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便是嵬名合達?”
四月廿二,下午時分,熏風陣陣,趙玖在保安軍金湯城外的路口見到了蕭合達,但不知道是有心還是無意,卻上來用了一個比較尷尬的稱呼。
“外臣拜見大宋皇帝陛下。”
此時與幾名侍從、幾個黨項部落頭人一起上前的蕭合達,再無之前在橫山的種種桀驁姿態,乃是老老實實拜倒在馬下,然后方才低頭稍作解釋。“好讓陛下知道,外臣既然反正,便也恢復本姓,如今重新喚回蕭合達……嵬名之姓乃是昔日在夏州被賊人李乾順蒙蔽,一時受之。”
“蕭將軍忍辱負重,辛苦了,起來吧。”趙玖駐馬而立,從善如流。“不過,正所謂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彼時李乾順對契丹何等謙恭,而若非契丹數次救他,西夏早在哲宗時便亡了……誰能想到他能見勢不妙,棄了契丹從了金狗呢?從了金狗倒也罷了,卻連幾十年發妻與親生骨肉都給直接弄死,這還是個人嗎?只能說,怪不得蕭將軍往日被蒙蔽,也怪不得蕭將軍今日憤而反正。”
且說,蕭合達獨自站起身來,只來得及望一眼趙官家身后那面正在夏風中獵獵作響的著名龍纛,尚未多想,便聞得此言,繼而好雄壯一個將軍卻是眼圈都紅了,也不知道是裝的,還是真情流露。
這個真不好說。
照理說,蕭合達是南仙公主的陪臣,與南仙公主母子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有點感情理所當然。
然而,看此人之前在西夏完全倒向金國時不反,南仙公主母子相繼死時不反,此時聞得耶律大石與大宋一起夾攻西夏才反,卻說不得只是南仙公主死后,自覺他們這些契丹陪臣在西夏國內地位一落千丈,而蕭合達本人更是不滿自己在橫山一帶權勢被西夏國族侵占,這才漸漸有了反意。
當然了,換種說法,彼時看不到反抗成功的希望,忍耐一時也是有可能的,也不好說人家只是為了自家富貴權勢。
一念至此,趙玖居高臨下看了看此人,復又當眾失笑起來:“蕭將軍,朕見你是個義烈之臣,此番又有大功,還是個亡國無主之臣,心里極是愛惜……有心引你為御前班直統制官,如何?”
此言一出,周圍氣氛不免微妙起來:
一則,原本以為要入城再說的要害事情,不想趙官家這般看門見山,路上相逢未有幾句對答便直接放出;二則,此時跟在御駕旁的人哪個不知道,御前班直統制絕對是一個權責極大的差遣,趙官家逼迫之余卻也算是誠意滿滿了。
故此,周遭文武相顧連連,但終究還是將目光對準了剛剛起身的蕭合達。
而被提前收繳了武器的蕭合達也是大汗淋漓。
這個時候大汗淋漓當然沒問題,都四月下旬了,天氣已經很熱了,而且蕭合達自洪州打馬而來,辛苦大半天,累的也不輕,出汗本是理所當然之事……但出汗歸出汗,這官家問了話,而且是給你這么好的差遣,你總得答話吧?
“外臣慚愧。”蕭合達汗出了許多,終究還是硬著頭皮相對。“外臣自是契丹人,而大石大王又與陛下結盟,外臣自然要歸遼才對……”
“話是如此了。”趙玖狀若有所思,繼續在馬上逼問不止。“但卿想過沒有,朕許給大石林牙的乃是河西六郡,外加黑水、黑山、白馬、右廂四軍司,而橫山七州之地,于情于理,于約于實,都是大宋領土……故此,你要歸遼,朕當然無話可說,但你所居二十年的夏州卻要歸這位胡漕司所領;你所領那萬余夏州本土將士,也當屬御營后軍吳都統所遣……你居然要扔下二十年根基,輕身歸遼嗎?”
蕭合達不僅汗流浹背,而且連面色也惶恐起來,此時他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
應了,便意味著他要放棄夏州那一萬多兵馬,以及遼國滅亡后逃到夏州投奔他的數萬契丹部落;不應,便意味著眼前的這個皇帝隨時便可以翻臉,而一個翻臉的皇帝,隨時可以將他這個所謂威名赫赫的夏州統軍給直接弄死……天可憐見,他一個威震橫山的將軍在一個中國皇帝面前算個屁啊?尤其是此時他兒子、軍隊都扔在洪州,被吳玠兩萬御營大軍裹著,而他本人又近乎孤身來到御駕之前。
“蕭卿?”趙玖終于有些不耐,繼而催促了半句。
而隨著這句話,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這位官家身后數名全副武裝的將軍帶不約而同的往前挪動了半步,引得一堆甲騎也跟著上前了半步。
“外臣自當歸遼。”無奈之下,被逼到墻角的蕭合達咬牙奮力相對,果然還是帶著僥幸心理盡量想求一個最佳方案。“但夏州數萬契丹部族,以及軍中契丹軍士,還請陛下大度賜下,許臣帶往河西……”
“那是朕的子民,為何要隨你遷移?”趙玖當即翻臉,顯然心中早有計算。“蕭卿是不是有些居功自傲了?”
