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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喪家犬

  過年了,今日是建炎五年,明日便是建炎六年,或者金皇統二年,又或者是西夏正德六年了。

  這一日,東京城內熱鬧非凡……這是廢話,哪家過年不熱鬧?何況是當即世界第一大都市?

  再說了,大宋自有種種成例在此,年節放假七日,年前三日,年后四日,年前置辦年貨不提,年后四日更是專有的‘撲買’空窗期。

  所謂撲買,指的是在正常商業行為中,增加一定的賭博成分,這是宋代市井中非常常見的一個現象,但因為賭博到底是不對的,而又屢禁不止,所以官府這才在年后針對小宗日常消費商品放開一定的合法期限,允許市井合法賭博。

  當然了,商業交易,肯定是要交稅的,也有促進經濟內循環的意思。

  但是,對于皇帝、文武官員、勛貴,乃至于太學生們,也就是幾乎所有有政治身份然后又在京城的人而言,這個假期卻并不比其他人更舒適,因為在假期的正中間,也就是正月初一那天,需要舉行一次正旦大朝。

  平心而論,這個完全不能議事的正旦大朝會是沒什么意思的。

  依然是形式主義多些,強要歸類倒不如說是所謂戎與祀中的祀。而且說句不好聽的,真要搞統治階級內部皿煮,太學議政與公閣、秘閣,外加早在南陽確立的都省制度,近來的各部司、地方長吏名實相符改革哪個不比這玩意強?

  但話還得說回來了,畢竟是正旦大朝,畢竟是具有悠久歷史的傳統政治活動,哪怕是裝模作樣,也要拿出樣子來的。

  何況今年不是繼往開來,不是反攻代守了嗎?而且南方的平定與偽齊的覆滅也足以給這次大朝會撐腰了。

  唯一麻煩的是,守完歲就要上朝,對一些年紀大的臣僚而言不免辛苦。所以,年三十這天,很多有經驗的大臣勛貴早早睡覺,睡不著也在屋子里或靜養或打坐,一般到傍晚才起來活動,以應對第二天的折騰。

  “官家今日真要在我家吃飯過年嗎?”

  下午偏后時分,已經有零散爆竹之聲了,而當朝第一大族呂氏那棟傳了四五代的舊宅后院內,幾株梅花之側,蜿蜒小廊之上,只剩公閣首席之任在身的呂好問正輕松執棋相詢。

  其人對面赫然是當朝官家。

  “有何不可嗎?”趙玖看著身前的圍棋棋盤,眉頭稍蹙,頗有些疑難之態,儼然是落入下風。“呂卿莫非以為朕在開玩笑?真連雞魚都給你帶來了……雞還不成樣子,的確是市集中采購的,但魚苗一開始便是用挺大的魚苗,如今確系可用了,是朕專門讓人從宮中給你撈出來的……且看你家今日還吃不吃素?”

  “官家,茹素這種事情……”呂好問抬頭瞥了眼立在官家身后的自家長子、新任中書舍人呂本中,而后者會意,也旋即開口要做解釋。

  “茹素這種事情,放在窮人家里是迫不得已,放在你們這種家世就是邪門歪道,整那些素食,比肉食還麻煩,徒耗人力,簡直是裝模作樣。”趙玖聽到是呂本中開口,便再不留情,直接開口呵斥。“真以為朕指著一只雞一只魚來抑佛尊原呢?朕固然要尊崇原學,卻不至于連這種事情都要拿來用……”

  呂氏父子俱皆尷尬。

  而片刻之后,呂好問一顆棋子落盤,方才苦笑:“老臣非是此意,只是今日畢竟是年節,官家不必在兩位太后身前盡孝嗎?還有兩位貴妃……”

  “白日已經擺了家宴,下午又叫人去延福宮演了新戲,孫長老三打白骨精……也算是盡孝了。”趙玖看著棋盤,一邊拈子一邊微微展眉道。“至于兩位貴妃,如今這般月份,強要折騰,早產了可就麻煩了,不如她們與家人自樂。再說了,年節慰問國家老臣,難道就不算是正事嗎?”

  呂好問只是苦笑,趙玖也沒太在意……二人都知道,這是在為剛剛的尷尬進行化解,所謂強行轉移話題而已。

  隔了一會,隨著趙官家與呂首席你來我往各自落了幾子,呂本中又去后院門前與等候在那里的自家幾個弟弟吩咐廚房事宜,待回來繼續與楊沂中并列而立,這邊君臣之間的話題卻是終于轉到了一些正經事情上。

  “完顏兀術此番隔河與活女那般戲碼,卻不知是何等意思?區區一個起了野心之叛逆,兵不過兩萬,完顏兀術卻居然遲遲不肯下重手?”呂好問稍顯正色。“莫非真要將延安贈與西夏不成?”

