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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六章 新年

  朔京城的這個新年,很快就到了。

  去年年關時,禾晏在涼州衛,沒能回來,今年年后,又要出嫁,禾綏便去置辦了好些年貨,非要熱熱鬧鬧的在家中過年。可惜的是他本就不是朔京人,自打禾夫人去世后,家中親戚往來更少,能走親串戶的,也沒幾個了。

  不過街坊四鄰倒是熱心的很,時不時地就來送些干果吃食,這家煮了餃子送一盤,那家腌了肉放一塊,還時常拉著禾晏的手道:“晏晏啊,你日后嫁到肖家,做了少奶奶,可別忘了咱們這些鄰居。你小時候我還抱過你呢。”

  “對對對,我還給你縫過小衣服!”

  托肖玨的福,今年的肉是不必買都夠了。

  不過禾晏還是自己出錢去買了些東西,托人讓給王霸他們帶去,順便給幾位教頭送了年禮。他們在城外的營地里,年也只能跟著兵士們一道過。初十她就要出嫁了,禾晏想讓肖玨準他們告個假,石頭一行人都是跟著她從涼州衛一道走到現在的朋友,禾晏想請他們一道來參加自己的喜宴。

  不過自打那天同楚昭見面肖玨出現后,這幾日,她都沒看到肖玨。想來是忙著鳴水一案后面的事。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隱隱可聽見遠處爆竹煙花的聲音。今夜沒有下雪,是個晴朗的夜,禾綏把桌子搬到了院中,叫禾晏他們來吃飯。大飯禾晏本來也要幫忙的,被禾綏拒絕了,禾綏道:“年一過你就要出嫁了,怎么還讓你干活,坐著!晏晏,你只管吃就好了。”

  禾云生暗暗地翻了個白眼。

  一大桌子菜,連帶著青梅,也不過三個人,卻放了四雙碗筷。那雙空著的碗筷,是過世的禾夫人的。

  禾綏給每個人都倒了一小杯甜酒,這是他做護衛時,主人家送他的年禮。禾綏端起酒杯來喝了一口,看向那雙空了的碗筷,目光柔和下來,又有些感慨:“如果阿慧還在的話,看見晏晏成親出嫁,不知道有多高興。”

  “阿慧”就是過世的禾夫人。

  禾晏心里有些難過,真正的禾二小姐已經不在了,然而她如今能做的,只是代替禾二小姐好好的活下去,保護禾綏與禾云生,還有青梅。

  “爹,大喜的日子就不要說這些了吧,”禾云生眉頭一皺,“再說指不定就是我娘在天上做神仙保佑我姐,才教她順順利利的嫁了出去。你看她這模樣,若非老天保佑,我看這輩子也就只能在家跟我吵架,沒人愿意娶了。”

  禾晏笑著看他:“是是是,不過云生,我看你年紀也不小了,不知道你日后又會娶怎樣的姑娘?人家姑娘又樂不樂意看上你啊?你這脾氣不改改,指不定日后真的就只能在家里和香香吵架了。”

  “你胡說八道,我……”禾云生立刻反駁。

  禾晏托腮湊近:“哦,那你是不是已經有喜歡的姑娘了?說來聽聽?”

  論打嘴仗這回事,禾云生從未贏過禾晏,一時氣急,扭頭去找禾綏:“爹,你看禾晏!”

  “你姐姐說的也沒什么錯嘛。”禾綏永遠站在禾晏這一頭,“你好好跟你姐夫學學。”

  禾晏正在低頭嘗酒,聞言差點嗆住,這一口一個“姐夫”,說的倒是格外流利。

  禾云生幸災樂禍的看著她,青梅捂嘴低低笑起來。

  “好了好了,不說這些了,”禾綏舉起杯盞,“新的一年,希望我們都吉祥如意,好事連連!”

