淡道:“有種人,心思浮華,看著這個小娘子美貌,寫幾首詞撩撥,看那個小娘子風情,又再動一番心思,也不是不可能的。”
在座的多是男人,自然都明白,大多拈須點頭。
張洗馬沉默了一會,終于道:“諸位大人,沒看出來,我思慕的是誰么?”
皇帝怔了一下,又細細看了一陣,臉色忽然變了。
“臣之所以不敢言明,是怕毀人清譽。畢竟此女子其實并不識得臣,也不知道臣這一番暗中思慕。只是臣無意中得見,又久聞朝堂中她的傳說。驚其才智,感其大義,心向往之,不敢或忘。”
眾臣聽著,臉色也漸漸變了。
這女子,既然能被稱為朝堂傳說,現在除了文臻,還有誰?
燕絕倒吸一口涼氣,失聲道:“你是說,文臻?”
張洗馬肅然:“正是。”
燕絕沉默半晌,忽然哈哈笑了起來,手指一翹,心悅誠服地道:“好,好,服氣!”
眾臣看著他,臉上都寫著“閣下大膽,閣下作死,閣下走好。”
誰不知道目下無塵的宜王殿下,視文臻為至寶,據說當初有人背后輕薄了文臻幾句,都曾被他麾下那群名字亂七八糟的護衛當街亂砍,如今竟然有人敢當殿直訴傾慕文大人,這不是找死是什么?
燕絕心情甚好,只要燕綏不高興的事兒,他就高興,也就懶得再說了,似笑非笑點著腳尖。
人群里,周謙微一皺眉。
冊子的事,是沅芷的獻計,沅芷也不知怎的猜出了太子那邊可能會用女人來誣陷張洗馬,遂建議張洗馬寫上幾首情詩,然后由殿下麾下的能人拿開墨堂刊印的詩詞文集來做手腳,將那幾首詞重新印了然后做舊,夾入去年詩集中,以備不時之需。他交給張洗馬的時候本不以為然,沒想到居然真派上用場了。
還是女人了解女人啊。
只是沒想到,張洗馬那幾首詞,竟然是為了文大人寫的,還當堂認了。
張洗馬將那詩集攤開在聞近純面前,靜靜道:“聞良媛。文大人是你的姐姐,她走的是和你完全不一樣的路。我既然思慕她那樣的女子,怎么會再對你這樣的女子,有任何妄想?”
聞近純盯著那墨跡,只覺得張洗馬的話,像一個個耳光,狠狠扇在了臉上。
而他眼神里的不屑蔑視,更如利劍,戳得她的自尊如篩網,瞬間千瘡百孔。
她嘴唇顫抖,舌尖緊緊抵著齒關,霍然抬頭盯著張洗馬,滿心的憤怒和屈辱仿佛瞬間便要沖關而出。
為什么是文臻!
為什么又是她!
為什么無論什么時候,她以什么方式出手,她無論在不在場,都能陰魂不散地,一刀刀戳在她心上!
她拿清白做抵,卻在這朝堂之上,被她再次將清白踩在腳下。
不用抬頭看,她都知道,那些官兒,現在看她的眼神都不對了。
之前他們都相信他,現在這個姓張的,說一句傾慕文臻所以無心于她,所有人便立即信了!
那是因為,他們都覺得,文臻是云,她是泥,文臻是天上人,她是個物件一般的妾,他們對文臻再多攻訐,內心里都不敢不尊敬認可,卻真正將她,視做一個連清白都可以拿來詆毀他人的低賤女子。
喜歡了文臻,怎么還會看上她呢?
那兩句,那樣的女子,這樣的女子,比千言萬語的譏嘲還要狠毒。
聞近純渾身顫抖——比起被打臉,這種關于身份和尊嚴的天上地下的落差感,才更刺心得讓人無法忍受。
那樣的女子?哪樣的?一樣的人,一樣出自聞家,論容貌文臻還不如她。不過是運氣好,迷住了皇子,自此飛黃騰達,享盡榮光。而她輪上那樣的母親弟弟,那樣的涼薄夫君,費盡心思,苦心操持,還要被這樣輕賤!
不,她不能輸。
今日如果輸了,她要如何再在皇家立足?
她盯著張洗馬,忽然凄愴地笑起來。
“張大人,為了開脫自己,你就該這樣再次踐踏一個無辜的弱女子么?”
“我沒有辦法,我說的話沒人相信,我滿身的傷不足信,我不惜清白被毀的證詞不足信,幾首詞,一個名字,便壓下了我的冤屈,那我還能說什么呢?”
她慢慢地上前幾步,凄凄冷冷地盯著張洗馬:“不過,連太子說的話,都沒人相信,我一個東宮良媛,又算什么?”
她忽然一個轉身,撞向殿中金柱!
“我只能拿我的命,來證明清白了!”