  “咱們習慣了自家那套東西,自然不能理解女真人的想法。”趙官家坦然應聲,卻似乎答得有些牛頭不對馬嘴。“女真人的立國根基在哪里?還不是東西兩路二十個萬戶!與這二十個萬戶相比,什么地盤、人口不是說不重要,但就眼下來說,卻只是那二十個萬戶的附屬品罷了……”

  言至此處,趙官家稍微頓了一頓,方才繼續解釋道:“咱們這里,國是國,家是家,軍隊是國家所有。而從那邊而言,一則國與家不分,完顏氏內部分割,然后獨攬大權;二則倒有些國家為軍隊所有,萬事跟著軍權走的情勢了……當然了,女真人里面也有懂道理的,也知道這般不對,也想改,也在改,只是之前二十年全靠著軍隊鯨吞萬里,哪里是說改便能改的?故此,延安這事,只要拿捏住這一條,也就是軍與國同重,又或者干脆軍比國重,女真人許多奇怪舉止便能一目了然了。”

  “如此這般的話,倒有些說的通了。”

  呂好問若有所思,繼而有些恍然。“想來完顏兀術此次離開燕京巡視河東,從公心而言,首在將活女那兩萬兵收回國家統轄,這是當頭第一要務;而于私心來講,說不得也有替他自己經略西路軍,擴充軍中影響的意思……至于延安與不與西夏人,要不要留存,跟別的無關,只跟他與活女之間的結果有些關礙?”

  “差不多吧。”趙玖輕松以對。“其實不光是延安的事情,還有金人之前種種舉止。只要想明白女真人是有些國為軍有,最起碼國軍并重的話,那許多看起來奇怪的事情也能通順起來。不說靖康了,堯山戰后,金軍相當于同時潰了東西兩路四個萬戶,于是在他們中大多數人看來,再渡河浪戰無異于自損根基,而既然大軍不好再渡河,那京東也好、陜北也罷,就都只是無用之物,拿來議和也變得順理成章,交予西夏當誘餌也顯得無謂。反過來說,若不能損其軍勢,只以進退形勢與人心道德來斷定女真人的決策思路,卻無異于人與獸言,自取其辱……當然了,這話越往后越不好說。”

  呂好問搖頭不止,不知道是不同意還是想到了什么事情。

  “但不管如何了。”趙玖正色而言。“不管其人是否會與活女糾結下去,也不管是否要將延安轉手,朕都不在乎,也不愿放棄此番機會……呂相公若是想勸此事,就不必多提。”

  呂好問愈發搖頭不止,卻又問了另外一個異常奇怪的問題:“敢問官家,為何獨獨對岳飛這般信重?”

  趙玖抬頭瞥了眼對方,又回頭看了眼身側立著的楊沂中與呂本中,稍微沉默了一下,然后給出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回答:“自然是因為出身經歷。”

  呂好問一子再落,脫口而出:“經歷好說,可出身,可是指他河北籍貫,對金人戰心不改?”

  “當然有這個意思,但也不止如此。”趙玖望著身前棋盤緩緩做答。“河北流亡的人多了去了,酈瓊也是,但朕為何獨重岳飛?還不是他那個佃農的出身?”

  廊下氣氛一時微妙。

  “不必懷疑,朕就是你們想的那個意思。”趙玖隨手下了一子,卻是看都不看旁邊幾人反應。“漢武用人后來者居上,朕用人貧賤者更易得志……恰如當日提拔趙鼎為首相,多少是看他十幾年小吏出身;而如韓世忠陜北潑皮破落戶出身,張俊、吳玠、王德邊地良家子出身,其實也都有幾分這個意思。再如曲端自幼失怙、酈瓊河北亡人,還有李彥仙、李世輔邊地土豪,也有可取之處,但終究就不如岳飛這個佃農兼河北流人、基層士卒出身更得朕心。與之相比,那些將門世族,朕都是有心壓制裁撤的,韓肖胄是用都不會用的,而如呂相公家這般四代平章軍國重事的,若非是當日明道宮趕得巧,瞎貓撞上死耗子,朕也是看都不會看的。”

  趙官家冷嘲熱諷,不知道是不是為了下棋搞得攻心戰,但若是如此,只能說他確實得手了,聞得此言,廊下氣氛果然更加詭異,楊沂中固然面無表情,二呂卻是尷尬難免。

  “官家的意思是,自古猛將必發于卒伍,宰相必起于州郡,大約就是這個意思吧?”停了一會,呂好問方才一邊下棋,一邊尷尬出聲。“而如世族豪門,又有幾個知道民間疾苦的?”

