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們怎么辦?”張鉞思考了一會兒,“要么我們改裝進入吧,去和當地百姓買戶籍。或者找當地戶頭買幾張戶帖。”
文臻看他一眼,心想書呆子倒也不是完全不會變通,任何政策都有漏洞,每州都有私下倒賣空白戶帖的,持有這些戶帖的多半和官府有點關系,被稱為戶頭,多出點錢就可以買到。但是一時之間難以尋到且不說,既然有這個漏洞,難保對方不會利用這個漏洞。
“倒也不必買,何必花那錢呢。”
“那我們……”
“等唄。”
“啊?等什么?”
“等啊……嗯,算算洗頭洗澡換衣服,半天時間差不多了吧。”文臻喃喃自語,張鉞聽得莫名其妙。
張鉞發覺自己跟在文大人身邊越久,就越是傾慕,然而也越是不敢肖想。
這是個滿身閃爍著火花和星光的姑娘,他只是這凡間背著行囊的書生,涉過山川清溪,遙望天際那一頭的風月。
不求所得,所見便歡喜。
他于是也不多問。文臻說等,那就等,等了小半日,她開始排隊,排到差不多的時候,路盡頭行駛來一列車隊。
看到那車隊的那刻,文臻笑了笑。
看看前頭隊伍前進緩慢,她拍了拍前頭的肩膀,遞過去幾枚大錢:“兄弟,打個商量,我有急事急著進城,能換個位置嗎?”
對方接了錢,換了位,文臻如法炮制,很快換到了最前頭。
守門的士兵手一攤:“戶帖!”
文臻:“哦,沒有。”
“什么?”
“我是來辦事的。官爺,你這是要封城么?哪有不許外地人入城的道理!”
“你是來鬧事的吧?沒聽見嗎?新任刺史大人要到任了,要對湖州全境進行清理,暫時約束各州縣人員流動,從哪里來的,滾回哪里去!”
“你這話我不明白。新官上任就不許咱們老百姓行商走路了?新官上任湖州百姓也要吃飯啊!”
文臻這話一出,一些因為沒有戶帖被攔在一邊的行商路人都憤憤不平地鼓噪起來。
“是啊是啊,這樣攔住我們,我們的生意就做不成了啊官爺!”
“少廢話!這是新任刺史大人的命令,你們敢違抗憲命嗎!”
鼓噪聲一靜,有人低聲咕噥道:“這位新刺史真是兇狠啊……”
只有文臻的聲音依舊清晰,“啊,真的是刺史大人的命令?哪位刺史大人啊?”
“文刺史文大人!”
“你怎么知道是文刺史文大人的命令呢?這命令不合理啊,這萬一有人假傳命令呢……”
“你滿嘴胡咧咧什么!是文大人親自到縣衙傳令,給我們訓話的,我們還親眼見著大人了!”
“啊……親眼見著的啊,那你們也親眼見著了文大人的印信和下文了哦?”
“廢話!你滾不滾!”
“哦,好好,我滾,我滾。”文臻臉一捂,站到一邊,卻沒走開。
那士兵正要推她走開一點,忽然馬蹄急響,幾騎飛飚而至,煙塵滾滾,氣勢驚人,四面百姓紛紛驚叫走避,隊伍瞬間被沖散。
關卡守門兵還沒來得及呵斥,馬上騎士已經亮出金底皇牌,大喝:“王駕至,速速跪迎——”
眾人惶然抬頭,就看見一長隊馬車轆轆近前,遠看那馬車鑲金嵌玉,玉彀朱輪,華貴至極,近了卻看見那金玉之上斑斑點點,坑坑洼洼,黑黑白白……有的還黏著些絨毛……
一陣惶然的腳步聲響起,卻是在遠處的棚子里休息的管事的城門官奔了來,看見那皇牌,驚得就地跪了下去,顫顫巍巍大喊恭迎王駕。
他這一喊,所有人也便就跪了,張鉞等人本來站在文臻身后,都看文臻的動作,見文臻毫無心障也麻溜地跪了,也便跪下。
燕絕沒露頭,咆哮聲從簾子里傳出來,“就一個城門官來迎本王嗎?岱縣縣令呢!死了嗎!”