蕭合達心下一沉。
“陛下!”就在這時,一名文臣忽然勒馬出言,神情嚴肅,卻正是中樞舍人鄭知常。“臣以為,蕭合達此人擁兵自重,待價而沽,視部屬、同族為私物,挾之以犯上,此風斷不可長,當斬之以正視聽!”
蕭合達目瞪口呆……他不知道何事得罪了這個不認識的宋國大臣。不過很快,這位夏州統軍很快便意識到,自己并沒有得罪此人,他得罪的乃是趙宋官家本人,因為這位趙宋官家聽到諫言,居然想都不想直接點頭了。
而接下來,讓蕭合達措手不及的是,隨著這位官家微微一頷首,數名雄壯甲士一起下馬撲來,幾十名甲騎直接繞行包圍,居然直接將他拿下,甚至早就準備好了堵嘴的嚼子和捆縛的繩索。
這個時候,蕭合達方才徹底拋棄了自己的僥幸心態,變得心下冰涼起來。
天可憐見,蕭合達不是不知道一個皇帝的權威,不是不知道自己在對方身前只是個螞蟻,但他跟李乾順打交道多了,卻還是養成了一些不好的習慣,以至于現在方才想起來,身前這個趙宋天子,可是連劉光世那種節度使,還有杜充那種實際上的留守都能親手殺掉,甚至還能跟完顏婁室當面對射的馬上皇帝!
此時一言不合,真要將他殺了,怕也就直接殺了。
偏偏上來就被堵住嘴,捆住手腳,連想反悔求饒都不行……身下這塊黃土地,儼然便是他蕭合達的葬身之所。
“大、大皇帝陛下!”就在蕭合達被堵住嘴,然后被拖拽往外圍而去之時,忽然間,一直跪在地上的一名布衣黨項人猛地抬起頭來,用畏縮到近乎磕巴的漢話向趙官家開了口。“你、你不該殺蕭統軍!”
旁邊幾名衣著華麗卻一直跪著不敢抬頭的橫山黨項部落頭人,隨駕的內外文武大臣,軍官軍士,還有趙官家本人都一時怔住,而拖住蕭合達的甲士也在楊沂中的示意下陡然停駐……金湯城外的岔路口上,似乎整個陷入到了一種斷片的沉寂之中。
唯獨那面龍纛獵獵作響,提醒著所有人,時間還在流逝。
“朕為什么不能殺此蕭合達?”趙玖忽然失笑。“朕要殺一個違逆朕的軍閥,有何不可?只因為你是他的侍從?”
“陛、陛下!”那人滿臉通紅,汗水不停,卻是先在地上磕了好幾個頭,方才勉力言道。“臣、臣雖然是蕭統軍的侍從,卻也是宥州飛龍院的主事,是陛下的臣子……臣是從陛下臣子的身份進言……臣想說,陛下殺此人不合法度!不合情理!”
趙玖愈發失笑不止,周圍文武,十之八九也做陪笑。
而笑聲之中,此人,也就是阿華了,卻言語漸漸流利起來:“陛下,如此局勢,橫山七州注定已經是陛下的州郡了,七州百姓、官吏、部落、軍伍,也全都注定是陛下的子民……但是,七州離散百年,驟然回歸,不免人心動蕩,而想要收拾人心,陛下此時既要講法度,也要講道義,而且還要講寬仁才對……蕭合達已經自己選了去做外臣,卻還是貪心不足,這當然是他的過錯,但他畢竟在夏州二十載,人心依附,這個時候殺他,恐怕會讓一些愚鈍之人誤會,起了不該有的心思,還請陛下明斷。”
趙玖含笑頷首不及,復又去看一直沒笑的胡寅。
且說,此番戲碼乃是趙玖路上接到吳玠匯報后,迅速與胡寅、呂本中、楊沂中等人布置商議好的……畢竟,此行軍事上的事情暫且不提,只說對待新復之地的各處部族,卻是早有備案和討論……對黨項人,當然是要吸收、拉攏、消化、使用的,而對待橫山一帶的契丹人,此時用處卻只有一個,那就是迅速控制掌握起來,用來充當一張對耶律大石有相當鉗制效果的底牌。
好幾萬契丹人,對于此時耶律大石的西遼政權意味著什么,不言自明。
而為了控制這些部眾,當然要把他們的首領給剝離出去,但也只能是剝離出去,不好動手壞了盟約的。
實際上,剛剛即便是這個黨項人不出口,按照計劃,胡寅也要站出來阻止,然后建議留蕭合達一命,乃是要及時送往耶律大石處,以提醒后者,不要三心二意的作用。
只是誰也沒想到,會忽然冒出來一個不知道是忠義之輩,還是早早看透了趙宋朝廷的政策走向的黨項人,一時攪了局……當然,說是攪局,其實效果反而更好。
最起碼連著安撫黨項人一起做了,省事了嘛。
回到眼前,與趙官家交流了一下眼神,被搶了好大戲份的胡寅胡漕司方才終于勒馬向前,就在御駕前正色朝著那黨項人追問不及:“你叫什么名字?”
