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分期預約還款的方式與張俊做了個交易的趙官家,并沒有停止自己巡視部隊的步伐,兩日后,等到后續人員儀仗抵達,他和張俊一起繼續東行,非但去了濱州,視察了退回來的張宗顏部,而且還繼續東行,在臘月中旬抵達了登萊之地,視察了御營海軍。
在此處,趙官家一面好生撫慰李寶,當場許了他一個同都統的位置,算是同時給御營海軍與此人一個規格上的提高,一面卻又要求李寶主動派出兩艘海船,陪同張俊組織的船隊出海,也是熟悉海路的意思。
而與此同時,岳飛與田師中在青州、淄州之間會見之事,就稍微顯得有些安靜了。
當然了,這期間,私下里朝廷催促趙官家回鑾的奏疏、各地御營大軍因為各種風聲問候表忠心的札子,包括岳飛對他執掌御營右軍的一點看法……卻也都沒停過。
其中值得一提的是,岳飛對執掌御營右軍倒非是說避嫌什么的,反而在密札中隱晦表示,自己作為河北人,掌握原東京留守司老底子改編的御營前軍,甚至包括八字軍,都能妥當,但控制御營右軍,恐怕以西軍為老底子的御營右軍各處會有不服。
這便是跟張俊那晚為田師中求說法一樣,是來要保證的。
說實話,這番舉止,有點不合時宜,換成任何一個皇帝怕是都要心中念叨什么了,但趙玖卻清楚,岳飛此舉是有緣由的……具體來說,在岳鵬舉那里,凡是有助于北伐大計的他都會接受或者去做,不管此事會不會給自己招來麻煩。
直接點,這叫為國不惜身。
但是,即便是懂得岳飛的思路,趙玖此時也還真不好給岳飛什么說法。因為幫著摒除張俊這個御營右軍靈魂人物的存在,好讓岳飛透過田師中控制御營右軍大權就已經是某種極限了。再給說法,就只能從名分上給。而一旦從名分上給,很可能就會暴露張俊被罷了軍權這一事實。
這就過頭了,對誰都不好。
到時候不光是張俊威權掃地,岳飛也絕對好過不了——一個帥臣控制著御營小一半軍權,尤其是岳飛還跟水軍都統張榮是生死之交而且還就在京東駐扎這簡直匪夷所思。
當此局面第一個跳出來反對的,恐怕正是素來最服氣、最支持岳飛的樞相張浚張德遠。而且按照張德遠的脾氣,恐怕會直接給岳飛一種最大的難堪,到時候事情就會變得不可收拾。
畢竟,此事無關私交、好惡、是非,更多的是制度和以防萬一的考量。甚至更進一步,趙玖這么做在除他以外的所有人眼里,確實有些危險。
至于趙玖本人,雖是一萬個安心卻不足與外人道了。
拋開此番思索,趙玖既然來到登州見了李寶,又目送船隊出海,卻已經是臘月十五而此地距離東京足足一千兩百里著實不能再耽擱。于是,轉過頭來這位心中有事的官家復又率少數騎兵帶著張俊、王彥、劉晏、虞允文等能夠長途奔馳的近臣先行轉回濟水然后順河輕馳西歸,一路往東京而去。
一千兩百里,花了十日整不算是最快,但也絕對稱得上是千里大轉進了。
之所以如此匆忙,一個重要原因在于,趙官家已經缺席了今年冬日好多事情……國債固然是他之前一回京就簽好的,但國債發售卻只是內侍省、御前班直與戶部自行其是;蹴鞠聯賽決賽最終如常舉行,卻只好請了兩位太后出來坐包廂,然后呂公相出來頒的獎;其余種種也多類似……而如果再這么下去,說不得京中就會出什么亂子。
故此,好說歹說,這位官家都算是沒有耽誤第二日,也就是臘月廿六日的太學問政了。
畢竟,這件事的重要性不是其余事情可以比擬的。
這里必須得多說一句,經過數年的承襲,太學問政如今已經很有儀式感了,也有了特定的流程。
一般而言,從上午開始,先是宰執以下諸位重臣們自己捧著稿子,在官家眼皮底下,對‘太學生們’講述自家部門在趙官家領導下于本年做出了何等功績,很有敘職匯報的感覺。然后中午會有小憩片刻,方便很多人私下交流。下午則是重臣們被提問的環節,雖然依然持開放式的問答,但一般之前半月內,邸報上就會對相關核心問題進行預熱,做個大略引導,而趙官家本人也會在此時起一個穿針引線的作用,讓相關部門出來回答相關問題。
回到眼前,這一次,可能是所有人都知道趙官家旅途勞累,也可能是之前這位官家負氣而走近兩月的事實使得京城內的政治氣氛有些不好,更有可能是這位官家端坐于上卻一直蹙眉思索,狀若心情不佳……所以這次問政,并沒有多少人肆意扯淡,招惹趙官家。
但殊不知,沒有人當面拷問趙官家,趙官家卻一直在拷問自己……或者說,從那日馬擴轉身離開后,這些天他就一直在問自己一個嚴肅的問題——怎么才能養精蓄銳以達到北伐的需求?