城門官抹一把汗:“是是是,下下下官已已經派派人人人快快快馬馬去喚換了了……”
燕絕不下車,也不讓人起來,就讓人跪著等,文臻本就呆在關卡后比較隱蔽的地方,順勢往地上一坐,張鉞立即跪過去,把她給擋住。
好在這里離縣城本就不遠,很快馬蹄聲急響,一群人狼奔豕突地馳來,官帽斜斜地歪在頭上,還有人靴子都沒來得及穿好,連滾帶爬地下來給燕絕請安。
看到岱縣縣衙的全套班子都到了,文臻也笑了,懶洋洋地站起身來。
此時正好燕絕也出馬車,頭一伸,人群中突兀站起來的文臻自然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他眼神一凝,下意識大吼:“文臻!”
百姓:“……”
岱縣眾官:“……”
文臻清脆地應:“噯!殿下!我等你好久啦!”
燕絕:“……”
文臻:“殿下,不好意思這關卡攔了您的路啦!”
燕絕頓覺抓到把柄:“文臻,你這個刺史就這么當的!”
岱縣眾官:“……”
百姓:“……”
燕絕:……好像覺得哪里不對勁。
張鉞已經笑了起來,眼底光芒閃亮。
文大人真是絕啊。
她先在百姓面前錘死所謂的“刺史命令”,再算好時間,等燕絕過來,借燕絕之口,宣示身份,一來洗清百姓對她的誤會;二來揪住燕絕一起,避免被岱縣黑了自己,畢竟岱縣縣令已經認了燕絕,而燕絕認了文臻,這才是文臻一直等到岱縣縣令等人都到了才現身的原因,就是要一環扣一環,公開身份。三是揪住了燕絕,就算岱縣之后采取捧殺政策,那也只能算在燕絕頭上,畢竟他才是最尊貴的主客。
這本是無法辯解之局,文大人卻不著一字,盡得風流。
燕絕還沒反應過來,文臻已經歡歡喜喜過來,一邊往燕絕車上鉆,一邊道:“殿下,那些飛鳥繞著您舞了多久啊?我給你找了好幾個畫手和傳記作家,都不大滿意……”
她語聲忽然一頓。
看見了燕絕馬車座下被捆著的一個少年。
那人抬起一張雪白的臉,臉上依稀還有腳印,一點泥痕印在眉心鮮紅痣上,隨著他抬頭的動作,簌簌落下他發紫的嘴角。
蘇訓。
文臻盯著那張酷肖燕綏的臉,想著那張臉被燕絕踩在腳下凌辱,只覺得渾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但這所有感受都只是一瞬間,隨即她轉過眼,就好像沒看見那腳踏,繼續接上方才的話題,“……要么您給詳細描述一下?”
燕絕:“……下去!”
他已經轉過彎來了。
這關卡保不準是為了攔住文臻設的。
他被利用了!
這臭娘們,先前拋下他溜得飛快,現在為了進關,又專門等著利用他!
可恨這里全是百姓,不然真恨不得現在就一刀捅死這女人算完!
文臻立即下去了。
她站在燕絕車旁,面對神色驚疑不定的百姓和目光閃爍的岱縣官員,方才笑嘻嘻的臉色頓時不見,一手摸出自己的刺史印信,對著百姓緩緩展示一圈,道:“各位鄉親父老,在下文臻,新任湖州刺史。”
百姓雖然早已猜到,但還是嘩然一聲。
平常百姓,見到縣令已經足夠炫耀幾十年,刺史大人封疆一地,主管軍政,那是云端人物,更何況,這是東堂歷史上第一位女刺史!
這位據說還是傳說中的廚神!
