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臻姿勢說起來瀟灑,但等群狗轉過一個彎,她便低頭干嘔了一聲,嘶嘶地摸著腫起來的手臂。
跳下狗背,召喚來一匹馬,順著先前騰云豹離開的方向奔去。一邊奔一邊回頭看。
狗能跑多快沈夢沉想追都能追上,文臻只盼望沈夢沉也有潔癖,不愿接觸那群堵住路的臟兮兮的狗,那么無論是驅散狗還是另走別路,都能爭取時間。
沈夢沉果然沒追來,文臻舒口氣,抹一把額頭汗,一邊喚來文蛋蛋,草草給自己祛毒包扎,一邊喚來一匹馬,繼續去追騰云豹。
哨聲遠遠傳開去,阻停騰云豹,不然給那駿馬一陣快跑,把箱子帶走了追不上她就白忙了。
只是她不知道,沈夢沉沒追來并不是因為潔癖或者其他,純粹是被燕綏攔住了而已。
燕綏原本毫無反應一般自己回了屋,回了屋不一會兒,又把日語召來,細細問他那雜貨鋪子的位置方向,稍稍一想,便二話不說起身飄了出去。
中文日語急忙帶人跟著,一路疾馳卻發現后來走的路拐了個彎,已經不是往雜貨鋪去了,再一抬頭,就看見成王府高闊的外墻。
雖然燕綏再次神奇地猜中了文臻會去成王府,但是依舊慢了一步,到的時候沈夢沉正驅散群狗,要去追文臻,燕綏一劍招呼過去,他不得不回身對敵。
沈夢沉卻也并不想和燕綏打,被阻了兩阻,眼看沒機會追上了,便笑道“敬告殿下,文姑娘對你可真是有心,費了老大勁兒,從我這把桑石給搶走了。我猜著啊”
他話還沒說完,燕綏轉身便走,沈夢沉停了口,笑了笑,眼底一瞬掠過蕭索的神情。
這般的心有靈犀啊但他的蕭索只是一閃而過,隨即變成微怒,人也迅速搶了出去燕綏明明走了,忽然一回頭,一根院墻下垂掛的長長的冰刺,呼嘯著向被扶坐在門檐后的假成王射去這一手出乎意料,便是沈夢沉也沒想到,燕綏明明剛來,看都沒看假成王一眼,怎么就突然玩了這一招 而假成王被文臻打昏后推下,沈夢沉接住后,見人沒醒,便順手扔在了門洞的陰影里。燕綏這一下又近又狠又突然,眼看就要血濺三尺,沈夢沉人在半空,大袖飛舞,砰一聲半扇門開啟,擋在了假成王面前。
冰棱呼嘯,竟然依舊刺入了那堅硬厚實的大紅門,穿透木門后,尾端才簌簌碎裂,落了一地晶瑩冷白。
沈夢沉只得撲向門后查看假成王情況,這人是他費盡心思培養,起先跟在納蘭遷身邊學他語氣神情動作,學成之后再活剝納蘭遷臉皮制作面具,才成就了這么個惟妙惟肖的傀儡,用以暫時控制并號令冀北,此時還有大用,自然不能讓這人就這樣葬身于燕綏手下。
他撲向門后,看見假成王雖然受傷不至于死,但不知何時卻給一截枯藤纏住,正掙扎著眼看要窒息,等沈夢沉把他解救下來,燕綏自然也走遠了。
幾個做轎夫的紅門教徒圍上來,臉上還殘留著茫然和驚懼的表情。
從頭到尾,從文臻出現到燕綏離開,這些人就不斷地被刷新認知,完全無法跟得上兩人的各種瞬息萬變的騷操作,導致只有唯一能跟上兩人思路的沈夢沉孤軍奮戰,其余人連幫手的反應都來不及。
沈夢沉卻問“我們留在客棧的黃鼠狼還在嗎”
有人回答說是。
沈夢沉便笑了笑。
有人忍不住問“主子,為何那位忽然便走,又為何會忽然對成王出手”
“他知道文姑娘拿了桑石,自然是要送回給他的,不趕緊回去堵人,更待何時至于對成王出手因為他看見院墻下的冰棱,少了一根。”
對戰之中,那位殿下還是發現了墻下冰棱少了一根,立即反應過來他用冰棱對文臻出了手,便以牙還牙。
那位還知道對他使用冰棱無用,一甩手就給了假成王,明擺著就那么一眼之間,就已經猜到假成王身份,且知道假成王如果死了他會有更大的麻煩。