燕綏步入內室。
內室的燈已經再次滅了,他卻走了兩步便停了下來,沉默了一會,道:“起來。”
床上兩個女子急忙從被窩里鉆出來,向他磕頭。
她們望著立在門口的燕綏,朦朧月影里那人身姿修長,如玉樹如修竹,一頭長發散披肩頭,微微閃耀著烏緞般的光澤,而眼眸在暗夜中,也似這千萬年的星光凝練,轉側之間便是光輝星雨紛落。
郎艷獨絕,世無其二。
燕綏并沒有避開她們微帶迷醉之色的眼睛,甚至還仔細看了看兩人身形,才道:“下去。”
兩個女子闃然一醒,慌忙下床,都不敢穿衣服,燕綏手指一抬,被子翻卷而出,裹住那個清瘦女子,那女子剛剛一喜,床單又飛了起來,裹住了另一個女子,兩人還沒反應過來,噼里啪啦,枕頭,床褥,床上大小物件連同帳子,都統統飛了起來,劈頭蓋臉地砸在她們身上。
兩個女子不敢躲藏,裹著一身亂七八糟東西跪了下去。
“選你們來做護衛,就是做到我的床上?”燕綏的聲音依舊聽不出喜怒。
兩人磕頭,清瘦女子低聲道:“季將軍說,讓我們……”
“滾。”
世上很少有人如燕綏這般,把滾字也說得毫無煙火氣,兩女子急忙再磕頭,裹著那一堆東西站起身來,燕綏忽然一揮手。
兩道寒光,向兩人呼嘯而來。
清瘦女子霍然抬頭,身形一閃不見,下一瞬她出現在床后。
豐腴女子手一抬,手中已經多了一面銅鏡,當地一聲,一柄裝飾匕首撞上銅鏡落地。
兩人急忙再次跪下,燕綏卻沒有再說什么,也沒再出手,揮揮手。
兩人隱約明白這是殿下考校她們的能力,如今看來是過關了,都松一口氣,急忙再次撿起被單要走。燕綏忽然道:“方才可有人進屋,看見你們?”
兩人對視一眼,急忙道:“沒有!”
“出去。”
“是。”
“等等。”
“殿下……”
“把你們睡過的,碰過的,摸過的,所有東西,都統統帶走,從側門走,不許經過前庭。”
“是……”
文臻端著一碗熱騰騰的湯團,跨過門檻,笑吟吟招呼燕綏:“湯團好了!”
燕綏從室內轉出。
文臻抬眼看他。
他已經取了冠帶,散了發,換了一身便袍。
他最近很懶,除非她幫忙,是不會自己做這些事的。
燕綏在案幾邊坐下,低頭見文臻在吹手指,便將她手指牽了,往自己耳垂邊湊,這是兩人慣常的小動作,文臻的手指頓了頓,依舊在他耳垂上捏了捏,笑道:“你看看這湯團好不好看?”
清亮的湯水泛著晶瑩色,漂浮著一個個龍眼大的湯團,湯圓每個都呈五色,芝麻的黑,桂花的黃,豬油的白,豬肉的粉紅,青菜的翡翠綠,透過透明粉糯的皮,
可以看見五種顏色涇渭分明,像一簇簇花兒,盛放在清塘玉池。
五色湯圓別處也有,但一般都是五種顏色分開,或者比較大,像文臻這樣,能五種顏色清晰分明,那就是絕頂的技巧了。
燕綏看看湯團,又看看她,道:“沒你好看。”
也不知道是不是最近得了滋潤了些,還是終于長開了,他的小蛋糕兒,近日越發肌膚潤澤,眼眸晶瑩,總似含著一泊水般,轉側間流光動人,此刻湯團熱氣氤氳里,她越發顯得眉黑目清,粉嫩婉轉,綽約霧氣里,一雙唇粉色綺麗,也像那碗中美食一般誘人品嘗。
燕綏的身子,在自己都未曾發覺的時候便緩緩傾了過去。
文臻卻含笑起身,十分自然地提前避讓開了這一刻的索吻,道:“還有幾盤小菜給你開胃。”
燕綏笑道:“夜了,吃不了這許多,來,喂我。”
文臻笑著推他:“你傷的是手指,不是手。想得美。”
她走了開去,走到門邊,回頭看他,正看見燕綏舀起一個湯團要吃。
她忽然道:“我總覺得季懷遠有點鬼鬼祟祟的,他沒和你說什么不妥當的吧?”
“沒有。”燕綏放下勺子,輕輕地攪拌湯水,漫不經心地道,“他告訴了我預言的后半截,據說老大如果不收手,只有六年性命。但我看老大可不舍得收手,特別是太子馬上就要吃癟了。”
“權欲、財富、美人,本就是這世上男人都難以抗拒的東西。”文臻聳聳肩。
她腦海中忽然掠過先前那兩個女人向后看她肚子的一幕,突發奇想地道:“還有子嗣,你們男人是不是也很重視子嗣?”
