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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七十四章 好戲連臺

  湖州全境內江湖撈有三家,湖州城內江湖撈只有一家,坐落在湖州城內落晶河邊,裝修得頗為精致高雅,垂一串珊瑚似的紅燈籠,毫無火鍋店的煙火氣。

  不過這幾日江湖撈的生意,簡直可以用煙火熏騰來形容,店里從早到晚坐滿了人,從掌柜的到所有店小二,全部忙碌得腳下生風。

  而且忙得也不僅僅是生意,吃飯的過程中,鬧事的,糾紛的,打架的,挑釁的,事端不絕,輕則攪亂店堂,重則鬧上公堂,鬧上公堂也絕沒有事,誰都知道這是刺史大人的產業,鬧事的都會被當眾驅逐,但掌柜店員難免要一趟趟跑衙門,一趟趟和客人解釋,里里外外,各種雜事,人手緊缺,連剛剛趕到湖州的君莫曉,都不得不親自上陣開始抹桌子。

  歷來三問書屋都開在江湖撈隔壁,三問書屋的書生們也在店里幫忙,君莫曉在和一個書生咬耳朵:“小紀,你說,這湖州怎么回事,一直是這樣的么?不大對勁兒啊。”

  那個姓紀的書生苦笑道:“君姑娘,往日自然不是這樣的。但自從刺史大人要任職湖州以來,就這樣了。”

  “我就不明白了。這皮里陽秋的是要做啥?按說刺史大人的產業,該巴結著才是。可瞧著這生意是熱鬧了,熱鬧里卻又藏著兇險一樣。”

  “君姑娘是明眼人。他們就是明著不敢做對,暗地里下著絆。江湖撈這里還好,就是找些茬子,把人絆著,讓人生意做不安生。我們三問書屋,近日來的人越來越少,很多書生陸續得了推舉,要進州學了。而我們做出的文章詩詞,原本合作刊印的印社,現在也反悔了,不再給我們刊印文冊。買我們詩詞文章的百姓,據說也會被偷偷截下威嚇,所以現在也沒有人敢買我們的詩詞文章了。各處的酒樓茶樓也得了私下警告,不允許傳唱我們的曲子詞賦。”

  “這好像是在……消散我們刺史大人私下的力量?他們想要干什么……哎,好,加湯!不是,您這好像一刻鐘已經加了三次湯了吧?沒必要這樣加吧?您把火關小一點不成嗎?哎您怎么這樣呢……”

  “……哎哎客官您別生氣您別生氣,這就加這就加,是是是您想怎么加就怎么加,您想什么火就什么火……是是是客人最大……不不不,刺史大人是刺史大人,江湖撈是江湖撈,江湖撈絕不敢因為刺史大人就怠慢客人……您言重了言重了……這樣,小店給您再贈送一盤上好眉腰肉以示歉意……您慢用您慢用……”

  此時,文臻已經到了湖州城門側門處排隊。

  能不動聲色混進湖州最好,昨晚在岱縣吃飯的時候,她已經命冷鶯隱身進了岱縣縣令的書房,拿到了幾分普通百姓臨時進湖州的路引。

  眼看隊伍將要排到她。

  正門處的彩樓正在簪花。

  城門遠處有座土丘,土丘上有人在觀花。一人衣裳如雪,輕輕咳嗽。一人寬袍大袖,腕間一串石珠顆顆圓潤,細看來卻處處光澤幽微,那是以芥子術刻就經文萬千,每顆石珠上都是一幅名筆經義。

  他輕輕捻著那石珠,也像捻著這世間道德大義都在指尖。

  聽著那白衣人咳嗽聲聲空洞,他搖頭嘆息,“何苦來。”

  白衣人只笑不語。

  “明明有機會一擊斃之,卻偏要婦人之仁。”

  白衣人搖頭:“不能。她那只蠱蟲護主。如果我真對她下殺手,那只蠱王會拼命,拼命的后果我難以預料,我不能冒這個險。”

  “但你也并不很想殺她。”

  “為什么一定要殺她呢?是怕了她還是怎的?她的存在,多有趣啊。你看過女別駕嗎?你見過女刺史嗎?你想象過女性能立在朝堂中央弄潮,和這世間男兒爭霸嗎?如果她能,為什么不瞧瞧她能走到哪一步呢?如果她不能,看她最后不得不心服口服認輸,那也很愉悅啊。”白衣人笑起來,“當然,如果她能令我輸,我一樣是很愉悅的。”

  寬袍人搖搖頭,轉身走下山坡,“你予她一世寬容,她送你一身病痛。”

  他轉身時一彈指,咻地一聲石子彈射,遠處彩樓之上,正在掛一朵碩大絹布牡丹的一個匠人應聲跌落。

  那位置,正跌向文臻方向。

  驚呼聲起,山坡上兩人頭也不回走下山去。

  城門前,文臻一抬頭,就看見匠人不斷放大的驚恐的臉和手舞足蹈的四肢。

  心中不由嘆了口氣。

  她身子一扭,已經側身滑出人群,雙拳一抬,咚地一聲悶響,頂住了俯沖而下的軀體,向前蹬蹬蹬幾步,順勢一甩,衣袂翻花般團團一轉,那偌大的軀體也在她頭頂輕巧地被顛了個圈兒,將全部剩下的沖力都抵消,輕飄飄地旋了出去,正落在正門前的紅毯上。