  “差不多吧,但也不盡然。”趙玖也是一邊落子如飛一邊繼續感慨道。“歸根到底,朕其實還是想說經歷二字,便是出身也是要歸于經歷的。恰如生下來大多都只是懵懵懂懂的嬰兒,后來千差萬別,能到什么地步,多少還是要看經歷如何、經歷多少……生下來是個佃農之家,辛苦做到一方帥臣,自然比生下來是個四世三公的曉得民間疾苦,懂得下層士卒心思,明白中層勾心斗角。”

  “這倒是無可辯駁。”呂好問一聲嗤笑。

  “正如岳鵬舉。”趙玖繼續喋喋不休。“若非出身佃農,情知百姓疾苦,知道軍需供養,一弓一矢皆是百姓口中之食所換,而百姓口中之食,一粟一谷又多么來之不易,他如何會重軍紀至此?修私德至此?這一點,便是韓良臣、張伯英、李少嚴、吳晉卿遠不如他的地方了。倒是曲大,平素無狀,但大約是孤兒長大,反倒是在軍紀上僅次于岳鵬舉……都說朕看顧曲端救駕之功,但若無他在陜北時軍紀斐然,有安民定邊之功,他一開始便不會被復起的。”

  呂好問稍微正色:“官家此言極正!”

  “還有剛剛一開始說的經歷,也不盡然是指他岳鵬舉打勝仗的經歷,同樣是是指他自燕云敗到太原,自太原敗到相州,然后一路敗出河北,潰至中原的經歷。也是他隨王彥與王彥分野,效張所張所戰亡的經歷……沒這些經歷,哪來的恨金人入骨,哪來的建炎前兩年那般堅持,又哪來的今年用兵這般妥當?”趙玖依舊感慨。“他岳飛又不是真的菩薩轉世,生而知之,還不是生逢亂世,區區數年,經歷的比人一輩子還多,見的也比人一輩子還多,再加上愿意學、愿意想,這才成了國家名將!”

  呂好問忍不住與自己長子對視了一眼,便是楊沂中也微微動容,與呂氏父子相顧,繼而若有所思。

  “其實,朕常常想。”趙玖當然知道這些人想法,確實繼續感慨道。“有些事情根本是因果相連的……恰如靖康時,文恬武嬉,二圣在紹興,說彼時將位子給朕就好了,但以彼時之朕當此大局,真能比淵圣要強?別的不說,你呂相公捫心自問,當日在淵圣朝中你也算被重用,但以今日眼光去看彼時作為,是不是宛如觀跳梁小丑一般可笑?”

  對面的呂好問搖頭不能答,立在一側的呂本中也難得長嘆……因為這個問題是有確切答案的,靖康之后,呂好問回想之前靖康中的那些可笑作為,再看到國家那個下場,然后又被李綱那些人吊起來羞辱與打擊,幾乎是想自殺的。

  便是呂好問自己也在三年前還于舊都的時候,公開承認了那些政治錯誤。

  “呂相公,朕知道你這一問是什么意思,說到底還是擔心西夏根基深厚,不能得手,想勸朕緩一緩……對否?”趙玖忽然投子于盤,然后抬頭正色相詢……其實,他剛剛已經借著呂好問心亂之時占了上風,但突然間卻又索然無味起來,所以干脆棄局。

  “是。”呂好問攏手以對,顯然沒有否認的理由。“但不是臣一人憂慮。而是這些日子朝中各處皆有說法,引來了朝野騷動……如鴻臚寺連續召見西夏使者高守義,嚴辭呵斥;戶部兵部調度收購糧草、調度軍資也極為明顯;邸報上更是一日比一日嚴厲……公閣中的那些人,雖然不關正經朝堂機密,卻各家各戶都有自己的牽扯與渠道,當然早早有了猜度,而臣身為公閣首席,卻不好裝聾作啞。”

  “那公閣與呂相公都是擔心會無功而返了?”趙玖繼續正色相對。“也是憂慮西夏百年根基?”