“阿華。”
“沒有姓嗎?”
“祖上是細封氏……”
“飛龍院主事是個什么差事?”
“州中豢養軍馬的主事。”
“什么出身?”
“龍州治下橫山黨項部落出身。”
“讀過書、進過學?”
“讀過兩三年。”
“所屬部落有多大?”
“男女丁口百余人……”
胡寅問完,回頭拱手相對:“陛下,臣請以此人暫領洪州通判,也請陛下聽此人諫言,放蕭合達輕身歸遼,以斷其非分之想,也是全其忠義之意。”
趙官家依然從善如流,直接頷首,而那阿華驚喜之下,非但沒有謝恩,卻居然癱在地上,只覺身上布衫盡數濕透。
而趙玖也沒有計較,卻居然直接下馬,也不嫌棄對方身上氣味厚重,乃是親手將此人從地上扶起,大約說了一通若非足下,險些犯下大錯之類之類的言語。
引得呂本中、鄭知常這些人連連感慨,幾乎要作詩稱頌了。
等到趙官家按照既定程序安撫完這名本地黨項典型,情知自己此番預定表演因為此人配合早已經超額完成計劃,便也放松下來,當即便要回身上馬向金湯城而去。
但是,他剛要動身,待瞥到御前班直將狼狽不堪的蕭合達拖拽過來,然后松綁去嚼,卻忽然心中又起了一點惡趣味,然后當即扭頭相對:
“蕭卿怨恨朕嗎?”
蕭合達連連搖頭不止,一時淚流滿面:“外臣剛剛是羊油蒙了心,犯下大錯在先,此時只感念陛下寬仁……”
“話雖如此,朕還是有些慚愧的。”趙玖翻身上馬,也一時搖頭喟然。“卿看這樣可好?朕賜你趙姓,以作補償,希望你將來到大石林牙身側,能和余睹一般,為兩國友誼添磚加瓦……如何啊?”
周圍人目瞪口呆,且驚且疑。
而蕭合達抿嘴以對,但僅僅是抿了一下嘴,便當場下拜:“外臣惶恐慚愧,卻不敢推辭,觍顏拜領大宋國姓。”
趙玖點了點頭,這才率眾打馬而去……而蕭……嵬名……趙合達,自然也與新任洪州通判阿華等人一起,被大軍裹住,轉入金湯城中去了。
就這樣,廿三日,宥州守軍在嵬名云哥與嵬名仁禮的帶領下棄城西走。
翌日,吳玠大舉進逼鹽州,與此同時岳飛新的情報從環州轉來,告知了耶律大石北上后套,且李乾順父子也可能在后臺的事實后。
趙玖毫不猶豫,將趙合達送了出去,讓后者在一些御前班直的護衛下,帶著一封趙官家親筆畫押的書信,走鹽州去興慶府,然后北上后套。
這一日是,四月廿四日。
此時,嵬名察哥的主力部隊,已經與先發部隊成功會師于靈州;活女聞得趙宋官家龍纛從宋軍戰線后方出現,也是忽然發起了對宋軍的攻擊;而這一日,契丹人前鋒則已經成功抵達后套,并與之前部屬在陰山方面的偏師,也就是耶律燕山帶領的蒙兀諸部會師成功。
同樣是這一日,女真人前鋒完顏折合抵達了黃河幾字形右上拐點的東勝州,算是進入了河套的最邊緣范圍。
這一戰,還有得打。
然后例行獻祭新書《大宋有種》,大羅羅的新書,我是看著大羅羅的書長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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