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華寺香火鼎盛,寺門前,已經停了不少馬車。
禾晏與肖玨下了馬車,飛奴便趕著馬車去一旁等候,他們二人都沒有帶隨身的侍女和小廝,又都生的惹眼,出入前來拜佛的人便忍不住要多看幾眼。有不認識人的,便也只是看看,有認識的官家的家眷,認出肖玨后便猜測到禾晏的身份,只是倒也不敢當著面議論什么,遠遠地就躲開了。
拜佛的章程是簡單的,尋常些的人家就捐些香油米糧,家中富裕些的,則捐些銀兩,肖家銀錢是不差的,飛奴也早就準備好了。從僧人那里領到香,便要進殿跪拜。
肖玨沒有進去。
禾晏問他為何不進,他也只是道:“我不信佛。”
禾晏:“……”
都走到山門面前了,在人家的地盤說我不信佛,這人還真是狂妄的無法無天。不過這種事,信則有不信則無,也不能強迫肖玨去拜佛。她便讓肖玨留在外面,自己進了殿內。
禾晏在蒲團上跪了下來,那被她胡亂編造的,為發跡了的富商所修的金身佛像慈悲的俯視眾生,她虔誠的俯身磕頭,心道,倒也不求別的,只求那些被禾如非所害,為自己所累的人們能夠早些輪回,下輩子平安康健,無災無厄。
待上完香,點完長明燈后,禾晏出了殿門,肖玨在殿門前等她,見她出來,隨口問:“你許了什么心愿?”
“希望天下不要再有戰事了,”禾晏雙手合十,佯作正色道:“希望盛世太平,你我都可以輕松些。”
這話倒并非是假的,烏托人的事還沒有全部解決,聽聞朝堂之上關于主戰與主和,仍舊爭論不休,到現在都還沒個結果。
捐過香火錢,拜過佛,還可以在寺里用一頓齋飯。玉華寺的齋飯也是一絕,只是禾晏上次來的時候眼盲心苦,縱是山珍也食之無味,早已忘記是什么滋味,如今想起來,反而存了幾分期待。
用齋飯的客舍要路過玉華寺后的古樹,待路過古樹的時候,便可以看見巨大古木扎根于山寺旁,樹枝廣袤如云霧,本是翠色欲滴,卻被層層紅色覆蓋,走得近了,才看的出來,上頭的紅色全是一根一根的紅綢,紅綢上寫著字跡,大抵是寫字人的心愿。據說將自己的心愿掛在古木上,古木會顯靈。
禾晏想到自己也曾在這里懸掛過紅綢,不由地停下腳步。
“這棵古樹很靈。”她對肖玨道。
肖玨悠悠道:“又要編故事了?”
“不是,它真的很靈。”禾晏笑了笑,心想,她前生掛了一條心愿在樹上,希望還能再看見月亮,當時在紅綢上寫下這行字的時候,自己都覺得未免癡人說夢。別說是月亮,她的眼睛能重新看到光明,光是這一點,聽起來就覺得不可思議。
可是,偏偏就在這不可能的時候,甚至是她死后,還能再于絕處中重生一回,果然再次看見了“月亮”。
“日后我有了更多的銀錢,”禾晏道:“就去買許多肥料,專門澆灌這棵古樹,以示我的感謝與誠意。”
肖玨噎了一噎,“你的誠意,還真是與眾不同。”
玉華寺的客舍,在后頭僧人們居住的院子前面一點。捐的少些的人家,許多人在一處用飯,捐的多些的人家,則有專門的院子,大抵一間屋一戶人,人少,環境也清雅的多。
雖然對這種區別對待的行為多少有些無語,但如今人少一些也是好事,禾晏可不愿意吃個齋飯被人人偷偷觀賞。如今因著文宣帝那一道賜婚,與肖玨一同出現在天下人的面前,對她來說也需要極大勇氣。縱然從前也是風云人物,可那時候好歹有面具遮一遮,如今半分遮掩都沒有,光天化日的,仿佛海商從異國處運來的白孔雀,稀奇的人人都要看看說說。
在客舍里坐了下來,不多時,穿著青衣的僧人便送來許多一盤盤齋菜,果然豐富得很,清蒸白玉佛手、糖醋苦瓜、野山椒蒸冬瓜、紫衣薯餅、神仙豆腐……山上比山下冷得多,趕了一上午山路,早就餓了,這會兒熱乎乎的齋菜就在面前,禾晏不由得胃口大開,分給肖玨一雙筷子,邊道:“香油錢倒是沒白給……都督,如果沒吃飽的話,可以再要一份嗎?”