  “是。”

  “但呂相公想過沒有,西夏固然百年根基,但國朝卻也與以往不同了?”趙玖攏手端坐,聞言搖頭相對。“放在以往,軍中那些都是什么玩意?是不是將門為將,而兵馬無久歷戰陣之實,無軍資甲胄之豐?而如今這朝中得用帥臣,卻有幾個將門出身?朝中御營兵馬,又打了多少勝仗敗仗?”

  呂好問沉默不語。

  “不說士卒經驗與裝備,只說一個最明顯的所謂猛將必發于卒伍,宰相必起于州郡……”趙玖冷哼一聲,愈發感慨。“這話說起來簡單,但承平之時,不說張榮、李寶了,只說韓、岳、李、張,真能做到一方帥臣?那些所謂將門將種,真能跟這種大浪淘沙、百戰淬煉出來的人相比?建炎初年,將門將種是不是還遍布各處,而今除了劉錡、楊沂中寥寥幾人外,還有哪個尚存?朕說看出身而用人,那是后話,正是因為這些人不得用、不能用,正是因為韓岳李張這些貧賤之輩錐處囊中,鋒芒畢露,才讓朕有了這種看出身用人的習慣……大家都是經歷出來的,對不對?”

  呂好問沉默了一下,只能頷首。

  “相較而言。”趙玖忽然再笑。“呂相公知道西夏此時主軍主政之人都是什么出身嗎?”

  呂好問雖然一無所知,卻還是稍有猜度:“俱是宗室貴種?”

  “不錯。”趙玖坦然笑對。“李乾順一面興漢學,崇佛教,一面卻還是以宗室為親……非但領兵的頭領是他庶弟察哥,便是主政的嵬名安惠也是宗室,地方大吏中最重要的河南轉運使李仁忠也是宗室,而其余各州守將、主官,不是姓李就是姓嵬名……所以呂相公,你就不必再勸了,自古以來,開國之興,守成之困,都是有說法的,現在本朝難得有良將猛卒,若不去試一試,朕總歸是不能心安的。而且,若耶律大石不應,朕終究只會虛張聲勢一回,就直接退回來的。”

  “官家若是決心已定,臣一介退休老臣,固然不該再多言。”話說到這份上,呂好問也只能攏手感慨。“可是,若耶律大石不應又如何?臣以為,耶律大石既然想要經營西域,那不管是想要興復舊國還是想要在西域立足,河西之地足以誘他……但若他兵力不足,心存忌憚又如何?”

  趙玖緩緩頷首:“西夏百年根基,耶律大石到西域才一年有余,若是忌憚西夏根基,也屬尋常……但這一點就不是朕所想了,只能說,今日與呂相公私下君臣閑談,朕可以說,自家從私心信此人會來。”

  “怎么講?”

  “呂相公莫忘了,天底下最厲害的,當然是下山之虎,而能迎下山之虎的,卻只能是喪家之犬!”趙玖終于再度失笑而嘆。“而當此之時,耶律大石與咱們都是一樣的,那便是既有下山之勢,又有喪家之實……他知道我們的,我們也知道他的。”

  呂好問先是一聲嘆氣,繼而想了一想,但不知為何,一想到金人下山之勢,以及后來宋人喪家之實,期間種種經歷,多少人物,卻又不禁有些癡了。

  “我看完信了,胡侍郎,你知道你家那位官家在信中如何說我們嗎?”

  西面天色黑的晚一些,但終究會黑,數千里外的高昌王宮旁的軍營深處,并不知曉東京那邊說不得已經過了年的耶律大石此時早已經恢復了清明,卻又只在軍營中召喚了幾名心腹大將,然后專對胡閎休與耶律余睹。

  稍微歇息過來的胡閎休認真搖頭:“不知道。”

  “也是,這種話如何會讓你知道?”耶律大石緩緩笑對,然后將手中書信遞給了身側蕭斡里剌,卻又忽然在燈火下放肆大笑了起來,笑的前俯后仰,笑的拊掌扶膝,笑的捧腹揉肚,笑的眼淚都出來了,更笑的所有人不明所以。

  唯獨其人面上淚水與他身后的甲胄、兵器一樣,都在夜色中微微閃光。

  隔了半晌,耶律大石方才緩過勁來,然后揭開了謎底:“胡侍郎,你們官家在信中說我和我的這些契丹勇士,俱是喪家之犬!”