理論上,國家財政是漸漸好轉的,說不得,等個七年八年,國家就會恢復往日全盛時期的八成水平,到時候足可在養三十萬精銳的同時,滿足其他日常開銷,然后進行大量的貴金屬、糧草積蓄,以備北伐。
而這也正是很多保守派大臣期待的那般,也正是趙玖老早否定的方案……選這個,還不如一開始選擇去揚州呢,那個更穩妥!
當日為什么要留在淮上?還不是不忍棄中原!
今日為什么要這么焦急?還不是不忍棄兩河!
有些東西,不是拿出算盤,噼里啪啦一頓算,哪個哪個最合理就要如何做的……國家心氣、民族整合動力,都是要考慮的。
但如果不等這么久,又如何能在養兵之余積蓄出足夠三十萬人北伐的糧食、馬料、布帛、貴金屬?僅靠他縮減后宮支出?
須知道,到了眼下,是不能再在文官俸祿與其他各項開支上省錢的,那樣反而會讓國家恢復的速度受限,到時候反而不利于遠期計劃,相當于飲鴆止渴。
而這又是一個死結。
恐怕也正是因為如此,趙玖才會在知曉張俊的生意后,不顧風險與輿論,選擇了嘗試摻和一腿。
這位官家,已經有些饑不擇食了。
且不提趙官家如何為北伐大計思慮重重,以至于大半個冬日都不歸京,歸京后也在太學問政中將憂慮展露在外,只說官家終于回京,到底是讓整個京城的政治氣氛稍微緩和了一些。
而第二日,臘月廿七,匆匆對付過去的太學問政之后,太學內卻反而熱鬧起來……因為這一日是年假開端,按照幾年來的慣例,太學中離家近的學生一般要等到今日才各自歸家,而離家遠的學生卻一般也要準備留在京城過年的諸項事宜了。
當然了,在如今三舍法加殿試,每年一舉的特殊制度下,太學生的貴重不言自明。故此,這幾日內,不僅宮中會召見一些優秀太學生,很多達官貴人,比如吳氏、呂氏以及包括當今宰執在內的重臣家中也會專門讓自家子弟邀請一些要好的太學生去他們府中過年,便是最次一等的,留在太學內,也有富商、勛貴、寺觀趕趟子來資助肉菜米面。
倒是不用學范仲淹刻粥讀書的。
“那似乎是趙相公家的公子?”
蔡河北岸的一處臨窗酒樓包廂上,剛剛用了一碗姜湯驅寒的直舍人晁公武來不及放下碗,便盯著窗外河對岸脫口而出。
“應該是。”
同座的好友,也是此番宴席表面名目所在——接風宴的對象虞允文,透過窗戶遙望片刻,立即點頭稱是,他的目力、體格一直是公認的出色,也正是因為如此,此番才能隨官家一起提早歸來。
年老的仁保忠,文弱的范宗尹、呂本中都還在騎馬趕回東京過年的路上呢。
“堂堂首相家長公子,也來這種地方吃羊肉嗎?”晁公武不由感慨。
“這算什么?”
對面一直低頭喝湯的老大哥、領著邸報事宜的胡銓抬頭來,從容相對。“不光是首相公子,據說趙相公也經常來蔡河上喝羊湯,官家也為此專門叫過此處的外賣……趙相公是公認的朝中私德第一,不修私產,不做私交,再加上舉家自河東逃來,連祖上地產都無一畝,僅靠俸祿賞賜過活,簡樸之下來此處打牙祭也是尋常。”
“何止如此?”虞允文也隨口笑道。“便是趙大公子迄今沒討到渾家,據說也是被自家父親連累……”
“這話如何說?”晁公武好奇追問。“宰相家的公子反而愁婚姻?”
