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秦家來了客人,時瑾不在小樓,她摔碎了碗,偷偷藏起來了一塊碎片,等到姜女士去給她倒水的時候,她割破了手。
不過她很久沒吃東西,沒有力氣,割得不夠深。
時瑾幾乎瘋掉,將小樓里所有的東西全部搬走了,除了一張連邊角都被磨平的床,后來,她就再也沒有下過床,一直躺著,精神一天比一天差。
她躺在那里,一動不動,小小的一團縮著。
“嗯。”
她恍恍惚惚的,眼睛卻睜得很大,聲音很輕,像夢囈:“我想回家。”
“時瑾,你帶我回家吧。”
“我想我媽媽了。”
時瑾握著她的手,跪著在她唇邊親吻,低聲地求她:“笙笙,哪兒都不要去,你就在這陪我好不好?”
她恍然驚醒似的,瞳孔放大:“哦,我想起來了。”望著樓頂,她自言自語著,“我媽媽已經不在了,我回不了家了。”
“笙笙,你不要我了嗎?”他的聲音,微顫。
她轉頭看他,眼神空洞,瞳孔像蒙了厚厚塵土的琉璃,沒有一點光亮,木然又怔忡地看了他許久,才張了張嘴。
聲音沙啞,奄奄無力。
她說:“以后不要使用暴力好不好?我怕有人向你尋仇。”
沒有等他回答,她自顧在說,像是囑托,一條一條,說得很慢,聲音細若蚊蚋。
“你也不要總發脾氣,你笑起來好看一點。”
“你別抽煙,也不要生病。”
“你那么聰明,長大以后可以當醫生,我喜歡穿著白大褂的醫生,若是你做了醫生,我就不怕你總是受傷了。”
她似乎累了,呼吸卻很淺,停頓了很久,用指腹輕輕拂他的臉:“我希望你像個普通人那樣活著,不用在枕頭底下放槍。”
她啊,竟在交代后事。
時瑾用力抱住她,恨不得揉進骨頭里。
他伏在她肩上,眼角滾燙的淚落在她脖頸:“求你,”他哽咽,“別扔下我。”
他又哭了。
時瑾曾經跟她說過,母親去世之后,便再也沒有掉過一滴淚,八年時間,流過血,只是沒有眼淚。
她卻見了兩次了,都是因為她。
那次以后,他便寸步不離。
她沒有再自殺,因為不需要了,她已經吃不進東西,連喝水都會吐,知道來了好多醫護人員,但她看不太清楚,也聽不大清楚,不知道他們和時瑾說了什么,然后他似乎很生氣,把他們都趕走了。
恍恍惚惚的,她像聽見了時瑾在喊她,歇斯底里似的。
“姜九笙!”
他緊緊勒著她的腰,聲音響在她耳邊,幾乎嘶吼:“你給我聽好了,”像聲嘶力竭后,突然無力了,“你要是死了,你要是死了,”
話音沉甸甸的,越到后面越沒了聲,像被掐住了咽喉,他重重喘息著。
過了很久,她耳邊才傳來時瑾的聲音:“你要是死了,我就多活一天,料理好你的后事,我就跟你埋在一起。”
那時候,時瑾才十八歲,最好的年華。
姜九笙低頭,把眼淚蹭在時瑾衣服上,沙啞的煙酒嗓帶了濃濃的鼻音。
她悶著聲問:“后來呢?”
回憶到此,時瑾說完了,卻許久回不了神,他稍稍用力,把她抱緊一些,仍是心緒難寧,時隔八年,依舊心有余悸。
因為差點失去,想起來,心都會疼,會怕。
他沉默了頃刻,瞳孔里還有尚未褪去的蒼涼:“你好轉之后,我就著手準備,想將你送出國,離秦家人遠遠的。”他低頭,親了親她通紅的眼睛,“在去機場的路上,出了車禍。”
她抬頭:“是意外?”
“不是。”時瑾頓了頓,說,“是秦行。”
因為秦家的繼承人不能有弱點,秦行一直容不得她。
“不過,我提前知道了他的計劃,就將計就計了,想借此機會讓你在車禍中脫身,只是沒料到秦行會做那么絕,制造了連環車禍,那場意外傷了很多人,其中有一對母女當場死亡。”
姜九笙很快就想到了:“死的那個女孩和我換了身份?”
