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花寨子里,文臻將妙銀放在地氈上,文臻招呼男子:“去床上睡會。”
男子不看她,手按在劍柄上,“你去睡。”
“我和妙銀在地氈上休息。今夜可能不會安寧,睡床上可能目標更大,我需要你幫我擋一擋。”
男子立即起身去了床上。
文臻在屋中翻箱倒柜,似乎在找著什么東西,男子忍不住低低道:“你在找什么?我來幫你好不好?不要動靜太大驚動敵人。”
“我找針線。”
“找針線做什么?”
“哦,你衣服撕破了,我幫你補補呀。”文臻一邊找,一邊漫不經心答。
“這個……那個……不用了……吧……”男子的聲音越說越低,然后被文臻的歡呼聲打斷。
“……找到了!”
文臻翻出一盒針,不是普通繡花針,比較長,中間有點空,可能是蠱術要用的針。
文臻低頭嗅了嗅,又命文蛋蛋在上頭撒了尿。
她找出一塊比較結實的布,將針均勻插在上面,然后裹在自己的脖子上和心口等要害。
床上的男子已經將自己的衣裳準備好,看見她此刻動作,不禁有些怔怔的,語氣似乎有些失望,道:“你這是……”
文臻回首一笑,然后猛地將擋在窗口的老婦尸首掀開,自己站在了窗口。
男子大驚,立即撲下床,但窗和床有距離,一時哪里趕得及。只聽見隱約“噗”地一聲,和先前那個老婦受襲擊時候的聲音一樣,驚得渾身一抖。
但隨即他便聽見文臻又爽又甜的笑聲。
笑聲里,隱約遠處一聲痛呼。
“第一個。”文臻笑瞇瞇對黑暗中點點頭,啪一聲關上窗戶。然后取下了裹住要害的帶針的布。
那些針上已經凝了鮮血。
果然猜中了。
之前她就懷疑,敵人中有人能隔空傷人,那個老婦就是這么被殺的。
但是異能也是有限度的,千里之外取人首級這種事不會發生,她試了一下,對方要想出手,必須沒有物體阻擋,且限制在一定距離內。
這種異能,某種程度上是身體的分子在轉瞬間散開又重組,也就是說,就算隔空殺人,也還是要用手的。
所以她打開窗戶,以身為餌,對方果然出手,然后現在,手想必已經廢了。
她沒有回頭,道:“你的箭呢?”
男子垂眼,從身后摸出弓箭。
“做好準備。等會我指向哪里,你射哪里。”
文臻一邊說話,一邊點燃了蠟燭。
此時點燃蠟燭是不明智之舉,男子卻沒有問,對文臻十分有信心地,拉弓在弦。
文臻舉起蠟燭,走到窗邊,今夜無風,燭焰忽然一跳。
文臻辨準了那個方向,將蠟燭狠狠一扔,火焰割裂黑暗,畫一條凌厲的紅,雖然去勢很快,卻奇異地始終不滅。
“咻。”
利箭破空,追躡火焰而去,比火焰后發先至,越過那一線紅,將那火苗長長扯成一片血紅的旗。
然后一聲悶響。
爆開另一蓬紅。
那是從胸口帶出的鮮血。
黑夜中立在窗口的文臻,聲音冷如長夜。
“第二個。”
隨即她離開窗口,就在她離開的一霎,支起的窗板忽然落下,只差一點就撞到她的鼻子。
然后咔嚓一聲,整個窗板脫離窗框,閃電般向文臻飛來。
文臻還沒動,身后男子已經收弓飛撲而至,一把抱住文臻,向后猛地一滾,砰一聲窗板撞在床欄上,碎了一地木屑。
他抱住文臻的時候,文臻還沒忘記順手拎起地氈上的妙銀。
砰一聲三人都跌撞在床上,文臻落下的時候將妙銀甩到了床底,卻沒注意自己壓著了男子的傷口,男子咬牙,一聲不發。
文臻也沒注意到此刻兩人的姿勢,她沒有時間注意,她落到床上的那一霎,便一拳擊打在床上,被子翻騰而起,展開,她又一拳送出,被子四角展開,平平搭在床架上。
“釘住被子!”