  四面靜了一靜,隨即驚天喝彩聲響起。

  黃青松本來被掉落的人驚得站起,隨即又一喜,看見有人沖出來接住又有些失望,隨即又把失望掩住,幾番情緒反復之后,他一眼看見了文臻。

  隨即他一愣。

  猛地從懷里抽出一個紙卷來讀了讀。

  文臻將人送上紅毯便轉身回到隊伍。她臉上戴了簡易的面具,倒也不覺得會被人一眼認出來。

  不想身后忽然響起顛顛的腳步聲,有人喚道:“文大人!刺史大人!”

  嘩然聲響,四面百姓齊齊向后退了一步,如見洪水猛獸。

  文臻一僵,回頭,就見一個瘦削的官員站在身后,一臉諂媚的笑,眼神卻是不避不讓。

  她指了指自己鼻子,笑:“我?刺史?”

  黃青松恭恭敬敬作揖:“刺史大人既已駕臨,何必微服私訪?湖州官員百姓,俱翹首盼望玉駕已久。下官湖州治中黃青松,已經在城門口等待刺史大人數日,大人還是快請入城吧!”

  他下垂的寬大袖口,垂落一份文書,文書上字跡清晰,赫然寫著文臻的相貌,身形,身長,發色,擅長武功……

  文臻眼睛好,看得清楚,頓時知道,不承認也沒用了。

  人家連她最細微的身高都研究過了,再加上她剛才出了手,她的武功,尤其是拳法,還滿特別的。

  再說既然能弄出一個高墜逼她露面,自然能弄出第二個。

  更何況這位黃治中說話也不懷好意,言下之意就是她故意要微服私訪,是要查湖州官民的錯漏之處?瞧旁邊百姓那個警惕戒備的眼神。

  文臻向來性情如流水,擅長順勢而行,立即解下面具,轉身笑起來,“本不想擾民。也是見著這彩樓,被驚著了。我不過是陛下駕前一牛馬,前來湖州,愿為百姓黎民躬耕。這剛剛踏上湖州土地,寸功未立,又是何德何能,敢當這紅毯鋪地,彩樓相迎?”

  黃青松愣在當地。

  四面鴉雀無聲。

  一些人群中書生模樣的人,嘴里喃喃著“陛下駕前一牛馬,愿為黎民百姓躬耕。”眼睛越來越亮。

  就連文臻自己也沒想到,自己化用魯迅先生“俯首甘為孺子牛”這一名句,投放在了這一封建時代,依舊瞬間閃光,令人人心中一震。

  無他,還是這時代等級觀念濃厚,父母官名為父母,實則生殺予奪,凌駕于百姓一切生死與尊嚴之上,任何時候都不忘端著士大夫的高貴,肯自云端俯下臉給一個親切的眼神便算是令百姓驚喜的恩賜,何曾又有人聽過這般謙恭懇切的就職表態?

  以至于這句話竟在短短數月內便傳遍東堂,人人稱頌,之后成了傳奇人物文臻的經典名句之一,并因此得朝堂老臣們一致贊賞,也因此引起了一些爭議。至于百世流芳,后世常為心懷百姓之有德才學之士援引類比,這些都是后話了。

  只是此刻這句話出口,百姓們神色便緩和許多,眾人有些驚異地看著文臻,那個剛剛獲救的男子遙遙對著文臻磕頭。

  黃青松的臉色卻不那么好看了,一邊對身后屬官使了個眼色,一邊干笑著伸手對文臻一引,“那么,刺史大人請。”

  文臻看了他一眼。

  自己是刺史,既然到了,全城官員都該來迎接才是,但是這位治中卻根本不提通知全城官員的事,就這么急迫地要她進城,看來,城內還有好戲等著自己吧。

  “百姓們都有營生要做,擠在側門未免耽誤,既如此,便和本官一起走正門吧。”她伸手一揮,“開正門。”

  城門軋軋開啟,百姓們歡喜地涌上紅毯,黃青松也未阻止,在她身側道:“大人,刺史府邸還在修葺中,可能暫時還住不得人。別駕大人為您準備了驛館,或者您想去看看您的江湖撈?”