真聰明。
時瑾點頭:“你若是還活著,秦家不會善罷甘休。”
他偽造了尸體,讓她金蟬脫殼,然后,她便養在了姜女士家里。
他斷了秦明立一根尾指,毅然離開了秦家,去了耶魯學醫,養一條博美犬,變成了與人為善的紳士。
他花了八年時間,重新站在了她面前,以她喜歡的樣子。
他說了許多許多,她消化了很久,眉頭卻越皺越緊,腦中似乎有什么東西在翻天覆地,像卷土重來的風暴,沖撞翻涌沒個消停,可偏偏,毫無思緒與規律,什么都理不清,纏纏繞繞擰成了一團亂麻。
許久,她問時瑾:“我身上這個疤是怎么來的?我問過醫生,說不是車禍。”
“是良性腫瘤,在去秦家之前開了刀,因為留了疤,你說不好看,非要讓我帶你去紋身。”時瑾帶著她的手,覆在自己右腹上,“我也是那時候紋的,和你的一模一樣。”
“嗯。”
她狐疑不決了許久,仰頭看時瑾的眼睛:“我失去記憶不是因為車禍事故對嗎?”
上次常茗給她做催眠時說過,她的意識里,有過催眠暗示。
或許,和她的病有關。
時瑾沉吟,說:“是催眠。”他伏在她肩上,低啞的聲音輕輕繞進她耳里,帶著他微重的呼吸聲,“我怕你自殺,若是再來一次,我可能真要瘋了。”
果然。
與她的猜想一樣,重度抑郁癥的治愈幾率很小,除非破釜沉舟,記憶催眠雖然冒險,卻是短期內最有效的方法,那時,她已經有了自殺傾向,時瑾根本等不起,只能劍走偏鋒。
怪不得忘得這么一干二凈。
姜九笙起身,面朝眼前的小樓,凝視了很久,邁開了腳步。
時瑾毫不猶豫地拉住了她。
“笙笙,”他搖頭,眼里有央求,“別進去。”
她沒有收回腳,若有所思。
他拉著她的手腕,冬夜天涼,他手心卻有薄汗,聲音像是壓抑著,低得像呢喃:“我怕你想起來。”
怕她生病,怕她像八年前那樣。
姜九笙抬頭,瞳孔漆黑,亮得驚人,像雨后撥開了云霧的暉光。
“時瑾,”話音突然停斷,姜九笙的目光不經意間剛好掠過門口,然后定住了,“這里本來是不是放了吊籃椅?”
時瑾聞言,神色立馬緊張了:“笙笙,你想起來了什么?”
她目不轉睛地盯著門口,試圖深想,可腦中像有千絲萬縷的線在拉扯她的神經,稍稍用力便會繃緊,扯得她頭痛欲裂,幾乎站都站不穩,身體搖晃了兩下。
時瑾扶住她,攬在她腰上的手不自覺地收緊,“笙笙別想了,什么都別想。”他緊緊攥住她的手腕,幾乎失控,“我們出去,我們現在就離開。”
她定在原地,沒有收回已經邁進了門檻的腳:“時瑾,”
時瑾打斷她:“我求你了,笙笙。”
她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因為從未見過,時瑾這樣栗栗危懼的樣子,像絕境里最后的孤注一擲。
“笙笙,”
他始終緊緊攥著她手,用力得幾乎要勒斷:“還記得我在賽爾頓跟你說過的話嗎?”
她記得。
他曾說:“這世上有兩個我永遠都醫不了的人,縱使醫術再好都不行,一個是我自己,另一個,是你。”
“所以,你要健康平安一點,不要生病受傷。”
他怕了,眼里全是對未知的惶恐,是失而復得后的戰戰兢兢。人知其一,莫知其他,如臨深淵,如履薄冰。
那樣漂亮的眸,像隕落下來的流星。
姜九笙心頭像被什么狠狠撞了下,心疼得難受,她點頭:“好,我們離開。”
秦宅大廳。
秦家三夫人回來了。
“夫人。”下人上前,接過她外套。
原則上,秦家只有兩位夫人,因為都上了秦家族譜,在本宅便都是正室,大夫人章氏與二夫人云氏,而這三夫人,原本只是秦行外面的女人,名叫蘇伏,今年不過三十上下,十分年輕,跟了秦行近十年了,是秦家唯一一個除了七小姐秦蕭軼之外持有秦家股權的女眷,很得秦行信任,她是一名主播,央視新聞主播。
蘇伏邊往房里走,邊問:“我看見小樓的燈亮著,是誰在那?”
在秦家,只要說小樓,便知是哪處了。
下人恭敬地回:“是六少回來了。”
蘇伏腳步頓住,回頭:“一個人?”