男子反應也快,嗖嗖嗖四箭,各自釘在上下左右的床架子上,將被子釘成一個厚厚的屏障。
屋子里此時已經亂了套,無數物體,燭臺、鏡子、墻上的獸皮、骨頭,弓箭,盤碗,食物……所有室內的東西,都在呼嘯飛舞,一次次撞擊在被子上,奈何被子厚,又被釘得很緊,再加上東西大多不夠重,因此都被被子屏障給穩穩擋了下來。
文臻探出手,抄住了一套弓箭,大概是妙銀平時打獵用的,低頭看了一眼身下男子的身高,這一看,才注意到自己的姿勢,趕緊要起身,誰知男子忽然眼神一厲,猛地伸手,將她重重一按。
砰一聲文臻被壓在他胸膛上,嘴唇正貼在他鎖骨上。
“嗤”一聲響,就在她方才坐著的位置,一點刀尖刺破了被子,刀芒森寒地亮在她頭頂,照亮兩人幽幽的眉眼。
掛在墻上的腰刀,在飛舞中落了刀鞘,又刺穿了一點被子,如果她還坐著,臉就要破相了。
黑暗中兩人雙目相對,男子眼底光芒猛地一跳,似一簇煙火從天幕掙脫。
文臻感覺到了唇下的溫熱,肌膚的彈,和心跳的急。
還感覺到對方下意識抬起的雙臂。
她猛然翻身,手肘按在床上,從對方身上凌空翻過,半點肌膚都不觸。
隨即她起身,將拿好的那副弓箭,架在床的上方,露出一點弓的形狀,看上去像是有人在被子后架弓,隨時就要擊發。
隨后她把妙銀往床里再推推,在她身上又加了幾個枕頭防護,對男子做了個從側面下床的手勢,男子會意,拔劍,劍氣凌厲如白練,一劍卷掉了側面床板,同時那一面床靠著的竹墻也無聲無息碎裂。
兩條人影悄無聲息從側墻躥出,文臻那雙眼睛在黑暗中熠熠生光,向上一看,就看見對面一座竹樓頂上,一人正遙遙站著,雙手揮舞。
她對著那人一指,道:“應該是最后一個。我去吸引他,你去暗殺。”
“我去!”
“爭什么呀,我有你一擊必殺的本事嗎?”
不等他回答,文臻已經沖了出去,她一腳踏出,一手高舉,比了個OK般的姿勢。
果然她一出現,那高處的人立即注意到了她,手一伸,一柄刀已經破空而來。
文臻急退,卻在退后的時候,一眼看見身邊竹樓上,垂掛著很多的沉重的獸骨。
這讓她不禁一怔。
既然是隔空控物,那自然是離她越近越有效果,為什么對方舍近求遠?
然后她便見那人似乎是要追她,但在抬腳之前,卻忽然反手一甩。
而那人身后那輪月色光影里,已經無聲無息多了條修長的黑影。
那是去潛伏偷襲的男子。
這一甩,便有一道冷光,忽然從黑影身后出現。
文臻心中暗叫不好,她忽然出現,就是要吸引對方注意力,好讓男子偷襲,但現在很明顯,對方的注意力卻不在她身上,反而反攻了偷襲者。
男子的身影在月中剪影柔韌,從頭到腳的凌厲峻拔,如一支弦上將射的箭。
他背后長劍在月中光寒。
已經拔出的劍身一橫,正迎上那道冷光,鏘然聲響里,劍光毫無阻礙,擊飛那冷光后,便如星河倒掛而下。
血光爆現。
竹樓高頂人影墜落。
墜落時,那控物者的眼睛還緊緊盯著文臻,看見文臻一退便進,笑吟吟踏月而來。
聽見她將一直高舉的手擺了擺,那個奇怪的手勢還在,道:“第三個。”
砰的一聲尸體落地,男子也飄身而下,神態警惕,道:“都解決了?”
文臻道:“這是異能者,也就是你們所說的天授者,這種人才,你應該知道,不會有很多。”
“你怎么知道有三個?”
“你猜?”
“從你最初遇刺,天外飛刀,你猜出有人能控物。之后那個老婦被隔空滅口,和我肋下的傷,你看出有人能隔空傷人。”
“然也。還有一個人,能控制火焰,我記得遇刺那一刻,篝火忽然爆燃,就是他在出手,以此掩蓋第一個能控物的家伙的飛刀。如果不是你砸出酒壺,可能我就中招了。不過能控火者,必然體質吸引火焰,所以我拋出點燃的蠟燭,火焰不滅,便指明了他的所在。”文臻忽然上前一步,對著黑暗道,“天機府成立多年,至今精銳也不過數十,每個人都是千萬人中苦苦尋覓而來,每個人都經過十年以上的訓練培養,如今一下在這里折損了三個,我想請問黑暗里的這位大俠,你有多少庫存,經得起這樣的消耗啊?”
她聲音不高,卻傳得遠,對著黑暗,像閑聊,也像宣告。
四面寂靜一片,仿佛她真的只是對著空氣自說自話。
文臻并不在意,又道:“不信邪,不怕沒法和主子交代,盡管派人來,來一個我宰一個,來兩個我宰一雙。看是你們天機府的庫存多呢,還是我的手段多。”
她說完,蹲下身,看了看眼前的尸首,是一張普通男子的臉,身材較矮,文臻瞧了一會,目光落在這人手上,感覺到了違和感,忽然伸手去揭這人面皮。
一層薄膜揭開,里頭露出的臉,讓她眼神一縮。
竟然是那晚燕綏床上的兩女之一,長得有點像她的那個。
這個人,她原先就發覺了她們是天授者,猜想她們可能是燕綏要來保護她的,但季懷遠想要討好燕綏,授意她們用身體獻媚燕綏。
以燕綏的性子,不相干的人他只會嫌臟,這兩個女子一旦做了這種事,她又氣走了,燕綏不會再留對方。
那這女子為何出現在留山?還參與了謀殺她?