肖玨:“……”
他道:“隨意。”
禾晏便不客氣起來,她吃的豪邁,相比之下,肖玨的吃相就斯文優雅多了,才剛開始吃沒多久,這間客舍的門被人敲響,有僧人又領著兩人進來。
如他們這樣的富戶,吃飯的客舍小而精致,一般一戶人也就足夠了,不過今日天氣好,又是中秋,來玉華寺上香的香客實在很多,大概是安排不下了,便也只能和肖玨他們擠擠。
肖玨眉頭微蹙,正要說話,禾晏道:“沒事,讓他們進來吧,我吃的很快,不礙事的。”
好容易才在朔京城里稍稍有了些名氣,還未曾和禾如非正式交過手,她可不想落一個霸道蠻橫的口實上趕著給人家送去。
肖玨想了想,便沒出聲。
僧人們帶進來的兩人,是兩個女子。一個年長些,一個年輕些,禾晏本來只略略一掃,待看到那年長女子的臉時,心中一跳,剎那間沒控制住,手中筷子掉在了地上。
禾晏忙俯身去拾,順便掩住臉上的震驚。
這動靜聲也吸引了進來的兩人注意,兩個女子腳步一停,齊齊朝禾晏看來。禾晏才撿起筷子,那僧人便過來道:“施主請稍等,小僧再去為施主取一副干凈的來。”
禾晏還沒說什么,那年輕的女子已經順著禾晏的身邊看到了肖玨,脫口而出:“封云將軍!”
禾晏下意識的看向肖玨,肖玨眉頭微微一蹙,似是不悅。
禾心影很驚訝,沒想到上山一趟,竟會在這里看到肖玨。說起來,她也只見過肖玨一回,是有一次與友人上街采買置辦物品,見到城中有一行人騎著馬從街道中過,路邊行人馬車皆是避讓,為首的男子豐神俊朗,卓爾不群,那時候身側的友人告訴她:那就是大魏的封云將軍。
大抵是因為這男子實在姿容出眾,給人的印象又太過鮮明,因此一看到肖玨,就和她記憶中的影子重合起來。
只是世人都知道這位肖都督脾氣不是太好,一時間,禾心影攙扶著禾二夫人,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生怕一個不小心,將這位心狠手辣的玉面都督得罪了。
倒是禾二夫人沒有在意這些,只拉著禾心影往里走,在禾晏他們隔壁的桌子前坐了下來。
禾心影好奇的往肖玨那頭看去,這位肖都督,傳言不少,可有一點傳言從未變過,就是不近女色,不過這點傳言,就在前幾日的慶功宴上被打破了。陛下親自賜婚給他與一名女子,而肖玨在大殿上,當著文武百官的面對那女子的袒護與深情,傳到朔京百姓耳中時,一夜間讓多少姑娘春閨夢碎。
許之恒在慶功宴上回來的那一日,心情不是太好,沒有與禾心影說這些事。因此這些事,還是第二日府上采買的丫鬟去街上聽說了,才傳到全府上下的。說起來,那位肖玨的未婚妻,也是個不簡單的女子,竟然敢女扮男裝上戰場殺烏托人,還成了大魏第一個女侯武安侯。
最巧的是,這個武安侯,與她過世的姐姐,先前病逝的許大奶奶,同名同姓,也叫禾晏。
只是她的姐姐禾晏,是個弱不禁風,長年累月要在莊子上長養,日日吃藥的病秧子,莫說是上戰場殺烏托人,連多走幾步都要喘氣。是以名字一樣,性子卻是南轅北轍。
禾心影打量著肖玨身邊的女子,那女子生的亦是年輕貌美,眉宇間自有勃勃英氣,禾心影心中猜測,能讓不近女色的肖都督這般親近的,既不是肖家的大奶奶,應當就是他的那位“意中人”未婚妻,武安侯禾晏了。
在禾心影打量自己的時候,禾晏只是低著頭,裝作認真的吃飯,心中卻千絲百回,好幾次都要控制不住的去看正對著自己的那個人——禾二夫人。
那是她的親生母親。
關于禾二夫人,禾晏的印象其實并不很深。比起禾元亮來,禾二夫人不大愛出門,平日里除非逢年過節,只呆在自己的院子里,又或許是女子心軟,禾大夫人怕出什么差錯,禾晏能經常見到禾元亮,見到禾二夫人的機會卻極少。但自打禾晏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后,卻常常想要去瞧一瞧自己的生母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依稀覺得是個很沉靜的、溫柔的女人,有時候顯得有些木訥。
禾元亮素日里一副笑瞇瞇的模樣,很討女人喜歡,二房里也住著幾房小妾,亦有生下來庶子庶女。若說得寵,禾二夫人絕不是最得禾元亮歡心的人,但禾元亮倒也沒有怠慢禾二夫人,未曾做出什么寵妾滅妻一事,至少在禾晏前生投軍前,禾二夫人在府上過得也不錯。
有一年的家宴,禾晏在家里吃飯的時候,就與禾二夫人坐在一個桌子上。她那時候年紀也不大,才剛剛十歲,就坐在禾二夫人的對面,大抵是太過好奇,抬眼看禾二夫人的次數多了些,再后來的家宴上,禾晏便與禾二夫人不坐一張桌了。
她沒有想到會在這里,毫無預兆的遇見自己的生母。饒是對禾家人再恨再沒有情感,面對禾二夫人的時候,禾晏的心情,也并不像表面上看起來的那般無動于衷。
禾心影小心的扯了一下禾二夫人,低聲道:“對面那位就是封云將軍肖都督,他身邊的,極大可能就是前幾日陛下賜婚的武安侯禾晏姑娘了。”
此話一出,禾二夫人拿筷子的動作一頓,抬眼朝對面桌上看去。
如今肖懷瑾被賜婚的消息整個朔京都知道了,上至達官貴人,下至平頭百姓,連街頭的叫花子都知道他的未婚妻叫禾晏,禾二夫人不可能沒有聽到。乍然聽到與自己死去女兒同名同姓的人,不免怔忪。
另一頭,肖玨察覺出禾晏突然的沉默,問她:“怎么不說話?”