蘇伏三十上下的年紀,看起來十分年輕,模樣生得極其立體,眼窩深邃,有些像混血,美而不華,瞳孔是淡淡的茶色,眼角拉長,帶了幾分野性。
下人態度很恭敬,不敢抬頭,低著頭回話:“還帶了一位小姐回來。”
蘇伏擰眉思索了會兒:“你先出去吧。”
“是。”
她起身開了窗,正好對著小樓的方向,凝著眸子瞧了瞧,似笑非笑地喃道:“八年了,終于回來了。”
夜色昏沉,月隱云層。
離開小樓,時瑾帶姜九笙回了西宅,二樓最靠里的房間。黑灰白的裝修,很簡單。
姜九笙環顧了一圈:“這是你以前的房間?”
“嗯。”時瑾關上門,牽著她進去。
房間很大,擺設卻特別少,兩個柜子,一個擺放了各種槍支模型的架子,一把書桌,沒有任何多余的物件。
姜九笙站在書桌前,拿起了桌上唯一的相框,問時瑾:“這是你多大的時候?”
顯然,他很不愛留影,整個房間就只有一張照片,白色相框,略微老舊的照片,照片里的少年面無表情,一雙眼瞳,像陽光下琉璃珠折射出來的光。
唇紅齒白,翩翩少年。
時瑾說:“十四歲。”
原來十四歲的時瑾就已經長成小美人了。
姜九笙把相框抱著手里:“我可以把這張照片帶回家嗎?”
時瑾頷首,整夜蹙著的眉頭終于松開了:“當然可以,我的東西你都有權處理。”
她笑了笑,把照片舉給他看:“為什么戴著學士帽?”
時瑾拉著她的手,坐在床邊:“那是大學畢業的時候拍的。”
姜九笙:“……”
十四歲就大學畢業,厲害了,她的時醫生!
時瑾看她驚愕的表情,嘴角揚起,徐徐同她講起:“我十八歲就讀完了工商博士,后來才轉了醫科,讀了三年,開始主刀。”
一般普通人,從念書到主刀,估計得十多年。
她家時醫生應該是天才。
她端著神色瞧他,有幾分調侃的意味:“你這么聰明,為什么還要去我家補習?”
時瑾反問:“你說呢?”
姜九笙笑而不語。
她猜到了,少時的時瑾去她家之前,一定見過她。
他把她抱進懷里,低聲地說:“笙笙,我喜歡你,是一見鐘情。”然后,徐徐圖之,蓄意而謀。
她轉身,摟著時瑾的脖子,在他懷里蹭,心里酸酸脹脹的,有些心疼他,她受過的磨難與跌宕,他一定也受了。
抱了會兒,時瑾才去給她放水洗澡,早過了十點,她卻一點都不犯困,頭隱隱作痛,思緒有些亂,卻又縷不清。
他牽她去浴室。
“嗯?”
她說:“我沒有衣服。”
時瑾淺淺地笑:“我已經讓人去準備了,沒那么快,先穿我的,嗯?”
她點頭,說行。
夜深,宅院深深,很靜謐,已到嚴冬季節,子午夜時,最是陰寒。
姜九笙輾轉了許久,迷迷糊糊睡去,做了一個夢。夢里,有穿著校服的女孩,還有漂亮的少年。
下了很大的雨,校園的鐵柵欄外,有一顆參天大樹,枝繁葉茂,遮了大片的蔭,樹下,有許多躲雨的學生,男男女女都穿著校服,十六七歲的少年人,說說笑笑,偶爾打來的雨滴,濕了他們的眼,水汽朦朧的。
唯獨女孩落了單,低著頭,在看自己踩了泥土的帆布鞋。
遠處門口跑來一群躲雨的學生,推推搡搡,把女孩推出了樹下,她剛要取下書包來擋雨,看見近在咫尺的一把黑色雨傘,傘很大,傘的主人稍稍傾斜的角度,遮住了臉,白衣黑褲,生得高,握著傘的手異常得好看,骨節修長,白皙如玉。
這樣漂亮的手,世間難尋。
女孩笑了,喊道:
黑色的傘抬起,少年目光專注,瞳孔是潑墨的純黑色,他舉高傘,傾斜向她,問她:“冷嗎?”
她點頭。
他把傘往她面前遞,她便接過傘了,他把外套脫下,給她披上,然后又把傘接回去,似乎想拉她,又顧忌什么,便扯著她的短袖,把她拉進傘中間。
女孩隨少年一同離開了,黑色的傘傾向女孩,少年肩頭被雨水打濕。
她抱著書包,抬頭問他:“你怎么來了?”