  此言一出,耶律余睹面色大變,胡閎休也是微微一怔,帳中幾名契丹將領更是怒目以對……畢竟這和口信中的分河西之地的誘惑,還有臨潢府蘆葦花之語的婉約,實在是相差太大了。

  而耶律大石揭開謎底,復又捧腹大笑不止。

  但僅僅笑了兩聲而已,一旁看完信的蕭斡里剌卻在將書信遞給身后另一人后,轉身朝著自家大王咬牙相對:

  “大王,人家說的不對嗎?!”

  耶律大石登時收容,卻幾乎是僵在座中。

  “大王!”蕭斡里剌上前半步,繼續肅然以對。“趙宋官家是在嘲諷我們嗎?人家不也說了,他自家也曾為喪家之犬,且有河北半壁江山未取,依然算是喪家之輩嗎?人家不是說了,只有喪家之犬才能為平素難為之事……咱們從可敦城過來,不正應了此言嗎?若能以大河為界,取河西之地,據陰山而望西京大同,難道不是我們孜孜以求的嗎?”

  耶律大石長呼了一口氣,方才坐定,瞅了瞅悶葫蘆一般的胡閎休,還有被金人棄如砂礫一般的耶律余睹,原本想要避開他們再說的話,此時卻是直接脫口而出了:“我如何不曉得河西之地的誘惑?而婁室的頭盔,也足以讓我忘掉宣和故事,再信一次這個趙宋的新官家……但問題在于,西夏百年根基,便是陰山損兵三萬,又如何能輕易動搖,咱們就這點兵,若是不能一鼓作氣,到時候又該如何?”

  “便是不勝也可以退回到哈密力來吧?”蕭斡里剌急切相對。“這有什么?那邊說的清楚,趙宋官家親自去關中,調度大軍攻延安、橫山,以作誘敵之策,咱們后攻……”

  “若是不勝,西州回鶻見勢又反了呢?”耶律大石嚴肅喝問。“咱們夾在河西通道里,進不能進、退不能退,屆時怕是只能降了西夏或投了宋人吧?”

  蕭斡里剌一時語塞。

  耶律大石見狀喟然相對:“不說河西之地,我何嘗不知道咱們是喪家之犬?何嘗不想歸臨潢府再見蘆葦花,然后在秋日出城野宴時念一句蒹葭蒼蒼,白露為霜?實際上,我此番西征之時,就已經想過,若能據西域而成根基,也要整兵東向,與宋人夾擊女真人的……但國家淪喪,契丹根基就剩咱們了,如何敢孤注一擲?那畢竟是立足百年的國家!一旦陷進去,不能成事,女真人又去助他們,咱們進退失據,又該如何?”

  蕭斡里剌不再吭聲。

  “大王何如驅西州回鶻為前部向東?”就在此時,一直沒有得到機會開口的耶律余睹忽然插嘴。“夾畢勒哥一并征西夏?”

  營中各契丹將領各自意動,但耶律大石卻只是坐在座中肅然不應。

  “大王,你說的其實都有道理,但大王想過沒有,今日一旦不能回,將來便能回了嗎?”耶律余睹上前半步,緊追不舍。

  “你什么意思?”耶律大石依舊在座中斜坐不語,乃是蕭斡里剌上前代為應聲。

  “我也曾為形勢所迫為喪家犬,卻是知道,一旦寄人籬下,稍得安穩,便難起分毫志氣。”耶律余睹面色難堪,低頭相對。“便是此番出奔,也是被人設計,被動拋出而已……那敢問大王與諸位,你們一旦在西域取了立足之地,治了七八萬雄兵,倒時候真有勇氣離開葡萄美酒夜光杯的生活,再去與女真人搏命嗎?便是二位愿意,屆時麾下兵馬又有幾個知道契丹的,也愿意嗎?而且到時候漢人與女真人之間又會是什么模樣?機不可失失不再來,這件事情,固然是漢人官家來邀約契丹大王,可于契丹而言,難道不是一線生機嗎?”

  蕭斡里剌沒有應聲,而是扭頭去看耶律大石。

  但大石只是在座中以手加額,狀若有所思。

  “臣逃亡西夏,西夏守臣問臣有多少兵,臣以兩三百相對,然后被嘲諷拒絕。”耶律余睹再度上前半步,懇切再問。“今日臣冒昧,也問大王一句……大王有多少兵?”

  “三萬!”

  耶律大石忽然開口,卻是盯住了胡閎休。“算是新降的西州回鶻諸部,區區喪家之犬,最多能出三萬之眾!”