沈夢沉搖搖頭,頗有些唏噓地想,東堂這位三殿下,聽說無意于皇位,如此真是周邊諸國的幸事。不然給這位殿下登了帝位,再有那樣狡猾的姑娘輔佐,諸國只怕再無安睡之日。
好在大燕和東堂之間還隔一個云雷,不然未來數十年,這大陸便是混戰之局。
據說大荒左右國師也是驚才絕艷之輩,尤其右國師宮絕慧,所幸大荒自閉于大陸之北,無數沼澤隔絕了四周窺測的目光,也隔絕了大荒揮劍向四方的可能。
而自己,所謀所奪,必定要從這腳下一方土地始,向大燕疆土無限延伸,數十年不滅的野望與怨仇是始終幽幽燃著的火苗,自點亮那一刻起,便注定要燃盡這皇天后土,萬物摧折,萬綠焦敗,直至眾生皆成白骨。
他注視著前方綿延的院墻,那一排冰棱如劍,尖銳地戳向大地,其中少了兩根,便如巨獸的獠牙斷折出一個黑壓壓的洞。
洞在慢慢擴大,現出孤城城門,城門內上演皮影戲,有人挾恨而來,單刀赴會,有人隱于長草,含淚凝視。
一忽兒長草間的少女緩緩站起,目光染血帶恨,向著他,一刀自戕,死生決絕。
他眼底勃勃的火苗漸漸淡去,化為淺淺的傷。
這世上,有多少相知相許,全心呵護。
就有多少的陌路成仇,愛而不得。
文臻找到騰云豹后,拿到了箱子,原以為那么重的箱子,藏在那么隱秘的地方,里頭定然有沈夢沉的許多要緊東西,誰知道箱子套箱子,用布包著開三層之后,她放棄了。一把扛著剩下的箱子,奔回了客棧。
好在那箱子雖然重,但只有最外面一層是玄鐵的,一旦去掉,里頭就是木盒,輕得很。
如猜測那樣,燕綏不在。文臻呵呵一笑,心想殿下反應真快,果然沈夢沉是被他攔住的,只是殿下如果知道她會回客棧送藥,會不會氣死。
一樣是打時間差,她把箱子往燕綏屋子里一扔,墻頭都沒下,轉身就走。
她掠出數丈之后,隱約有所感應,回頭一看,遠遠的有人影如流星飛擲,燕綏回來了。
這時間銜接得剛剛好,她十分滿意地一笑,隱入黑暗的重重屋脊中。
但她不知道的是。
她離開后,那院子角落里,一只原本死得直挺挺,被扔到角落的黃鼠狼,忽然蹦了起來,一溜煙躥到那箱子前,連拖帶咬,將里頭一個小盒子咬出來,叼著跑走了。
那只訓練有素的黃鼠狼還精怪到,把那咬破的箱子拖到不起眼處才跑走。
黃鼠狼影子剛消失,燕綏已經進院,一進來便皺起了眉。
院落里空曠冷寂,雪層之上并無新痕。
文臻并沒有進院子。
這一眼便讓燕綏失了興致,他默不作聲往屋子里走,走了一半,忽然停了下來,道“有騷氣。”
然后他一轉頭,便看進了陰影深處。
中文在那里扒拉出了一個破了的箱子,仔細嗅了又嗅,才聞見是有一點騷氣,但是方才殿下隔了半個院子,居然也聞了出來。
燕綏看一眼那破洞,道“先前那只黃鼠狼呢”
中文已經明白了,一臉羞愧地道“先前見那只畜生直挺挺地,還以為死了,隨手扔了,誰知道”
燕綏看了一眼那箱子,目色復雜,最終搖搖頭進了屋。
中文等人面面相覷,半晌英文問“怎么辦殿下好像挺生氣,我們還要不要找文姑娘現在去追說不定還能找得到痕跡”
中文不以為然搖搖頭,卻最終道“找吧。不用管殿下怎么想。無論怎么想,他都是掛記文姑娘的。”
文臻扔完箱子后,眼看天色已亮,城門開啟,便騎著騰云豹直接出了城。本來她是想著騰云豹速度快,騎上一段路甩脫可能的追兵,然后在城門前下馬將馬扔了,畢竟這應該是沈夢沉或者假成王的坐騎,難保沈夢沉沒有什么辦法根據馬找到她的痕跡。
誰知道騰云豹這種馬野性未馴,跑著跑著便興起,晨間街道上也沒什么人,騰云豹閃電般飚出了城門,守城的士兵只看見一道黑影刮過,連馬蹄后的灰都沒看清。
