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臻繼續往上奔去,腰間的玉牌隨她的動作跳躍。一閃一閃光芒溫潤。
她心中有個疑問,但直到現在也沒有得到解決,而這也讓她越來越有些心驚。
往上再走二十階,水壇壇主站在那里。
不是所有人都會在上天梯這日進行挑戰,尤其地位穩固的高層,到得今日來之不易,并不想輕易拋去。
壇主往上,基本都是安于其位,選擇守成。
說起來文臻運氣不好,擄走聞近檀那位壇主,正是野心最大實力也強的壇主,當年屈居壇主是因為上天梯那陣子恰好受了傷,也正因為有實力,行事才這么肆無忌憚。
這位水壇壇主看起來斯斯文文的,輕袍大袖,像個老儒生,看見文臻奔上來,居然還長長做了個揖。
人家禮貌,文臻自然不能不禮貌,她目光在對方手上一掠,微微側身避到一邊,半蹲福了福。
底下眾人看著,忽然又安靜了,很多人帶著竊笑,互相打了個眼色。
不知怎的,這些江湖粗豪漢子,在那老儒生一般的壇主面前,都顯得有些安靜,眼神里隱隱還有些忌憚。
君莫曉左右看看,納悶地道:“怎么這些家伙一看見這人,就跟個悶嘴葫蘆似的?”
她拍拍身邊一個漢子的肩,道:“求教一下這位兄臺,這位水壇壇主,是不是武功分外的高?瞧你們這噤若寒蟬的樣兒。”
那人不樂意地道:“誰噤若寒蟬了?這不是因為水壇老大擅長……”他回頭看見是君莫曉,頓時挑挑眉,不說話了。
君莫曉也挑眉:“怎么了?看見是我就不說了?你們還有沒有良心?那么久的羊肉面條麻辣燙都喂了狗是吧?”
這話說得那人臉上一紅,看看四周,湊近了她道:“顧大嫂,別擠兌俺了,上天梯時候不透露比試雙方絕技是規矩。不過我可以給你提個醒,這位水壇壇主,不走尋常武功路線,小心一不小心著了道。”
說著搖搖頭,想著這位壇主武功也不如何,很少與人動手,但是死在他手下的人可一點不比那幾位壇主少,說到底,這位仗的自然也是千變萬化難以辨明的手段。
如今遇上扈三娘這樣和自己一個路數的人,自然不會允許她從自己的階梯上踏過去。
他哈哈一笑:“這一局,你們贏不了。準備救人吧!”
君莫曉有點擔心,回頭看燕綏,用眼神詢問。
燕綏磕著瓜子,磕一顆,殼兒便彈到前頭中文的背上,排得整整齊齊的。
他眼底泛出笑意。
原本還有點擔心,畢竟蛋糕兒雖然狡詐,但是出手少,真氣低,真要玩硬碰硬,穩輸。
至于其余門道……
“放心,這一局,特別好贏。”
臺階上,水壇壇主又是一禮,文臻這回不回禮了,笑道:“壇主大人,還打不打?不打的話我走了,我趕時間。”
水壇壇主笑道:“不過是個虛名,打不打有什么要緊?我倒是向來有個習慣,或者說是心愿,還望三娘成全。”
文臻:“哦?”
水壇壇主從懷中取出一個冊子,柔和地道:“我這冊子,記載了歷年來參加上天梯,走到四百級以上的高手,尤其是成就才能突出的高手。三娘方才以最快速度過關斬將,半個時辰上四百階,是為我共濟盟多年來未有之奇事,所以方才在下已經將三娘英姿和事跡記錄于其上,現在便要請三娘留下墨寶,以作見證。”
說著一招手,旁邊站在圍欄外的記錄者便走過來,遞上備好的筆墨。
那筆是上好狼毫,勁健光韌,硯臺更是光凝紫玉,色隱云紋,都是十分講究的物事。
那硯臺式樣也十分別致,臺端一邊一個團云龍紐,圓溜溜的,乍一看像丫頭頭上兩個雙丫髻。那記錄者拿起一個黑色的團云龍紐,在硯臺里磨著,片刻后便凝出細膩光澤,色泛青紫的墨色來。
只是這山上風冷,剛磨好的墨,只這幾句話耽擱,便有點干了。
水壇壇主拿出那冊子,笑道:“我還有一筆沒完成,先補上。”說著便對著筆尖呵了呵氣,勾勒了一筆,又捧著冊子仔細欣賞一下,似乎十分滿意,才呵呵笑著把冊子遞給文臻。
只是這么一耽擱,那筆鋒和墨又有點干了。
文臻接過,自然也對著筆尖呵了呵氣,一筆簽上自己的名字,那動作之瀟灑,神情之豪邁,十分讓人錯覺這是書法大家在作書,以至于那水壇壇主也禁不住湊過頭來看她的簽名,一眼之下,臉皮一陣抽搐,好一會兒才忍住窒息感,呵呵笑道:“三娘這字體甚是獨特,甚是獨特。”
文臻低頭看看那一手狗爬,也十分滿意地點點頭。
“壇主,還打嗎?”
