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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奏札

  趙玖進入金湯城后,基本上就是在不停的收軍報、收奏疏、收札子。

  話說,隨著岳飛與胡閎休的匯合,以及隨后的一擊致命,這場原本只是想虛張聲勢、聲東擊西,以圖控制河西走廊的戰役發展到眼下,已經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想。而絕大部分戰爭參與者,也都在時間差、信息差、距離差中陷入到了迷失、混亂、懷疑與抉擇中。

  之所以如此,是因為西北地區,尤其是戰場所在的西夏領土及其周邊特殊而復雜的地理條件所致。

  黃河在這里走了一個幾字形,將戰場反復分割;而戰場上又有橫山、屈吳山、六盤山、賀蘭山、陰山……這些都是足以隔絕戰場,或者對戰事起到巨大遏制作用的大山脈,與之相比,陜北地區的丘陵地貌、黃土地貌干脆都懶得計入其中。

  除此之外,還有沙漠,后世毛烏素沙漠、騰格里沙漠、烏蘭布和沙漠、庫布齊沙漠也俱在此戰范圍之內,靈州東面、南面的七百里瀚海雖然相對其余大沙漠而言不值一提,卻也卡在了一個真正的要害之處。

  河流、山脈、沙漠,還有東西數千里,南北也有近千里的戰場范圍,以及宋、契丹、金、蒙兀、西夏,五家之間復雜的戰線,足以讓所有人昏頭。

  可既然如此,卻還是不免有一問,那便是以往的西夏是怎么能在這些沙漠山脈之中做到那般妥當用兵的呢?

  答案很簡單,西夏控制著興靈之地,也就是銀川平原。

  西夏人口雖少,但國土面積還是非常大的,四個核心區塊,也就是河西走廊、興靈之地、橫山七州以及陰山下的后套地區,形成了一個倒立的T字,而興靈之地便是那個最中間的連接點……從這里東走橫山,西聯河西,順河而上便是陰山后套,交通非常便捷。

  相對而言,其余三處,相互之間都有沙漠山脈河流隔絕,很難妥當通行。

  實際上,這便是歷史上西夏雖然是從橫山起家,卻在獲得興靈之地以后迅速遷移過來的一個重要緣故。

  而現在,控制了興靈之地,或者具體一點,控制了興靈之地除去靈州以外主要部分的勢力,不是別家,正是宋軍。

  正是因為岳飛‘可能’控制了興靈之地,將西夏一分為三,難以勾連,這邊的吳玠以及其他大宋高層方才會如此這般迅速下定決心,不惜一切代價將這一戰打下去。

  因為即便是胡寅,在對著地圖看了半日以后,也能醒悟過來——此戰優勢在我。

  而這一點,在岳飛方向送來了興慶府戰報,并將攤糧城繳獲告知以后,就更加明顯了。得益于唐渠百萬畝良田的積累,宋軍這次連后勤都要大大緩解了不少。

  這更加堅定了宋軍高層繼續打下去的決心。

  但是,打歸打,接下來如何打也是個問題。

  此時此刻,宋軍在穩坐興慶之地的同時,同樣有自己的盲點,那就是金軍的動向。

  故此,吳玠趁興慶府丟失、李乾順失蹤引發橫山全線動搖之際,聯合蕭……趙合達,輕易攻入橫山腹地以后,卻是止步于鹽州,然后即刻向就在保安軍的趙官家快馬上書,請求回師向東,奪取橫山東端的銀州、石州(與河對岸的金國控制石州同名),以從后方包圍綏德軍與延安。

  奏疏在趙合達離開第二日的上午,也就是吳玠不戰而取宥州后隔了一日便即刻送到,堪稱及時。然而,有些出乎意料的是,趙官家接過奏疏后仔細看了一遍,隨即便陷入到了某種疑慮之中。

  “吳晉卿這是什么意思?”想了一會后,趙玖居然將奏疏遞給了胡寅……他居然向胡寅咨詢戰事。“他本有專斷之權,想如何打直接打便是,之前抓住時機攻入橫山的便是他,如何此時向朕請示這種事情,然后卻在鹽州白白浪費時間?”