如今看本人,還這么年輕。看模樣,都沒雙十年華。
百姓的震驚之后便是濃濃的疑問,刺史大人是女性,還是這么年輕的女性,這……這能鎮住湖州這一批豺狼虎豹,給百姓們好日子么?
一些老人已經失望地搖起了頭。
怎么可能哦。這點子大的丫頭,尋常人家閨閣里繡花待嫁的年紀,能做啥子喲。
文臻也不多說,百姓的偏見很正常,而看法需要時間來扭轉。她轉向那些臉色難看的岱縣官員,手中印信轉了轉,“方才諸位父老都聽見了,關卡士兵說,親眼看見我發布了設卡命令,并看見了文書。那么我想請問岱縣諸位大人,那所謂的命令,是我本人,用這印信,發布的嗎?”
岱縣縣令面門有點凹陷,以至于他額頭上的汗想要流到下巴上有點艱難,他胡亂地用手捋了一把,期期艾艾地道:“這……這……大人……”
“我就不明白了,守門士兵說親眼看見我發布文書,結果我過關的時候,他怎么卻不認得我呢?”
人群里有人甕聲甕氣地道:“還能是怎么回事啊,不就是假傳圣旨唄!刺史大人,他們欺負你新官上任吶!”
哄笑聲里,文臻往人群拱拱手,含笑道:“多謝鄉親們為我鳴不平。不過戲文還是少看些,假傳圣旨是這樣用的嗎?”
又是一陣笑聲,文臻道:“事實上我六天前入湖州境,方才剛剛到岱縣,之前未曾與湖州境內任何官員進行聯絡,也未曾發布過任何命令,沒想到岱縣官員對我的到來竟然如此歡迎,人還沒到,命令已經幫我安排下了。”她沖百姓們點點頭,“所以還麻煩各位父老,不要偏聽偏信。新官上任,真不是那么簡單的事,湖州情形本就復雜,交接諸事也繁瑣,本官又不是千手觀音,真要全部上手,沒個一段時日也是不能的。所以近日但凡聽著刺史這樣這樣,刺史那樣那樣,不要理,都是瞎扯,大耳刮子打他便是!”
眾人又哄笑,都大聲道:“對!大耳刮子打他!”
氣氛一時其樂融融,百姓喜笑顏開,官員兩股戰戰。
車內,燕絕臉色鐵青。
他知道朝中幾位老臣都頗看好文臻,明明這女子在朝時間不多,偏偏說她能夠鎮服宜王殿下,足以說明心智非凡。這什么狗屁理由?
如今瞧著,心智他不想提,這口才這狡猾這籠絡人的本事,還真是少有人及。
瞧瞧,堂堂刺史,和這些下等賤民打成一片!
文臻又轉向那些官員,含笑看著他們,就好像真的只是好奇怎么會發生這種情況,等待一個回答,偏偏不繼續發問,岱縣那些官員,想好了各種情況,卻也沒想到會遇到這種情形,一個個腦中空白,滿頭大汗,只覺得面前這年輕的女刺史的目光像一把溫柔的刀,刀刀捅得人心塞。
忽然燕絕把簾子一掀,怒道:“一點小事兒,這么沒完沒了的,還有沒有封疆大吏的氣度了?不就是這些小官兒一身媚骨,想要討你歡心,也怕治下出事觸霉頭,先封鎖境內,清理雜碎,想要干干凈凈迎接你上任嗎?”