“能如何說?還不是因為趙相公為首相,所以趙大公子便不好輕易試筆去參加會考與殿試,以免落得嫌疑。而既然不去試筆,便不好從太學中出去。不從太學中出去,又沒有功名,便不好定婚姻……”對面的胡銓隨口解釋道。
“這倒是……”晁公武一時啞然。
“不過,便是如此,人家也是首相長公子,不信你去問問下面這些太學生,他們是愿意隨趙公子來蔡河南邊喝羊湯、吃旋羊皮呢,還是愿意隨小吳國舅去國丈家中喝藍橋風月?”胡銓繼續笑問。
答案不言自明,但晁公武聞言依舊只是頷首,而且言語依舊謹慎:“如今正是君明相賢。”
這話引得在座之人紛紛頷首,對面的胡編修卻反而搖頭不語。
話說,胡銓搖頭倒不是對趙鼎有什么意見,他們雖然政見不合,但二人層次差距太大,還沒到能對上的地步,況且趙鼎本人的才德還是公認的好,朝中無人不服氣……他之所以搖頭,只是感慨人各有志,物是人非罷了。
如今日在座的七八個同年,早非三四年前的太學生模樣了。
彼時大家是同舍同學、是同科進士,便是立場不同、心思不同,都不耽誤大家是朋友。而如今不過各自做了三年的差遣,相互之間從政治地位到政治立場,包括種種心態卻都已經截然不同。
這其中,最明顯的一個便是晁公武了,此人能耐是有的,學問更好,博聞強記是出了名的,毫無疑問是同屆中比較出挑的一位,而且仕途也很正經,但卻已經在政治立場上和其余幾人漸漸陌路起來。
原因嘛,正是那句此一時彼一時了。
且說,三年前,晁公武家中因為躲避戰亂從濟州老家一路遷到了蜀中,彼時自然是全軍都支持朝廷用兵,收復失地,以穩固局面的。但堯山之后,局勢平穩,晁家也遷回了祖地,宗族中卻又自然失了支持朝廷用兵之心。非只如此,晁公武家中長輩還因為家中拋棄的田地被御營前軍用作軍屯,連贖買都不許,而對朝廷政策漸漸起了怨言。
這些東西,直接間接的,全都影響到了他,以至于白馬紹興之變后,還比較年輕的晁公武在與幾個好友的書信中直接表達了不滿,然后引來一些抨擊……他如今的謹慎姿態,一方面是他本人漸漸用心起了學問,另一方面,卻正是察覺趙官家決意不可違,朝廷大政不可逆,而周圍同學間政治氛圍也已經形成,無奈何下作的隱藏與退讓。
不過,在早早察覺到晁公武變化的胡銓看來,這也無妨。
要知道,連當日‘靖康太學三名臣’,有過命交情的趙鼎、張浚、胡寅三人都早就已經分道揚鑣,各自政見不同,這撥建炎三年的太學同學,又怎么可能一直親如一家?
不說晁公武這種自己違逆大局掉了隊的,便是眼下自己和虞允文這般親密無間,將來說不得也要成為對手的。
對此,胡銓早有心理準備。
“說起趙相公和趙公子,我倒是想起一個笑話。”說話間,另一個同年適時開口。“眾所周知,東西二府雖然大事和諧,可小事上卻多有抵觸,雖然稱不上黨爭,卻也有分野之嫌,而私下議論,素來不知道該如何稱呼兩黨……若說趙黨、張黨,自是冒犯了國姓;若說東黨、西黨,又隨著官家大局調度內外,有些情形上的相悖……不過前幾日,太學中忽然有了一個新說法,我是覺得極為妥當的。”
“如何說?”除了算是張浚故吏之子的小虞探花,其余人皆露好奇之色。
“乃是用了木黨、水黨!”
“這是如何來的?”連胡銓都一時詫異。
倒是虞允文,第一個醒悟,卻又不好笑出來的。
“無他,趙相公子女數人,取名皆自河東有名水川,趙公子喚做趙汾,趙家大娘子喚做趙泌。”那位同年脫口而對。“而張相公前幾日才得了一個兒子,取名喚做張栻,此時上下才知道,張相公世出蜀中名門,他家下一輩都是要走木字旁的……”
一語既罷,眾人哄笑,連虞允文都忍不住低頭偷笑。
不過,也就是笑聲之中,最后一人終于到場,卻赫然是此番聚會真正的目標人物——第一次參加這種京中同年聚會的直舍人梅櫟梅懋修。
“諸位同年,慚愧慚愧!”梅舍人進入包廂,連連拱手作揖賠不是。“本來準備下職后早早過來的,孰料剛要走時,官家忽然傳召,在后宮亭前問了許多話,剛剛才出宮,換了衣服就趕緊過來了。”
既是官家傳召,眾人自然無話可說,只是趕緊讓梅舍人坐定,然后招呼店中幫工上菜起席,中間有主動進來的妓女,又被眾人給了些錢然后請出去……他們可是真正的政治新星,能入核心圈子的,哪里不知道官家心態,何苦為了這種事情惹了官家不喜?