  而同樣出乎意料,公認,且自認不知兵的胡寅看完趙官家遞過來的奏疏后,卻是胸有成竹,當即做出了解釋:“好讓官家知道,臣以為這是吳晉卿在耍滑頭……他本意應該是不太愿意去東面幫著打延安的,卻不好說出口,否則何以聚大軍于鹽州而不動身,卻尋正在身后的官家做主?”

  “朕也是這般想的。”趙玖當即失笑。“所以他本人是想西向攻擊鹽州,繼而追擊到靈州了?”

  “應該是如此。”胡寅認真作答。“但臣不通軍事,吳晉卿在軍事上具體什么打算臣是不清楚的,只能猜度到他西進、東取兩條路的某些其他想法……”

  “細細說來。”

  “往西攻擊鹽州、靈州,對上的是聚集在靈州的西夏主力,此時的西夏主力雖然窮途,但尚未末路,是塊硬骨頭,而且一旦進取勢必牽扯到與岳飛、曲端等部的合作問題……岳飛比他位階高,曲端是他舊上司……都是應該考慮的。再加上鹽州、靈州之間還有瀚海,進取其實不宜。”

  “不錯。”

  “而如奏疏中所寫,回身進取延安,卻是極為理所當然,一則銀州、石州、右廂軍司等地早已經如驚弓之鳥,奪之如探囊取物;二則,能借這三地順勢包圍延安、綏德軍,頂住晉寧軍,將活女幾乎合圍;三則,也能防住可能的金軍援兵。但他……”

  “但他非但沒有迅速動身,反而給朕來了這么一個堂而皇之的奏疏,白白耽誤時間,是不是說明他覺得女真人不會過來?然后韓世忠提議對延安發起攻擊的行為并不值得?”

  “臣是以為是如此。”胡寅認真以對。“吳晉卿雖然因為戰線位置的緣故,獲得官家授權,但對上韓世忠還是有些畏懼的……不敢明面駁斥韓良臣……臣冒昧猜度,下午吳玠便有札子送到。”

  奏疏是公開的,札子是走御營班直體系直接送到御前的密札。

  實際上,正是因為只來了奏疏,而不是或者沒有密札,趙玖方才疑惑。

  一念至此,趙玖緩緩點頭。

  而沒有等到下午,中午時分,吳玠的札子果然便如約抵達,劉晏將札子奉上,早有心理準備趙玖大約看了一看,便徹底醒悟。

  原來,吳玠對全局皆有考量。

  首先,吳玠認為,延安的活女應該不會有完顏兀術的主力來援了,最起碼現在沒有大的動靜,便不會過來了。

  其次,他希望對延安的活女進行圍而不打,因為女真人的戰斗力依然是戰場各方最強大的,哪怕兀術只是派來一個萬戶進行支援,那加上活女兩個萬戶,也依然是戰場上戰力相當強大的一個戰團……可以打,但沒必要,因為整個黃河幾字形內側只有這么一支女真孤軍,完全可以用大勢逼退他們。

  尤其是趙官家此次離開鄜州直接來到了保安軍,堪稱從活女眼皮子底下經過,這對有殺父之仇的活女而言無異于是傷口上撒鹽,繼而引發了活女不顧一切的又一次主動出擊。

  但實際上,這次出擊,不僅暴露了活女不會再有援軍的事實,也是進一步消耗了活女這支部隊的戰意與氣力……一旦這次反撲失敗,活女只能屈服大局,撤離陜北。

  其三,吳玠希望下一階段的主攻對象,無論是他本人所領的御營后軍加橫山蕃部這個戰團的主攻對象,還是整個全局的主攻對象,都是靈州方面的嵬名察哥。

  其四,即便是對于察哥,吳晉卿也有自己的考慮,乃是壓而迫其戰……具體來說是迅速控制鹽州各處要害,徹底孤立察哥,但吳玠的御營后軍主力卻不過瀚海,以此逼迫察哥離開靈州對黃河對岸的岳飛、曲端部發起主動出擊,最好引誘察哥渡河,然后他遣一支輕師,自后取靈州,讓察哥失去根據地,不戰而潰。

  然而,這般計劃與行事,意味著他同時得罪了韓世忠、岳飛、曲端、王德這些人。

  得罪韓世忠是因為延安,這個延安出身的延安郡王,此時正對延安戰線,這幾日是明確主張了對延安用兵的。而針對察哥的計劃,卻無疑是要岳飛與曲端在興慶府承擔戰事壓力,徒勞將功勞讓給御營后軍。