  夜空中遠遠能看見煙火的余彩,新的一年快到了。

  禾綏不許禾晏喝多酒,禾晏也就只喝了一小杯,有個意思就行了。倒是禾云生喝了不少,原本說好的一家人一起守歲,這父子二人,還沒到時辰就趴下了。禾晏與青梅費了老好大勁兒才將他們二人給送回塌上,復又回了堂屋,燃著暖爐。

  青梅搓了搓手,道:“沒想到少爺和老爺這么早就醉了。”

  禾晏哭笑不得,禾云生提出來的守歲,自己睡得正香,罷了,就當是幫他守了。

  “你要吃嗎?”禾晏遞了一個烤好的橘子給青梅。

  青梅接過來剝開橘子皮,拿了一瓣放在嘴里。禾家并未拿青梅當下人,不如富貴人家那么多主仆規矩。橘子有點酸,青梅瞇了瞇眼睛,咽下去才道:“原先不覺得,今日過年,便覺得家里人是冷清了些。老爺和少爺不在,就只有姑娘和奴婢兩個人。”

  看別的人家,一大家人其樂融融,熱鬧的很。

  禾晏沒覺得這有什么不好,她一個人的時候多了去,倒是沒有青梅如此悵惘。反而看向青梅,點了點頭道:“應該把赤烏叫來的。”

  青梅一愣:“這和赤烏侍衛有什么關系?”

  “有關系啊,”禾晏也拿一個橘子,邊吃邊道:“他前段時間日日住在這里,你沒說冷清,如今他不在,你就說冷清。你這是想他了。”

  青梅呆了呆,想也沒想的否認:“我沒有,姑娘,您別胡說。”

  “其實也沒什么。”禾晏把剝開來的橘子皮放在暖爐邊上烤,堂廳里頓時散出一陣清香,“等我去了肖家后,咱們家就你一個丫頭,當然就是要跟著一道去的。介時你同赤烏抬頭不見低頭見,到時候就不覺得冷清了。”

  “姑娘,”青梅急的跺婢真的不是那個意思。”

  “我覺得赤烏也不錯嘛,”禾晏故意逗她,“生的挺好的,又是九旗營的人,日后說不準還能混個官身。而且他很聽你的話呀,我看你讓他掃地他也掃了,讓他晾衣裳也晾了,他若對你沒那個意思,何必如此言聽計從?”

  “姑娘!”青梅惱了,臉漲得通紅,一下子站起來,橘子也不吃了,夜也不守了,只道:“奴婢沒那個意思,姑娘莫要亂說話。我跟赤烏侍衛沒什么。”她把橘子放回去,“蹬蹬蹬”的跑了。

  “哎?”禾晏在后面追問:“不守歲了?”

  “不守了!”

  禾晏有點后悔,好像不該這么逗她,眼下只有自己守夜了。她將方才青梅放下的橘子撿起來,往上拋了拋,嘆道:“口是心非的小丫頭。”

  有人的聲音響起:“你懂的倒多。”

  禾晏回頭一看,肖玨倚著他們家的大門,正抱胸似笑非笑的看著她。

  “肖玨?”她喜出望外,“你怎么來了?”又望了望外頭:“你直接進來了?”

  “我敲了門,”肖玨邊往里走,邊道:“不過,你們家也沒侍衛,敲門與否,區別不大。”

  這說的也是老實話。

  禾晏拉他在暖爐邊坐下,順手往他手里塞了一個橘子,“吃嗎?”

  肖玨接過橘子,只握在手中,倒也沒吃。

  “你怎么過來了?”禾晏問:“不在府上陪你兄長嫂嫂?”

  “吃過大飯,來看看你。”他道,又四下打量了一下,若有所思的開口:“你爹和弟弟怎么不在?”

  “別說了,喝醉了,我把他們扶到屋里去睡了。”她望著肖玨,“你要是再來晚一步,我也就睡了。”

  肖玨:“你在等我,怎么會睡?”

  “我沒有等你啊。”禾晏莫名。

  肖玨側頭看她,神色淡淡的“哦”了一聲。

  禾晏福至心靈,一把抓住他的手臂,真誠的開口:“你怎么知道我在等你!我就是好不容易都等大家睡了才等到你的!眼下都沒人了,正好……”

  “正好什么?”