水壇壇主笑呵呵地看著她:“老夫不愛這些打打殺殺的,你但能走,便自己走吧。”
文臻點點頭,繞過他,抬腿向上走。
按規矩,她只要過了這一級臺階,就是她贏。
她腿抬起,身后的水壇壇主道:“……就是不知道你還走不走得動了……一、二、三,倒也!”
與此同時,文臻也道:“……三、二、一……倒也!”
咕咚一聲。
驚呼聲起。
文臻抬腳,輕輕松松從倒下的水壇壇主身上跨了過去。
留一地圍觀群眾風中凌亂。
先前那個和君莫曉對話的家伙,張大了嘴巴,喃喃道:“我但知道每次水壇壇主下毒害人都看不出端倪就讓對方倒了,未曾想扈三娘讓人倒得更沒有端倪……”
臺階上,文臻快步向前走,一邊整理著頭發。
頭頂上,文蛋蛋正十分不滿地滾來滾去,好把滿身沾著的墨擦到文臻頭發上,文臻伸手去捉它,這家伙精滑溜溜的捉不住。
先前那水壇壇主往那一站,文臻看他兩袖清風的模樣兒,就知道十有八九是個下毒的行家。
擅毒不擅武的人,手上繭子少,但指腹和指甲上,多半會有些顏色異常,這是長期研究和接觸毒物導致的,誰都無法避免。
文臻自己就是玩毒玩手段的高手,對這個自然很了解,她也更細膩,搗鼓完這些東西,都會保養雙手,去除痕跡。
對方一個大老爺們兒,自然想不起來這些。
而下毒,從對方作揖就開始了,大袖清風,一起一伏,夠散出許多東西。
文臻位于下風,側身避讓,沒讓對方看出自己已經看出他的手段了。
之后的冊子,墨,筆,自然處處都有機關,但是最主要的手段,還是在那潤筆的一呵氣中。
筆尖的墨有毒,呵氣靠近嘴巴,毒氣自然便進入了。
為了保證她會呵那一口氣,水壇壇主特意自己先示范了呵氣,然后又故意耽擱了一下,讓墨再次凝結。
手段算是精妙,尤其是文臻這種原本對他一無所知的人。
但是問題在于,文蛋蛋在手,天下我走。
水壇壇主遇上文臻,算他倒霉。
他目光只盯在筆和墨,卻沒想到硯臺上的團云龍紐,其中一只,早已被文蛋蛋偷偷掰斷,然后自己在硯臺里滾了滾,沾了一身墨,打扮成一只紐。
當記錄者用堅硬的文蛋蛋磨墨時,那筆尖最后沾上的毒,就是文蛋蛋的洗澡水了。
水壇壇主不倒,豈不是對蠱王大人文蛋蛋的侮辱?
文臻腳步很快,她隱約已經看見那位孫壇主的身影了。
好像正在挑戰鳳三當家。
最上頭金壇壇主,是個身軀高大的壯漢,山上風涼,他卻只穿一件薄薄舊袍,露出的雙臂肌肉渾然若金,倒真真配得上金壇壇主這個名號。
他使一柄開山斧,看似是個莽漢,卻神完氣足,神情內斂,站在臺階上,冷冷看著上來的文臻。
只看他的姿勢,便知道這位內外功夫都相當了得,看他眼神,也是個冷靜不可欺的人物。
底下的人按規矩要站在二十階之外,都遠遠看著。君莫曉問先前那位唱衰者:“喂,這位怎樣?”
那家伙一臉得意呵呵笑:“這位啊,號稱鐵板。”
“啥意思?”
“這位壇主號稱‘鐵板’,最是外表粗豪內心細致的人物,人像個鐵板,心也是塊鐵板,渾然不可侵,從內到外防守十足,看這回你家扈三娘還能怎么沖過去,哈哈哈這次哦,輸定咯。”
“呸,小心再打臉!”
“沒!可!能!”
文臻沒有沖。
她想了想,在他下方三個臺階處站定。
她一路狂飆,無論在哪一關都講究速度,一向都要沖到距離最近的一階,這是第一次安安靜靜站下來。
金壇壇主眼底掠過一絲詫異,但并沒有說話。
文臻細細打量了他一陣,忽然道:“閣下論實力,并不低于孫壇主,為何他獨享盛名,成為當家的熱門人選,而閣下作為金壇壇主,本應在五壇壇主中實力第一,地位第一,卻生生被壓得毫無光彩?”
她問得突然,又問得犀利,金壇壇主怎么也沒想到,這緊張時刻她會說這個,眼底下意識掠過一絲憤怒,憤怒底卻又隱藏淡淡悲哀,只是那悲哀一閃而過,叫人幾乎無法察覺。
文臻自然能察覺,頓時心中一定,知道有門。
鐵板不會是真鐵板,但凡被叫做鐵板的,往往是內心更有大虛弱大恐懼,而要用分外堅實的盔甲來掩藏。
她的第二問又來了。
“壇主很缺銀子吧?”