  在密札中,吳玠明確提出了這些憂慮,希望趙官家繼續認可的軍事計劃,并繼續給他權責,替他撐腰。

  最后,吳晉卿還適當的對沒有蹤跡的女真主力做出了推斷,他認為,李乾順也好、察哥也罷,這兩個西夏人的政軍首腦,在得知岳飛出現在峽口那一刻開始,就沒有理由不去抓住女真人這根救命稻草……女真人很可能比橫山各部的黨項人都要更早知道了興慶府陷落的可能,但卻肯定不知道耶律大石去了后套,故此,這個時候的女真人主力,說不得也已經去了具有極大戰略意義的后套。

  宋軍此時,應該改急為緩,且坐山觀虎斗。

  而這個整體策略,也呼應了吳玠針對延安活女與靈州察哥的兩個方略。

  坦誠說,看完這個札子以后,趙玖有兩個感受,一個是全局霍然開朗,另一個卻是果然如此。

  前者是針對戰局的,吳玠分析妥當,將黨項、契丹、女真三方說的是清清楚楚,宋軍當面要應對的兩個麻煩也分析的妥妥當當……這讓統帥值只有5,且一直忍耐的趙官家當然頓時開朗。

  而與此同時,今天這一明一暗兩個上奏,也將吳玠素來展現出來的優點、缺點給再度顯露無疑……此人對戰場的梳理、布置、總結,都是一流的,但毫無疑問,處事圓滑、有時候瞻前顧后,不被逼到墻角就不愿意擔責任也是很清楚的。

  這一次,趙玖沒有跟胡寅商量,更沒有將密札給胡寅去看……因為密札是他跟高級軍官們公開的秘密,是有一種類似于君臣契約感覺的,給文臣看,哪怕是一個絕對信得過的文臣,都是破壞規矩。

  實際上,正是因為有密札的存在,使得原本混亂的大宋高層軍制(階級法過了統領一層就不適用了),形成了一種更科學合理的軍中階級分劃,統制官這個層級明顯脫穎而出,在統領與帥臣之間形成一個穩固的層級。

  到了眼下,連路邊小兒都知道,御營統制官是一個真正的大官,便是來源于此。

  比如說,這兩日抵達雕陰山的董先,此人本是大小翟麾下部眾,素來貪財,跟好酒的牛皋在李彥仙麾下,或者說在李彥仙麾下最大山頭大小翟處,速來是并稱的,此番立下大功,李彥仙問他賞賜,他居然不要錢帛,只求一個統制官,也在于此了。

  回到身前,趙玖思索片刻,便直接下旨,呵斥吳玠,讓他專心于靈州事了。同時,他還下旨于韓世忠、吳璘,讓二者謹慎抵擋活女,若活女退兵便妥當進逼,但不要擅自發起對延安本身的攻擊。

  最后,他還發旨意與岳飛……靈州偏南,鹽州地區的舊長城北面通道已經打通,可以直接從橫山往興慶府了……乃是讓后者與吳玠妥當配合。

  換言之,趙玖直接全盤同意了吳玠的方案。

  這是毋庸多言的,而且無關韓世忠、岳飛、吳玠他更信任哪一個,而是說趙玖之前早在同州時便許諾了吳玠專責之權,作為一個有自知之明的人,他沒有理由中途失言失信。

  隨著趙官家的旨意,戰爭迅速進入到了一個新的階段。

  往后幾日,宋軍進入到一種靜坐戰的模式……前線三個集團軍,岳飛在興慶府招兵買馬,放糧收買人心;吳玠在橫山也招兵買馬,順便放鹽收買人心……鹽州的鹽池是西北最大產鹽區之一;韓世忠與吳璘在得到了董先等部援軍與趙官家的旨意后,也開始謹慎防守反擊。

  當然了,趙官家也在招兵買馬……四月最后幾日,他在保安軍金湯城中每日都要召見無數橫山黨項部族頭人,以及橫山各州降服官吏。

  然后免不了種種安撫慰問,以及差遣任用。

  很顯然,大宋天子的名號還是有些用處的,尤其是曾在堯山擊敗了完顏婁室,此時幾乎算是覆滅了西夏的大宋天子。故此,待到四月最后兩日,雖然沒有被攻擊,可石州(與河對岸的金國控制石州同名)、銀州、左廂軍司等西夏橫山部眾還是選擇了聯合在一起,然后向趙官家這里遞送了降服文書。