  “正好……”禾晏本就是隨口胡謅,也沒編下去,一抬眼對上的就是他微亮的眸光。

  “正好,請你吃個橘子。”禾晏握住他的手,把橘子舉到他胸前。

  肖玨看了她一會兒,側頭低聲笑了。

  禾晏覺得,自己可能是個諸如開心果之類的,肖玨這種平日里不近人情高高在上的,每每都被自己逗得開懷,這也是一種尋常人沒有的能力。

  “屋里坐著沒什么意思,要不要去房頂坐坐?”禾晏熱情的邀請他。

  “房頂?”

  禾晏抓住他的手往外走:“對!”

  禾家的宅子本來就不是什么昂貴的宅子,屋頂也不算很高,輕輕一躍就上去了。她與肖玨二人并肩坐著,雙手撐在身后,仰頭去看遠處。

  朔京城的大里,處處都是燃放的煙花,離得太遠,看不太清,只看得見亮芒如流動的星子,從長空一閃而過。

  “我小時候還沒去軍營的時候,很喜歡爬屋頂。”禾晏道:“禾家的屋頂比這里的高,那時候我的功夫也不好,還不能飛上去,只能借著梯子。有一次爬到一半摔了下來,怕被禾大夫人發現,不敢出聲,后來那一段時間,后背都很疼。”

  肖玨為:“為什么喜歡爬屋頂?”

  “因為夠高啊,”禾晏比了個射箭的姿勢,“爬到夠高的地方,就可以上天攬月,手摘星辰。”

  他笑了一聲:“幼稚。”

  “誰小時候不幼稚?”禾晏反駁,“再說了,我都好些年沒爬過屋頂了。”

  等投軍后,住的都是帳子,哪里來的屋頂可以爬,等出嫁后,更別提了。現在想想,爬屋頂,已經是許久之前的事了。

  “如果你想,”肖玨道:“以后肖家的屋頂,歸你了。”

  禾晏側頭看他,試探的問:“嫁過去了再爬也行?”

  “行。”

  “帶著你一起爬也行?”

  “行。”

  “抱著吃的……”

  肖玨打斷她的話:“你想做的話,都行。”

  禾晏眨了眨眼睛,低頭笑起來,笑意怎么都遮不住,如漾開的水花,一圈圈放大。

  肖玨掃了她一眼,似是無言,過了片刻才道:“爬個屋頂就高興成這樣?”

  “那當然,”禾晏回道:“我這個人很好滿足的,也沒什么昂貴的興趣,有吃有穿有屋頂爬就行了。”

  肖玨笑了一下,不置可否。

  “哎,”禾晏碰了碰他的胳膊,“徐相余黨的事情怎么樣了?”

  肖玨的笑意斂去,“有一部分歸了楚子蘭。”

  這是禾晏已經料到的事情,她問:“你的意思是,楚昭之前的大義滅親,是故意的?”

  “十有八九。”肖玨望向遠處,“他應當已經代替了徐敬甫在太子心中的位置。”

  “你知不知道,皇上對烏托人那頭的看法?”禾晏問:“經此一事,皇上應當不會再接受烏托人求和的提議了吧?”

  肖玨沒說話,過了一會兒,才輕輕搖了搖頭。

  其實禾晏心里清楚,文宣帝如何,都已經不是最重要的了。太子和四皇子之間的矛盾,只怕因為徐敬甫的死,會更快地計劃,只怕過不了多久,爭斗就會明晃晃的擺在臺面上來。

  肖玨與太子廣延之間,視如寇仇,日后若真要……必然要站在四皇子一頭,但名不正言不順,倘若皇上擬下傳位詔書,至少名頭上,都要吃些苦頭。

  “不必擔心,”肖玨淡道:“我心里有數。”

  禾晏笑了笑:“也是,今日是新年,還是不要想這些為好。”

  “嫁衣已經做好了,”肖玨突然換了話頭,“再過幾日,就讓人送到府上。”

  “這么快?”

  肖玨目光掠過她:“只有不到十日就成親了,哪里快?”

  禾晏訕笑道:“話雖如此,但是……”

  平日里也沒覺著,聽他這么說,就好像突然也有點快要臨場的緊張感來。

  “明日之后,我不會再跟你見面。”

  禾晏:“為什么?”