“來接你。”他把她的書包接過去,提在手上。
走到紅綠燈路口,轉了方向,人行道的兩端,積了水,女孩沒多想,穿著白色帆布鞋直接踩上去。
少年拉住了她:“我背你。”
她猶豫。
他便解釋:“我的鞋已經臟了。”
她說好。
他嘴角莞爾,把傘遞給她,蹲在了她面前。
女孩便抱著傘,趴到了少年背上,他背著她,踩過渾濁的積水,白色球鞋臟了,他只是蹙了蹙眉,似乎不適,可唇角,卻似有笑意,勾起若有若無的弧度。
“時瑾,我重嗎?”背上的人兒突然問。
少年搖頭:“不重,很輕。”
她像是嘆了一聲:“小時候我爸爸也是這么背我的。”語氣悵然若失,“不過,他再婚之后我就很少見到他了,也不像小時候那么親了。”
他沉默了會兒。
“嗯?”
少年腳步忽然放慢了些許,語氣平常:“明天晚上我們去看電影吧。”細看,他眉宇輕蹙,眼里有不安與不確定的浮影,亂糟糟的。
女孩聞言,問少年:“為什么突然要看電影?”
他說:“我有話跟你說。”要告白。
她點頭:“好。”
“黃昏后,我在你家樓下的香樟樹下等你。”
“好。”
少年淺淺笑了,背上的女孩抱著一把很大的黑傘,也在笑。
畫面定格,驟然轉到了一塊綠色的草坪上,不遠處,有個玻璃花房,正爬滿了綠蘿,四周擺放了花架,各色的花兒開得艷麗。
女孩與婦人頓足在草坪上。
“媽媽,為什么突然來找爸爸?”
婦人生得溫婉,說話時聲音輕軟,像江南水鄉里溫柔的小鎮姑娘:“媽媽有些事要跟你爸爸說。”
女孩猶豫了會兒:“是不是和我有關?”不待回答,她有些惴惴不安地說,“從醫院回來之后,你就去見了很多以前不聯系的人,是不是我——”
婦人打斷了:“別亂想,沒什么事。”沒有繼續那個話題,她輕聲細語地囑咐女孩,“你在這等媽媽,我和你爸爸談完了就來找你。”
女孩點頭,問:“黃昏之前我們能回家嗎?”
時瑾還在等她。
他們約好了的,要去看電影。
婦人點頭,說很快回來,然后便往花房去了。
女孩等得百無聊賴,踢著草坪上遠處飄來的葉子。
“姜九笙。”
她回頭,看見了朝她走來的人,與她一般高,穿著很漂亮的裙子,頭發盤起來,戴了一頂紫色水晶的皇冠,手里拿著相機,似乎在拍什么。
“今天我生日,要來玩嗎?”
女孩搖頭:“不了。”又禮貌地說了聲,“謝謝。”
對方沒說什么,拿著相機走開了,身后,女孩又說了句:“詩好,生日快樂。”
前面的少女回了頭,皇冠上的紫色水晶折射出來耀眼的光,她提著裙擺,頷首說:“謝謝。”
溫家的小公主今日十七歲生日,在別墅宴請了很多賓客。
待人走遠,女孩繼續在草坪上等母親,遠處傳來緩緩的音樂聲,奏著歡快的生日歌。
不消一會兒,小男孩從身后跑來,邊跑邊喊著‘姐姐’,七八歲的孩子,穿著漂亮的小西裝,領口打了黑色的領結,像個小小英倫紳士。
女孩笑了笑:“小金魚。”
“你好久沒來看我了。”小男孩似乎和她很親,拉著她的袖子撒嬌,“陪我玩好不好?”
女孩蹲下,耐心極好:“有人在等姐姐,姐姐只能陪你玩一會兒。”
“好。”
他們拉了一只綠色蝴蝶的風箏,飛幾次沒有飛起來,卻掛在了一顆兩人高的樹上,小男孩爬上樹去撿風箏,卻與風箏一同摔了下來。
小男孩顫顫巍巍,說花房里有血。
女孩回頭,看不遠處花房,有血滲出來,瞳孔里的紅色幻影越來越大,全是觸目驚心的紅,她想跑過去,想叫,卻動不了,也發不出聲音。
耳邊有人在輕喊,一聲一聲,急促卻溫柔。
姜九笙募地睜開眼,柔和的燈光忽然撞進眼里,近在咫尺的,還有時瑾的臉,焦急不安地皺著眉頭。
他伸手,拂她的臉:“怎么哭了。”
姜九笙摸摸臉上,全是淚痕,她若怔若忡,沒有緩過神來。
時瑾拿開她的手,親了親她臉上的淚痕:“夢見了什么?”
她搖頭,眼神有些空:“睜開眼就想不起來了,”她抬頭看他,眼睛還紅紅的,不像平時淡然灑脫的模樣,眼里染了稍許憂郁,“只記得有你,還有我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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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年少相愛的回憶已經寫完了,笙笙父母在溫家的命案一事等發了糖再揭開,舍不得再虐小可愛們了 不要養文,乖,你們一養,網站爸爸看數據不好,會冷處理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