  營中諸將一時振奮。

  “與淮上我們官家拒女真之眾相差無幾。”胡閎休拱手行禮。“大王,契丹與西夏人此時往來如何?”

  “還算坦蕩。”

  “愿借一支往西夏的使團自河西通道送外臣速歸蘭州……依照約定,我家天子當先行敲山震虎,誘敵往橫山一線,而我以三萬之眾往告天子,不成自然不成,而若成,自然會發大兵往橫山,屆時貴使團自遣人快馬歸此處,還請大王不要忘了今日三萬之約!”胡閎休認真相對。

  “替我帶一句話與大宋天子。”耶律大石忽然笑對。“他送的禮物,稍帶的言語,許諾的河西諸州郡,我都很滿意……但那些都是細枝末節,今日打動我的,都沒有喪家之犬這四個字最有用,因為說的太妥當了!”

  胡閎休難得嗤笑:“大王居然自比孔圣嗎?外臣一定帶到。”

  言罷,其人卻是從容告退,只將耶律余睹留在此處。

  春暖花開,正旦大朝之后,尚有四日假期,而只是正月初五這日,趙官家便忽然扔下兩位即將生產的貴妃,直接率御營騎軍、部分御營中軍部,以及早在年節期間便抵達東京的御營前軍部,合計三萬眾,號稱五萬,以岳飛為主將西行長安……按照邸報所言,金人已經與西夏人達成交易,要將延安與西夏……是可忍孰不可忍?

  當然要盡發大軍西行問罪李乾順,并奪回延安。

  而官家這次西行長安,坐鎮關中,正是要先行震懾西夏,要求西夏國主李乾順前來負荊請罪,以避免與西夏交戰。為此,恰好再度來參與正旦大朝以恭賀大宋收復京東的高麗重臣鄭知常,都被邀請同行,據說是要借這位‘國際友人’的身份,去與西夏人做交涉。

  當然了,這般名揚天下的事情,鄭知常自然樂意至極。

  “可還有什么事嗎?”城西岳臺,一聲戎裝的趙玖一飲而盡,再度與前來送行的諸臣相對。

  趙鼎以下,眾人面面相覷,如何能有言語?今日之事,本是趙官家一力促成,包括調度岳飛部一萬精銳至此,都是他親力親為,威福自用之態,已經顯露無疑。

  “有件事情,卻要官家做主。”沉默之中,忽然間,禮部尚書翟汝文到底是想起一事來。“如有皇嗣……”

  “先不做爵位上的安排。”趙官家坦然相對。“等朕回來再說,不過名字朕已經想好了……若是男孩,便依次叫原佐、德佐,若是女孩,便依次叫原佑、德祐……原學之原,道德之德……朕以父之名,愿原學之力與朕之長子同在,如是而已。”

  這話花里胡哨的,一聽就是官家本人典型的言語,但眾臣依然是面面相覷,著實不知該如何應對。

  趙玖也懶得多言,只是直接翻身上馬,然后對身側岳飛、曲端、王德、楊沂中諸將微微示意,大軍便護佑龍纛,直接向西而去。

  且說,女真人不是沒注意邸報上的訊息,但因為大河阻隔,終究是有些時間差,而且也從未想過宋人會對一個延安這般重視。故此,正月間,隨著趙官家率包括騎軍、御營前軍、中軍在內的五萬精銳(實際只有三萬)西行入關,行軍跡象隔河可觀……河北河東金軍聞得消息,繼而西夏人也從河東接過訊息,卻是相繼震動。

  而大宋出兵,大金與西夏震動,那自然算是整個天下都隨之震動起來了。

  坦誠說,完顏兀術是有點發懵的。

  他只是按照秦檜的建議試探了一下,跟西夏人稍微接觸了一下,但本質上還是想通過這張方式逼迫活女回到河東來,根本沒認真想過延安的歸屬問題。

  實際上,這兩個多月內,大金魏王殿下多管齊下,已經成功拉來了完顏撒離喝,拉來了蒲查胡盞,以這種方式斷了完顏活女雙臂,然后又通過完顏謀衍(活女弟弟)在一定程度上說動了活女,活女也早早停止了延安前線軍事活動回到了延安府……眼瞅著他就要用政治手段完美解決西路軍的分裂問題了。

  此時此刻,延安與西夏的事情其實已經被兀術早早扔到渤海灣去了,但呼啦啦一下子,大宋天子就為此事率大軍入關,準備御駕親征了?

  打還是不打?

  送還是不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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