  西夏橫山諸州就此全部降服。

  而得益于此,趙玖終于也確定了一個事實,或者說驗證了一個吳玠的判斷——女真人確實是向后套而去了,這邊只有一個完顏撒離喝率部進入綏德,卻又謹守綏德與晉寧交匯處的撤退通道,并無主動出擊之意,顯然是出兵前收到了完顏兀術的嚴厲要求。

  非只如此,隨著西夏興慶府的陷落,以及李乾順父子失蹤的消息進一步發酵,一個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奏疏’忽然擺在了趙玖的案頭——府州折可求請罪求歸,并希望南下包圍女真人,以求將功折罪。

  對此,趙玖選擇了沉默。

  原因很簡單,折可求的投降與回歸背后有著必須要考量的政治因素,這件事情里面政治大于軍事。

  其次,他早已經定下了先徹底覆滅西夏,而放開過河女真人的戰略安排,沒有理由為此改弦易轍……尤其是這一日,前線有緊急軍報送上,靈州的嵬名察哥、嵬名云哥、嵬名仁禮、嵬名仁忠(仁禮兄長,原西夏河南轉運使,此時靈州本地地位最高文官),在眼看著河對岸被宋軍守的如鐵桶一般陷入猶疑后,隨著鹽州被宋軍徹底控制,情知陷入兵法上死路,卻是終于聯合決斷,決心出兵渡河,試圖奪回興慶府。

  西夏這里最關鍵一戰,終于要爆發,而且果然如吳玠所預判的一般無二。對此,吳玠也毫不猶豫,乃是遵循預定計劃,以環州知州楊政為先鋒,先行穿越瀚海中的橫山通道去取靈州,自己則帥大軍隨后,準備與岳飛合兵,會殲西夏主力于黃河畔。

  而為了保證剛剛降服的橫山不出差錯,趙玖選擇留下胡寅與楊沂中在保安軍繼續坐鎮,自己則率解元、岳超、劉晏,以及許多依附的黨項蕃部,合計萬眾北上,自安全洪州一帶穿越了橫山,準備往宥州坐鎮。而翟琮、董先則干脆先行一步,自平戎寨出龍州繞行銀州,去做趙官家側翼屏障,兼與韓吳胡楊一起連成一個包圍圈,繼續圍困延安,逼迫活女撤走。

  這種大局之下,折可求的事情,自然被暫時拋之腦后。

  且說,這一日,乃是建炎六年四月廿八日。

  趙官家行經橫山,見左右旗幟密布,從山路蜿蜒進行,卻是心生感慨,無數昔日為禍邊界的黨項蕃部如今緊密護衛,卻是一時駐馬不語。

  “官家可是有了詩興?”呂本中好奇詢問。

  “并非如此。”趙玖自山頂紅旗收回目光,搖頭失笑。“朕只是在想,耶律大石與完顏兀術在后套會面了沒有李乾順又在何處?至于國家興亡、山河壯麗、心情恢廓,且忍一忍,待大局抵定,再做感慨也無妨。”

  呂本中與隨行的國際友人鄭知常齊齊按下心中早就準備好的詩詞,自然是連連恭維。

  然而,趙玖復又失笑相對:“不過,朕已經想好了另外一事……此番若平西夏,興靈之地免不了新設一路,必然是要以寧夏為名的!”

  呂本中、鄭知常等人聞言面面相顧,儼然不解……因為這個名號未免簡單粗暴,失了雅意……唯獨既然官家親口御賜路名,他們當然要在相顧之后,紛紛捻須頷首,稱贊一時了。

  但趙官家聞得恭維,卻只是微微一笑,便直接打馬向前,帶著那面龍纛出山北向,去往宥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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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后道個歉,昨天晚上腦抽,有人送了一箱葡萄酒,自己啥都不懂,直接喝了一整瓶……當時沒感覺,然后就發現自己控制不住自己了,然后現在起來都還暈暈的。

  最后,彩蛋章我最近會連續發一些書院書友繪制的此戰示意圖,之前已經發了一次了,這次發個地形圖(此章之前基本上已經很完備了),在此感謝逐日金痕大佬的制作,辛苦大佬們了……本來是我該干的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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