文臻騎術一般,靠哨技勉強壓著這種神駿,也不敢強力勒停,只好放手任它浪,那騰云豹大概憋久了,跑了半天才盡興停下,文臻轉目四顧,早已不認識這是什么地方,眼瞧著前方也是個小小市鎮,過去一問,竟然已經到了冀北邊境,離最近的大燕魯南只有六七十里路程。
附近最大的城池,叫仁化城。
她并沒有進城,就在城外的小村里借宿,順便養養傷。
隔壁也有個小村,聽說住了一些江湖人士,文臻知道江湖人士代表著麻煩,不打算湊熱鬧。
但是也不能完全不打聽,總得心里有數。
她曾見一個清淡少年默默在井邊打水,端去給一個清秀少女。
曾見那清秀少女神態疏朗,眉目轉側間卻眸光鋒利冷酷,如狼王行走曠野,時刻偵測著世間敵意。
見那清秀少女將端給她洗漱的水再端進一間屋子,見過那間屋子里燃起的燈火很快熄滅,少女卻沒出來。
見過那最初端水的清淡少年默默站在屋子不遠處,久久凝視那燈火。眼底苦痛與執著如這冬夜凝固的冰棱。
見過那屋子里會暴起怒喝,然后那少女皮球般被轟了出來,狼狽地跌在地下,四面全是人,卻寂然無聲,那遠觀的少年一動不動,卻扭過臉去。
那少女自己在地下滾三滾,笑笑,爬起來一抹嘴邊血痕,再進門,再被扔,再進門 文臻看到這里,覺得果然三角戀甚是狗血好看。
但是整個故事里都存在錯位,清淡少年不該是毫無嫉妒的,清秀少女不該是死纏爛打的,屋子里一直沒露面的那個,明顯精神不對勁的,也不該是這樣的。
文臻看這個狗血故事看了一夜,天將亮的時候,清淡少年離開了,清秀少女第十次從地上爬起來,卻沒再進那屋子,反而蹣跚地向著文臻隱藏的角落走來。
文臻沒動。
那少女在一丈之外站定,雙手抱胸,毫無被人看了一夜笑話的難堪,開口聲音微啞,語調卻隨意地微揚,透著一股冷酷的漫不經心。
“看夠了沒”
“還沒。”
“還想看什么”
“看你什么時候爆發。”
“呵呵。”
“我來不負責任地猜猜,里頭那個有病是吧你需要以一種曖昧的方式給他治病但其實你是不愿的,他也不愿,但是你有責任,他也有,所以你們現在就在狗血地撕扯,無奈地糾纏,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
“哈,你說話真好玩,沖這一點,我就不想殺你了。那我也來不負責任地問你,你覺得這事兒,怎么解決是好呀”
文臻頭頂上琉璃珠兒動了動,那是文蛋蛋悄悄溜回來了,告訴她屋里人不是毒也不是蠱,它沒有辦法。
文臻立即打消了套近乎的打算。
她原本懷疑這一群人的身份,想要不費什么力氣地賣個好,如今發現自己可能無能為力,那自然少趟渾水。
“任何違背當事人心意的所謂挽救,任何打著我為你好的旗幟進行的自作主張行為,其性質本身就是一種傷害和背叛。”文臻拍拍手,完全不走心地重復自己的餿雞湯,“我覺得人生在世,最重要的兩種好品質,就是決斷,和尊重。”
“決斷,和尊重。”對面,那眼神如狼王般的少女,忽然有點發怔,低頭喃喃自語。
這一霎她腦海里浮現無數過往種種,那個眼眸里金光微閃的少女,和身后屋子里那個青鳥般的少年,那些相知相許,一路風雨,那些不知應該如何擺脫的責任,和橫亙在三人間的無常命運 無邊霾云和巍巍山石漸漸淡去,微微浮游的心意終于在這漫長一夜和短短一句都安定。
一個決斷,便是一生。
等她再抬起頭來時,早已沒有了文臻的身影。
而對于文臻來說,她也不會想到,自己隨口一句雞湯,間接地影響了幾個重要人物的命運,其中包括她遍尋不得的研究所閨蜜。
那一夜又飄起了雪。
那雪滿了小村草檐,也覆了王府華檐。
成王府里,被騷擾了一夜的沈夢沉沒有再去理會燕綏文臻一行,他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他在高樓上,看那華麗府邸里皚皚的雪清涼一色,雪上跪爬哀哭的侍女淚中帶血,看那雪中少女蒼白至透明,衣袖間落下的婚書卻紅艷如火。