這對母女來之前,她嘰嘰喳喳說個不停,來之后,反而不說話了。既是被認出來又如何,禾晏過去,也從不是個看人臉色行事的性子。
怕被肖玨看出端倪,禾晏笑了笑,胡亂尋了個話頭,道:“都督,你之前給我的那塊黑玉,一直放在我這里,真的好嗎?”
“有什么不好。”
“我只是覺得,太過貴重了一些。”禾晏邊塞了一口薯餅在嘴里,眼睛盯著桌子,并不看屋中的另兩人,“不過你的爹娘真會給你取名字,玨,就是雙玉的意思。太后娘娘送給你們雙色玉,真是很合適了。”
肖玨笑了一下,“你的名字也不錯。”
禾晏想了想,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但最后什么都沒說,低頭吃飯。
禾二夫人直勾勾的盯著禾晏的動作。禾晏嗜甜,吃東西的時候總是先夾甜菜,雖然不夠斯文矜持,卻勝在非常節儉,一粒米都不會落下。若是遇到不喜歡吃的菜,她也不會丟掉,只是動作稍微頓一頓,像是給自己鋪墊些勇氣似的,然后一口氣吃光,再也不碰那一盤。
禾二夫人看著看著,臉色就漸漸變了,原先空蕩而麻木的目光,眼下也開始變得越來越激動,像是要忍不住哭出來似的。
肖玨背對著禾二夫人她們,因此并沒有看到禾二夫人的異樣舉止,禾晏看到了,佯作不知,換了話頭與肖玨說。
禾心影小聲問:“娘,你怎么不吃?”
那姑娘似有所覺,朝這頭看來,禾二夫人連忙低頭,拿起筷子胡亂扒了一口飯,無人看見她的一滴淚落在碗中。
這頓飯,大抵除了肖玨與禾心影,禾二夫人與禾晏都是吃的各懷心思,禾晏他們來的早一些,吃的也快,吃完飯后,禾晏便放下筷子,肖玨早已吃好,等她這般,就道:“走吧。”
禾晏點頭,二人一道走了出去。
才走了沒多久,突然間,身后有人的聲音傳來:“……姑娘留步!”
禾晏回頭一看,禾二夫人提著裙子朝自己小跑而來,她身后的禾心影面上也有些錯愕,似乎沒料到母親會做出如此舉動。禾二夫人身子不好,跑了幾步便小聲喘氣,于官家夫人中,她這樣的舉動,已經有些失禮了。不過禾二夫人并沒有在意這些,往這頭走來。
肖玨蹙眉:“何人?”
“我是……京城禾家二房的夫人。”禾二夫人看了一眼肖玨,年輕男人神情冷漠,叫她生出一點膽怯來,縱是如此,她也仍舊直勾勾的盯著禾晏,半分也舍不得把目光移開。
禾晏頷首微笑:“禾二夫人。”
“對不起,對不起。”禾心影也趕了上來,暗暗地拉了一把禾二夫人的袖子,眼中有些嗔怪。禾晏一走,他們這頭飯還沒吃完,禾心影正想與禾二夫人說說這二人,就見禾二夫人突然下定決心般的站起來,追了出去。
一切發生的太快,她都還來不及阻止。但禾心影知道,好端端的,莫要去招惹這位右軍都督,朔京城官家里,哪戶人家不知道肖懷瑾不是好惹的茬。要是追究起來,別給禾家添了麻煩。
“夫人有何事?”禾晏問的客氣。
禾二夫人看著她,又像是透過她在看另一個人,聲音輕輕地,仿佛怕驚擾了面前的姑娘,又如在哄著自己三歲的小女兒,“你……叫禾晏?”