文臻絕不認為這是燕綏要殺她,這點信任還是有的。
但……
她忽然想起先前這個女子對上她的時候,那些有點奇怪的動作,以及最后對眼前男子的出手。
她的心,猛地一跳。
男子十分警醒,立即道:“你認識?”
文臻笑笑,將面具扔回去,道:“怎么會。”
她說完,拍掉手掌上的灰,道:“走吧,明早還要比試蠱術呢。”
男子也沒反對,聽著四面動靜漸無,想來連殺三名天授者,以及文臻最后的威脅,讓對方也感到了承受不起的損失,暫時撤走了。
兩人往妙銀的竹樓走,男子落后文臻一步,文臻知道敵人來自寨子外,他是用身體為她擋住可能的刺殺。
兩條人影,一前一后,鍍在地面一片湯湯的銀白月色中,文臻看著對方雖然受傷依舊筆直的身影,心中微微嘆一口氣。
便在此時,她忽然心中一動。覺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但一時卻又想不起來。
對于想不起來的事情,最好的辦法是一件件回溯,文臻便從方才的出手一步步往回走,殺掉控物者……偷偷出房……殺掉控火者……殺掉隔空殺人者……老婦的死……
老婦!
文臻忽然明白了問題出在哪里。
那個老婦,她查看過,是個普通的寨民,沒有任何武功的底子,甚至連蠱術的氣味都沒有,她唯一適合對自己下手的原因,是當時她離自己最近。
那她為什么會對自己下手?
是不是因為最近,所以被選中?
用什么方法選中的?
腦中閃電豁喇而落。
還有一個!
還有一個天授者!
這個念頭剛起她便已經低喊:“還有一個!”
同時一個箭步猛躥了出去。
但是已經遲了。
身后嗖一聲疾響,身后一直保護她的男子,雪練般的劍光,向她當頭罩下!
寒氣瞬間滲骨,這速度和力量,又這么近,文臻知道自己絕對躲不了。
但她絕不放棄,頭也不回,拼命前躥,一邊低喊:“林侯!林飛白!我是文臻!”
“我是文臻!”
像雪山忽然從頭頂傾倒。
然后被天神之手傾力一挽。
那似乎可以籠罩天地的寒光似乎微微一頓。
隨即文臻聽見了一聲清脆的咔嚓聲,像是骨頭被生生打斷的聲音。
砰一聲,她撲倒在一丈外,后心涼颼颼的,背后衣裳已經裂開。
“當啷”一聲,長劍落地聲。
文臻還是沒回頭,再翻出一丈,才喝道:“文蛋蛋,喚小弟!”
文蛋蛋骨碌碌滾了出來。
剎那間嘈嘈切切,細細碎碎,似夢囈似低語似噩夢里發出的壓抑之音,群山都似乎因這令人牙酸的聲音而微顫,于風的亂和葉的顫中,無數細小的黑影,從寨子的各個角落游出來,爬出來,蠕動出來……
全寨的毒物和蠱蟲,都在剎那被文蛋蛋催動。
文臻動了真怒。
這藏在暗中的最后一個天授者,無論他藏在這夜山中何處,她今日都要叫他來得去不得!
黑暗深處,忽然爆發一聲慘叫。
文臻沒有去看。
不用看了,所有毒蟲被催動,那個人活不了,而剛才殺掉的那三個,也肯定留不下尸首。
倒省了她處理尸體的麻煩。
文蛋蛋大范圍催動毒蟲很耗它的體力,文臻輕易不愿使用它,就是不愿意讓自己對文蛋蛋太過依賴。
但終究是大意了。
居然還漏了一個控人心神者,這人控制老婦刺殺她不成后,便隱在暗處,一直等到林飛白和她同時出現,殺了他其余三個同伴,放下心防之后,才悍然出手,一出手便控制住了林飛白,對她下了殺手。
她轉頭,看向林飛白。
早就認出他來了,但既然他要裝樣,她也懶得揭穿。
但剛才生死之間,再不叫破,小命不保。
一回頭,她臉色就變了。
林飛白站在當地,劍落在腳下,持劍的那只手,以一種奇怪的姿勢軟垂著。
一看便知道,那是斷了。
文臻忽然明白了。
林飛白練的劍,和他的本人風格一樣,一出必定見血,一往無悔,要的就是那樣的破釜沉舟的殺氣和烈性,因此他劍一出,自己也收不回,那一霎為了不傷害她,他折斷了自己的手臂。
那一聲骨斷之聲,是他自己,生生砍斷臂骨發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