一忽兒新娘的嫁衣也如火燃著,紅衣里探出雪白的手掌,一掌拍向他當胸。
一忽兒攜著她撞向山石,穿破迷障,落入舊時噩夢。
文臻在那小村住了一夜,并不想摻和進隔壁村子那群人的事,便繼續往魯南方向走,騰云豹很有自己的主意,總是不大聽她的話,文臻拗了幾次也就算了,心想讓它這樣隨便亂走,燕綏那邊可能更難追,畢竟英文手下再擅長追蹤,卻沒有那般的好馬。
騰云豹忽然加快了步伐,一陣狂飆,像是被什么吸引了一般,跑了一陣,文臻看見前方一處茶亭,茶亭邊栓著兩匹馬,她眼光一縮,終于明白為什么騰云豹會奔來了這里。
那不就是人妖姐妹用以逃走的那兩匹騰云豹嗎自己那匹騰云豹,大概一路是順著同類的氣味追過來的。
文臻并不想見這對人妖姐妹,殺吧沒必要,留著還能給堯國搞事何樂不為;不殺吧看著惡心。
只是很奇怪,兩人怎么奔到這里來了,莫不是受了華昌王的氣,想來拉著冀北的人一起搞聯合弄死華昌王 但是騰云豹已經沖了過去,速度太快,蹄聲太響,那兩人一起回過頭來,看見那騰云豹,不禁一怔。
隨即兩人對視一眼,都站起身來。
騰云豹無比珍貴,還能護主,非尋常人能用,步皓瑩步妍都十分緊張。
再一看見文臻的臉,那緊張就變成了恐懼。
文臻馬鞭一指那兩匹騰云豹,笑道“看樣子是一家子啊,這骨肉分離的,怪可憐見的,要么,兩位,把這兩匹也讓給我”
步皓瑩怔怔地看著她,這世上還有人一臉甜蜜相的當街搶劫,奈何她還真沒膽量說一句“那怎么不把你的讓給我”
被文臻給坑怕了,她下意識地退后一步,正好又把步妍給讓了出來。
步妍吸一口氣,上前道“姑娘既然喜歡這馬,那自然我等要雙手奉上。”
說著便親自上去解韁繩,將馬牽到文臻面前,文臻似笑非笑看著她,她本意并不是要打劫這馬,只是既然撞上了,就得先把對方的氣勢壓下去,免得對方看她孤身,又生出什么不該有的心思,怕是不怕的,就是太麻煩。
看步妍這般能屈能伸,她點點頭,并不接,勒馬退后一步,馬鞭對地上一指,道“放地上吧。”
步妍臉上閃過一絲羞怒之色,最終卻咬牙忍了,放下韁繩后拉著步皓瑩便走,走了幾步后忽然回頭,道“其實這幾日,我們琢磨著,也隱約猜出姑娘的身份了,是以才和姑娘示好,倒未必是怕姑娘什么。”
文臻笑嘻嘻地道“是啊是啊,你們自然是不怕的。你們只是喜歡我,所以才和我示好呢。”
步妍冷著臉又道“我等今日落魄,自然由得姑娘囂張。也難怪姑娘囂張,未來一國王妃,說不定將來還能做皇后呢,自然不是我等可比。”
“客氣客氣,兩位這般虛龍假鳳,腦筋活絡,說不定將來還是女皇呢。該說失敬的是我才對。”
“不過呢,就我看,姑娘這皇后,八成是做不上的。”步妍忽然壓低聲音道,“姑娘知道這里頭原因嗎”
文臻心中一動,她雖然對皇后之位沒興趣,但也一直對東堂皇帝的態度存疑。這兩位,好歹是堯國皇族,又生性愛鉆營,各國皇族常有一些不為人知的消息來源,莫非這位竟然知道些什么 嘴上依舊笑道“知道啊。陛下康健,太子在位,其余人等,怎么會生出那等大逆不道心思步姑娘啊,這話你敢說,我可不敢聽。”
步妍望定她,忽然笑了,她向來面容秀雅,氣質柔和,此刻笑容卻淺淺惡意,嫣然道“那是因為,有些人的血脈,從一開始,就是臟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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