燕綏正要吃,聞言嗤地一笑。
文臻盯著他。
“不,以上這些,最起碼,我沒興趣。”
燕綏舀起一個湯團,慢條斯理吃了,文臻嘴唇動了動,最終沒有開口。
“尤其子嗣。”燕綏吃完才道,“我為什么要一個小崽子來隔在你我之間,讓你把無數精力心血都花費在他身上?他會哭,影響我睡覺,他會到處便溺,臟臭不可聞。他會占據我們的床,讓我沒地方安睡,他會要你整日抱著,他會……”
“停停停——”文臻聽不下去了,豎起手掌,“這是每個嬰兒必經的階段,你自己也是……”
她住了口,因為她看見燕綏放下了勺子。
他沒有表情,密密眼睫垂落,像美人開扇掩嬌容,遮住藏了萬千心思的眼神。
文臻知道自己說錯話了,燕綏的童年如此不可言說,她不能揭人瘡疤。
靜默里,好半晌,燕綏淡淡道:“我大抵是沒給德妃娘娘添過這些麻煩,因為我聽說我剛生下時險些死了,直接抱進太醫院住了三個月。德妃娘娘據說當時也身子不好,三個月后才第一次見我。”
文臻不語。
一個未曾享受過父母和家庭溫情的孩子,你叫他如何會期待延續自己血脈的下一代呢?
因為所得太匱乏,所以他一旦遇見自己想要的,就會緊緊抓住,不允許任何人來分享或者掠奪,這任何人,甚至包括他的血脈。
這不是自私,這是貧瘠荒漠童年生涯投射下的陰影,籠罩在他看向蕓蕓眾生的那段目光下。
她嘆了口氣,問他:“那如果你有了孩子,你要不要?”
燕綏干脆地答:“不要。”
“哪怕是我的?”
燕綏抬眼看她:“你體內的問題還沒解決,你不能懷孕。”
頓了頓他又道:“萬一懷了,對你不是好事。我不允許你冒這個險。”
文臻望定他,忽然笑了,聳聳肩道:“別說得這么兇神惡煞的。反正我又懷不了。不過,如果以后我病好了,能懷呢?”
“那還是不行。”
“為什么?”
燕綏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也沒有再吃湯團,文臻忽然笑道:“怎么不動筷子了?還真想我喂你啊?那行,”她拿過勺子,舀起一個湯團,眼眸彎彎,“來,啊——”
燕綏看她一眼,很配合地張嘴吃了,忽然道:“今天的湯團是單數。”
文臻以前給他做食物,只要是按個數來的,那肯定是雙數。
文臻架著手肘,托腮看著他,彎唇一笑,道:“是啊……倒也。”
燕綏抬頭,看著她,半晌,他身子緩緩向一邊一傾,他卻用胳膊撐住,依舊盯著文臻。
文臻并沒有避讓他的目光,笑道:“殿下,我覺得,需要給你一個教訓。”
燕綏直直地看著她。
“你來斜月海峽不是為了尋找那個所謂名醫,你是直接來找大皇子談判的。接下來你可能讓我去找那個所謂的名醫,你直接去靜海,雖然我不知道你打算做什么,但很明顯,你要在南齊東堂的海戰中插一腳,從中博取一些利益,來要挾或者和大皇子交換,逼他以后老實一點,不要試圖給我添麻煩。但是這件事,你從一開始,就把我撇在了一邊。”
“你接到了共濟盟在蒼南不順利的消息,卻不想告訴我,因為你分身乏術,又不愿意我獨自去解決;你被窩里有女人,我想你并沒打算睡她們,但是你依舊不告訴我,你覺得你自己明白就夠了;你認為我不能生孩子,那以后想必我想生也沒機會,那是不是什么事只要你覺得,就不能再有我覺得?”
“之前你不是這樣的,但是我最近覺得你有在變化,你漸漸不再相信任何人,你的心思越來越難捉摸。這不應該,我們已經是最親近的關系,我們還要面對太多的惡意,如果我們之間都不能互相信任互相坦誠,那我們要么越來越容易被別人撬動關系,路越來越難走,要么就是最終分道揚鑣。”
“所以我想,我們還是分開一段時間吧,你不要再丟下一切,跟著我,護著我,不肯放開我。你該看見我的能力和強大,不需要你掠陣也可以走天下。我不希望西川的事情再發生一次,為了早點趕回五峰山你不惜受傷,我感激你的心意,但是根源在于你不信我會有辦法自救。這不行,這有點傷我自尊心。”
燕綏的眼睛,終于慢慢閉上了,臉依舊沖著她的方向。
在他意識徹底模糊之前,他聽見文臻聲音輕快地道:“其實啊,以上,都是廢話。最關鍵的是……今天老娘特么的,很!生!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