金壇壇主又一怔,隨即眼底閃過一絲羞惱之色。
這又是確認的證明,文臻并沒露出任何譏嘲之色,她知道此刻自己的表情很重要,一旦有一點不妥,對方開山斧劈下來,自己是擋不住的。
擋不住可以溜,但這一路就前功盡棄,聞近檀雖然能找到,但是五峰這么大,隱秘地那么多,要找到什么時候?孫壇主既然留下文臻,自然有人看守她,那些嘍啰對自己這一批人并無多少忌諱尊敬之心,萬一起了什么心思,近檀又不會武,出了什么事,她這一輩子要怎么面對近檀?
聞近檀一直幫她打理江湖撈,負責人事管理這一塊,做得十分出色,所以她和君莫曉易人離一起離開天京,江湖撈的掌柜們還在一批批地出人才,再按照定好的計劃,由在京的聞老太太調撥,將分店繼續一家家地開下去,目前分店已經有近十家,東堂十八州中的內陸諸州基本都有了分店。
更不要說聞近檀不會武功,卻從來不畏懼跟在腥風血雨的她身邊,當初唐羨之的海上婚禮,大船之上那般危險,她也敢和君莫曉就這么混了進去,如今西川同樣陪她深入險地,是真真正正但有一分力量,都要撐住她的好友。
文臻自認為才能不高,氣量狹窄,唯一的好處就是護短,死黨們暫時失散了,新交的朋友她更珍惜。
文臻清楚自己的實力,并不夠一路飆至頂端,但她也一定要飚至頂端。
那就只有步步算計,用盡心思,不管是毒是計還是……攻心。
金壇壇主的羞色怒色一閃而過,隨即便淡淡道:“與你何干?你還打不打?不打就滾下去罷。”
文臻仰頭,笑道:“我不滾,我要過,但是我不打。”
不等金壇壇主發話,她指了指上方輕聲道:“孫壇主擄走了我的姐妹,我不把他揪下來,我的姐妹便不知會遭遇什么。所以我一定要過去。”
金壇壇主面色和緩了些,道:“此事違犯盟規,你可與當家們言明,另外我金壇也是掌刑罰的,事后我會查證并給你一個公道。”
“來不及。”文臻搖頭,“人已經擄走了一夜,那群人向來也沒什么規矩,我那姐妹還是清白女子,若是受了侮辱,有輕生之念,便是刑堂打死孫壇主也無濟于事,更何況他既然是壇主,估計也不會受那么重的刑罰。”
金壇壇主默認。
“所以我要盡快找到孫壇主問出我姐妹下落,也要把孫壇主從高處踢下去,畢竟我聽說你們的規矩,當家一級是不提倡隨意挑戰的,為了維護當家們的尊嚴,如果有人連續挑戰當家最后卻輸了,是要降級的。降級,他才能受到更重的懲罰不是嗎?”
金壇壇主冷聲道:“你要挑戰便挑戰他的,我又憑什么要以自身地位名聲讓你踏腳?”
“怎么能說是踏腳呢?”文臻笑,“您不是自己就想呆著不往上走嗎?當然,您自愿呆著,和您給我讓路,是兩回事,所以我也不會讓您白讓,您瞧這個可好?”
說著微微傾身,袖子里已經露出一沓銀票的邊緣。
金壇壇主:“……”
又創紀錄了。
由來上天梯,未見銀票開路者。
這扈三娘的把戲,怎么這么多,連這也想得出?
他神情更冷了,手中開山斧雪亮斧身映著森然眉目:“你在侮辱我?”
“我為壇主不值。”文臻毫無懼色,立在他斧頭一抬就能夠著的地方,嘆息,“明明實力不凡,卻不能去爭取護法和當家的地位,倒讓那個實力人品皆不值一提的小人,生生壓了一頭。此等令人扼腕不公事,小女子既然見著了,總要抱打一番不平的。”
“用銀票幫我打抱不平嗎?”
“還有實際行動。”文臻一指上方,“您既然不能上去,那如果看見有人能上去,代您將那小人得志的家伙踢下塵埃,想來也會心懷大慰。”
“你?”金壇壇主神情微帶輕蔑。
文臻笑容不改,“何不試試呢?您沒有出手,讓我過去,是您胸懷廣闊,同情我姐妹遭遇,于您名聲地位無損,而又有銀子進賬,說不定又能看一場小人墜落的好戲,我真是想不出您有什么拒絕的必要。”
一陣沉默。
隨即金壇壇主眉眼一舒,眼底笑意一滑而過。
他斧頭微微抬起,底下人遠遠看著一陣緊張,文臻卻笑了,袖子一動,銀票便順著光滑如鏡的斧頭面和平直的斧柄,滑入了金壇壇主的袖子里。
這一手斧頭收銀票的把戲,兩人都手腳極快,玩得純熟,除了少數幾個人,竟沒人能看見。
隨即金壇壇主斧頭一收,讓出道路。
人群嘩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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