禾晏看向面前的婦人。
她記憶中的禾二夫人還很年輕,與禾大夫人一絲不茍的嚴厲不同,禾二夫人生了一張柔婉和氣的臉,一看就是性子很好的人。她也曾見過自己的妹妹禾心影打碎了一尊很貴重的花瓶,禾二夫人非但沒有生氣,還會將禾心影抱在懷里看她的手有沒有被花瓶碎片劃傷。
禾晏那時候很羨慕,覺得自己的親娘果真是比“母親”好的。
后來她打仗再回府,重新變回了“禾晏”,禾二夫人也來過幾次。但她們彼此錯過的年歲太多了,就算坐在一間屋里,感受到的也是尷尬和疏離。倒是成親的那一日,禾二夫人要來送她,禾晏坐在屋里,禾二夫人幫她蓋上蓋頭時,說了一句話。
她拉著禾晏的手,慢慢的道:“阿禾,你以后要好好的。”
一句話,讓蓋頭下的禾晏濕了眼眶。
可惜的是,就連“好好的”這個簡單的愿望,她最后也沒達成。哪怕是她在許家瞎了眼睛,禾二夫人也因“生病”,沒有來看過一次。
眼前的婦人已經老了許多,不復記憶中的年輕了,禾晏甚至能看到,她兩鬢間隱有的斑白。
她老了。
禾心影看了看肖玨,心中緊張,忙對禾晏解釋道:“抱歉,禾姑娘,是因為你與我姐姐的名字一樣,所以我娘她……”
她不知道怎么說下去,要說禾晏與一個死人同名同姓,誰知道這位女侯會不會覺得不吉利,心生不悅。
禾二夫人看著禾晏,顫巍巍的問:“禾姑娘……你為何叫禾晏呢?”
這話問的實在沒頭沒腦,禾晏盯著她,過了片刻,渾不在意的一笑,只用輕松的語氣隨口答道:“誰知道呢,尋常女子哪有取‘晏’這個字的,河清海晏,或許我爹娘在我一生下來就知道我此生必然要上戰場護一方百姓平安,這樣說來的話,這名字倒是與尋常人頗不同。”
她這話有些自嘲的意味。
“河清海晏”,聽起來自然盛世清明,不過她自己上了戰場,與她有血緣關系的親人非但不心疼,反而還要在這里連她最后一絲價值都要榨取趕緊,未免令人寒心。禾晏本以為,她對于親情的渴望,在很小的時候就已經磨滅了。既沒有希望,失望的時候便不會太過難過。如今她在另一個禾家,得到了原先沒有過的溫情,再遇到禾二夫人時,那些被刻意埋藏在心底深處的埋怨和委屈,便統統都生了出來。
話畢,禾心影尚且還沒覺得有什么,禾二夫人卻是神情一變,臉上血色霎時間褪的干干凈凈,幾乎要搖搖欲墜。
禾晏沖她們頷首,“無事的話,我們就先走了。”她輕輕扯了一下肖玨的衣角,兀自往前走去。
身后的禾心影待那二人走的夠遠時,才小聲埋怨,“娘,你是怎么回事,突然沖出來,嚇了我一跳。肖都督是個什么樣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還好剛剛他們沒有計較,若是生了氣,大哥和夫君都未必有辦法……娘,娘?”
禾心影突然不說話了,因為她看到面前的婦人,眼里涌出一大滴淚水,淚水劃過她已生出細紋的眼角,如深夜的寒露,帶著破碎的悲哀。
禾心影知道,禾二夫人這是想到自己死去的長姐了。在禾晏死后,母親的身體就一直不好,大夫總說調養調養就好了,可禾心影心里也清楚,這是心病。母親的心里總是念著長姐的死,才會如此。
只是……她亦有不明白的地方。她一直以為母親對長姐總是淡淡的,可能是因為禾晏一直都在莊子上養病,不曾在府中和母親親近,所以時日久了,便難以生出和自己一樣的感情。可原來在禾晏死后,母親如此悲慟,她才明白并非無情。
但既然如此,當初又為何帶她那般疏離淡薄呢?
還有自己的父親,禾元亮,對什么人都很好,總是笑瞇瞇一副很和氣的樣子,但對于禾晏的死,卻沒有表現出來的那樣的難過。
總而言之,禾晏在禾家,似乎是一個微妙的存在,而禾晏的死亡,讓那些看起來平常的事情,終于露出底下的古怪。她滿腹疑問,卻無人能為她解答。
沒有人會為她解答。
禾心影挽著禾二夫人的手,終是什么都沒說,拿帕子替母親拭去眼角淚水,低聲道:“娘,我們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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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情二更∠(」∠)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