文臻回頭看了燕絕一眼,倒沒想到這家伙還有這種智慧,果然皇子就沒一個簡單的。
“是這樣嗎?那還真沒想到呢,諸位父母官如此苦心孤詣……嘖嘖,只是以后,還請諸位上天也好,入地也罷,不要再掛我的名哦。”
這般高高提起,輕輕放下,岱縣官員喜出望外,連連點頭,狂表忠心,當即撤去關卡,又恭迎殿下和刺史大人入城。
文臻此時自然不會推辭,正要回自己車上,燕絕忽然對她一招手,道:“文大人,你來隨身保護我。”
“殿下,男女授受不親。”
“這都要顧忌,那你怎么做這一地刺史?那本王不如回稟父皇,讓你回宮做女官算了,都是女人。”
“那就如殿下所愿。”
文臻知道這是跑不掉的,燕絕怎么舍得放過讓她難受的機會呢。
車廂里燕絕大馬金刀坐著,靴子底慢慢碾磨著蘇訓的臉,見文臻進來,惡意地一笑,道:“你看。我發現了一個奇葩呢。”
文臻低頭看了看,蘇訓閉上了眼睛。
他的腮幫因為牙關緊咬,而線條繃緊,車廂里日光斜斜,一眼望去像一柄薄薄的玉刀。
質本潔凈,卻染了塵,落了血。
“怎么樣,驚喜吧?”燕絕慢慢地搓動著腳底,蘇訓的腦袋因他這動作輕輕地撞在地上,發出砰砰的聲響,他聽著這聲響,享受地抬起頭,“看著這樣一張臉在我腳底,慢慢變形,眉目痛苦,是不是感覺很不好受?”
文臻靜靜地注視著他:“看著這樣一張臉,在你的腳下變形,因你的蹂躪而露出各種痛苦的神情,是不是很爽?瞧,你爽得眼睛都閉上了。你怎么就不怕,我在惡心憤怒之下,一把毒毒死你呢?”
燕絕立刻睜開了眼睛:“你敢!”
文臻格格一笑。
她不笑便罷,一笑,燕絕反而緊張起來,磋動也慢了下來,渾身緊繃地盯著她。
文臻雙手手指交握,有趣地瞧著他,輕輕道:“燕絕,你真可憐。”
燕絕眼底閃過怒色:“你說什么!”
“我說。你真可憐。”文臻滿不在乎地一笑,“你羨慕你哥,嫉妒你哥,痛恨你哥,又無法追及你哥。無論是才貌、寵愛、地位、名望……所有的一切,你都無法比得上燕綏,并且深切地知道連追逐的資格都沒有,和他一并提起的是另一個家族的人,甚至沒有你們兄弟……你挑釁他,試圖傷損他或者和他有關的一丁半點來找回自己的自信和存在感,但是可惜的是,你哥如此的強大,也沒興趣成全你的幼稚,你每次挑釁都只能換來無法承受的懲罰,懲罰到你害怕,不敢再挑釁為止,這時候如果你保持安靜,你還是個正常的男人,但你看看你做了什么?你只敢在一個長相和燕綏相似的人身上發泄你的怒氣?你知不知道當你的腳踏上他的臉那一刻起,你就完完全全辜負了燕這個尊貴的姓氏,成了一個徹底的懦夫,別說不配皇室,連坐在我面前充男人都不配!”
“你……”
“我什么我?我在外頭給你一個皇子的面子,在這馬車內我還要任你折辱不成?燕絕,既然還要共事許久,我且提醒你一句,我確實顧忌你皇子的身份,但我更顧忌我自己的命,所以請殿下行事且留三分余地,不要逼得我拼命。因為真要拼起命來……”文臻聲音悠悠地飄起來,與此同時嚓一聲輕響,燕絕只覺得手邊一涼,他猛地一縮手,袍子邊已經整整齊齊落了十片指甲邊!
“……你可不是我對手哦。”
燕絕沒聽見最后一句話,他盯著那白白的十片。那是他精心留了很久的指甲,現在緊緊貼著他的手指邊緣掉落,再往里一分掉的就是他的手指頭!
燕絕的臉白了,忽然驚覺和這女子單獨狹小空間相對是何等的冒險。
隨即當啷一聲,一柄匕首拋到了他腳下,驚得他把腳一抬。正要去拔自己的刀,又要去喊護衛。卻見文臻蹲下來,冷漠地看著蘇訓,道:“說到底,是這張臉惹的禍。如果你自己還算明白,就自己處理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