  “那就去看看江湖撈吧。”

  州學前,士子們憤怒的呼聲越發高昂。

  驛館里,蔣鑫終于擺脫連日來湖州官員對自己的糾纏,快步向州學廣場而去。

  江湖撈內。

  紀書生手腳并用把君莫曉按在了柜臺之后,看著熙熙攘攘的廳堂,一番爭執過后,君莫曉眼睛發直,道:“娘哎,這湖州人氏,怎么比天京大老爺們還難纏啊。”

  紀書生一邊讓人去上眉腰肉,一邊嘆了口氣:“君姑娘,你發現了沒有?來吃飯的人也有很多普通百姓,但和以前不大一樣了。大多心懷不善,遇上事情,也不像以前一樣都站在我們這邊,反而常常幫忙起哄,遇事挑釁,動不動拿刺史大人作伐。尤其是最近事端多,每每去官府又總是我們贏,久了大家就覺得仗勢欺人什么的,刺史大人還沒到任,風評不知怎的便一落千丈,這以后要怎么治理湖州……”他無奈地抓抓頭發,“我們這段時間一直忙著店里,隱約聽說了一些事情,但也沒有功夫去理會。三問書屋的一些書生,忽然得了地方察舉,也就不來了,我總覺得有些不安……”

  君莫曉煩躁地把抹布往桌子上一扔,“這幾天忙得連口水都沒得喝,也不知道外頭都發生了什么,咱們的人也沒有空派出去……”還沒抱怨完,就聽見雅間里爆出一聲尖叫:“媽呀有蟲子!”

  紀書生:“……”

  君莫曉:“……”

  紀書生:“……本旬的第三起火鍋蟲子事件……”

  君莫曉目光一厲,轉頭就沖雅間走去,一邊走一邊大聲笑道:“哎呀這位客人你說什么呀……”蓋過了那女子的尖叫聲,一邊狠狠推開雅間的門,目光落在雅間內男男女女幾人身上,一眼看見那個大腹便便手中還拎著個蟲子的女子,心中冷笑一聲。

  可真去她娘的。一個孕婦看見蟲子都尖叫了怎么還敢拎著?

  “哪來的蟲子?啊?哪來的蟲子?”

  身后看熱鬧的人群涌了來。

  君莫曉一把奪過那女子手中那黃黃白白的一團,“我瞧瞧!”

  那女子猝不及防,蟲子被君莫曉奪去,下意識就要來搶,君莫曉手一抬,冷聲道:“怎么了,是你帶來的什么寶貝,還舍不得要奪回去呢?”

  那女子一怔,頓時停住,君莫曉拎著那一團看了看,嗤地一笑,大聲道:“大驚小怪!不過是一團油渣!”往嘴里一扔,啯地一聲,咽了。

  雅間里的人:“……”

  圍觀食客:“……”

  紀書生:“……”

  那女子一臉驚駭,一眨不眨地盯著君莫曉,君莫曉面對著她,還不急不忙地嚼了幾下,又轉身對著圍觀群眾嚼了幾下,才從容地咽了,道:“肥了點,不過,挺香。”

  她這般從容,眾人看著,自然是信了,倒是那個女子,直愣愣地盯著她,忽然干嘔了一聲。

  那女子干嘔的時候,她身邊沒有反應過來的男子,此刻終于反應過來,伸手狠狠一捏她,女子眼白一翻,向后一倒,男子接住她,驚慌失措大喊道:“不好了,吃火鍋吃壞人了!”

  君莫曉回頭一看,臉都氣白了,這還有完沒完了!

  但那男子已經抱著那孕婦哭喊起來,“喜妹啊,我就和你說這家的火鍋現在不能吃了,仗著后臺大,用的料都不干凈了,明明是只蟲子,非和你說是油渣,吃壞了肚子也沒處告,去了官府保準給你打出來……天啊,你肚子里還懷著我們老孫家七代單傳的種啊,這可如何是好啊……”

  這男人身材瘦削,聲音卻像練過一般尖利中氣足,里外遠近聽得清楚,偏偏他也不鬧,也不要賠,就高聲哭著,抱著老婆往外拖:“我們走,我們趕緊走,我們不吃了……”

  眾人都斜眼看著君莫曉,神色不滿,君莫曉腦子里亂哄哄的,只知道不能任這兩人這樣走掉,那江湖撈開不下去還是小事,文臻的名聲勢必又要黑上一層,免不了還要因此被彈劾。

  她上前一攔,厲聲道:“不行!說清楚再走!”

  “說清楚什么!我娘子吃了你火鍋吃壞了,我們不要你賠,不和你鬧,自己去瞧大夫,你還要我們怎的,你是要害我們一尸兩命嗎!”

  男子凄厲地嘶喊著,指著女子的肚子,有人尖叫:“血!”

  君莫曉低頭一看,女子裙子上慢慢洇開一片艷紅,頓時腦中轟然一聲。

  攔也不是,不攔也不是,該怎么辦?

  男子大叫“幫幫忙啊!”已經有人七手八腳涌上,撞開君莫曉,去幫那男子抬起女子就要往店外送。

  君莫曉腦子里嗡嗡響,目光下意識地跟著人流向外轉過去,忽然看見了一張笑吟吟的面孔。

  她猛然一震,如遭雷擊。

  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擦擦眼睛,再看。

  幾乎要喜極而泣。

  文臻!

  ------題外話------

月底啦,月底啦,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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