  “新婚夫婦,成親前幾日不可相見。”肖玨回答。

  禾晏小聲道:“平日里也不見你是個這般守規矩的人。”

  肖玨挑眉。

  “我的意思是,”禾晏抓起他的手,誠懇開口,“你說的太對了,理應如此,有你這樣將一切都操持的好,我很放心。”

  她現在明白了,肖玨就是個吃軟不吃硬的人,只要說兩句好話吹捧吹捧他,他就很高興。早知道這人這么好哄,禾晏心想,從前在賢昌館的時候,就該使勁兒抱住他大腿多多奉承,指不定除了劍術之外,刀術馬術什么的也一并指點了。

  她這演技拙劣,不過,肖玨也只是看著那只被禾晏抓起的手,頓了一下,復又將她的手覆在了自己掌心。

  “禾晏。”他叫她的名字。

  “啊?”

  “新年快樂。”他淡淡道,黑瞳盛滿夜里的星辰,比長空之中的煙火動人心魄。

  禾晏愣了一下。

  一種藏著暖意的滿足從胸中漸漸升起,她突然覺得這個新年,是真的嶄新的一年了。

  “不客氣,”她頭一歪,靠在肖玨的肩上,使勁兒蹭了蹭,“你也新年快樂。”

  街道盡頭,遠遠傳來爆竹的聲音。

  家家戶戶門上,都貼上了新換的春聯。

  石晉伯府上,今年卻是格外的蕭瑟。

  原本按這個時候來算,楚家應當是新婦進門,正好事成雙的日子。沒料到前不久徐家出事,連帶著楚家也倒霉。雖然最后楚昭大義滅親,暫且躲過一劫。可石晉伯因為同徐家的那門親事,一時從人人稱羨淪為了京中笑柄。楚臨風好臉面,整個年關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府里也并無過年的半分喜意,冷清極了。

  楚昭的院子里,更是一片寂靜。

  徐娉婷剛來的那幾日,得知了徐敬甫死亡的真相,日日在院中叱罵楚昭無情無義,以怨報德,后來被院中的嬤嬤教了幾日“規矩”,便沉默了許多。不過這樣一來,整個院子里那唯一的一點熱鬧也就消散了。

  楚昭坐在屋里,煙火的聲音離得很遠,宅門外與宅門里,像是兩個全然不同的世界。

  身后有人進來,小廝道:“四公子,應香姑娘來信了。”

  楚昭接過信看了看,過了片刻,將信放在油燈上的火苗里,漸漸燃盡。

  桌上還放著一塊奇形怪狀的石頭,扁平如人的手掌,仔細去看,似乎是一匹馬的形狀,只是斷裂處看起來粗糙又不平。同桌上的其他擺設陳列在一起,格格不入。

  楚昭的目光落在那塊石頭上,神情逐漸變得悠遠起來。

  小廝頓了頓,掙扎片刻,終于忍不住開口:“四公子,那一日見禾姑娘的時候,為何不以許大奶奶為餌,將禾姑娘留下來呢?”

  禾晏如此看重禾心影,若是以禾心影為脅迫,說不準禾晏與肖玨的親事,未必能成。

  “沒有用的。”楚昭回到。

  小廝不解,看向眼前人。男子一人坐在桌前,油燈發出的光微弱,將他的身形襯的清瘦且孤獨,偌大的宅院里,像是只有他一人,就要在這里,天長地久的獨坐下去一般。

  “她是能將命運掌握在自己手里的女人。”過了許久,楚昭才微笑著道,“沒有人能脅迫的了她。”

  “我不能,肖懷瑾不能,禾心影更不能。”

  他的眼前浮現起濟陽水城里的夜市,目光明亮的少女走在街道上,人潮洶涌,花燈如晝,她就站在那里,同別的人都不同,如欲將展翅的鷹,只看一眼就明白,她向往的是長空,而不是牢籠。

  他是不能掌握自己命運的人,所以,才會鬼使神差,莫名其妙,無可救藥的被她吸引,但注定又會被遺棄。

  因為正如她所說,他們不是一路人。

  從來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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