而酒席既開,眾人先是稍作客套,說些往日太學中和殿試的閑話,但到酒過三巡,身為在京官員,又都是所謂前途大好的老虎班,卻又不免交流起了政治訊息。
實際上,這才是這類聚會的根本緣由。
“張太尉隨官家入京,親自去西府見了張樞相,只講張宗顏的事情他其實知情,只是沒想到最后那廝起了那般大膽子,出了這么多兵!”虞允文隨口而言,說了一件不可能瞞住任何人的訊息,算是上了開胃菜。
眾人皆沒有猶疑之色,唯獨晁公武聞言,微微一愣,卻也最終無所言。
“如此說來,張宗顏性命是保住了?”有人順勢好奇詢問。
“這是自然!”小虞探花坦蕩答道。“西府報上去以后,官家直接下了旨,貶為都頭,軍前效用……”
“這必然是官家與張太尉當面說好的。”胡銓也順勢下了結論。
“大司寇(刑部尚書別稱)能樂意?”眾人紛紛頷首之中,又一人好奇插嘴。“他入京十日,當堂拿下了大理寺卿和貴妃親叔叔,又速速判了楊政斬立決,還發文關西,質詢關西諸將,逼得吳節度以下數十大將上書自辯,并請朝廷處置,一時風頭無二,算是給朝廷文官爭了臉面……這次難道就要這般放過張太尉?”
“大司寇(刑部尚書馬伸)?”胡銓舉杯一飲而盡,搶在虞允文之前冷笑。“大司寇這些日子表面風光,可私底下又如何好過?京中上下,都視他一入京便將官家攆走……以臣逐君,致使朝局緊張,內外生怨……這兩月間,官家在外,大司寇在京中其實是最難熬的,種種姿態,只是硬撐罷了!再鬧下去,他怕是真要結怨于上下內外,然后連東南呂相公與李相公二人都要來函質問他了!”
“胡兄說的不錯。”有人接口以對。“此番地方經略與尚書侍郎對調,都以為劉侍郎(劉洪道)與大司寇是一路的,但劉侍郎卻在本月中旬,親自調度御營中軍渡河攻破對岸的一處軍寨,儼然是與大司不是一路人……可見大司寇狀若無敵,卻只是虛壯聲勢,在朝中并不得人心。”
“其實這些都是小道,便是大司寇真就繼續這般強勢下去,又如何呢?總是捱不過官家掌握大局的,而咱們做事關鍵是要急君王之急,用心于大政方略,這才是正途。”胡銓忽然轉口。“而官家自從在河陰接見了馬節度后,往后的大政方略便已經顯現,正是要一心蓄錢糧兵馬,以渡河北伐而已!往后幾年,萬事都要與這些事情讓步的。”
“胡兄所言極是。”又一人應聲。“那日邸報將馬總管來見官家的事登上去后,我們戶部便開始清查賬目,點驗倉儲了……但算了算去,卻總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確系如此。”虞允文也蹙眉感慨,在座中沒人比他更清楚官家心思所在。“我記得林尚書昨日在太學有言語,今年歲入,加上三百萬的國債盤子,和今年后半年青苗貸、交子務的初入,也不過三千八百萬緡(一緡相當于一貫錢或一兩白銀,此時實際價值約770文)……三千八百萬緡,若是用來養兵,養三十萬御營軍,便什么事都不能做了。”
且說,周圍人自然知道虞允文此番是隨官家出行的,故此,三十萬御營兵說出口,便已經是心中信了,知道這是官家與馬擴議論后定下的某種底線,但即便如此,聞得這個數字,也依然不免咋舌。
“官家對御營太厚了!”一陣驚愕之中,晁公武到底沒有忍住。“按照仁宗朝三司使蔡公上書所言,彼時一名禁軍一年耗費不過五十緡,而今養一御營正卒,大約合計八九十緡,乃至于近百緡……若以此例來養兵三十萬,可不是什么事都不要做了嗎?!”
“仁宗朝的禁軍須滅不了西夏。”胡銓既然心中早有計較,便干脆冷冷相對。“要想北伐收復兩河,正是要一年百緡的正卒三十萬!”
“可這樣的話,就只能再等幾年才能北伐了!”被懟到臉上,也可能是稍微喝了點酒的緣故,晁公武也終于不再裝謹慎。“胡兄,歲入在這里擺著,要養三十萬御營,還要準備錢糧做軍需、做封賞,沒五千萬歲入是斷然不行的!”
“等幾年便有五千萬歲入了?”有人蹙眉插嘴。
“自然是有的。”晁公武脫口而出。“本朝全盛時,歲入近億(貫、石、束、兩、匹,不是合計總貫文),其中除去一石糧半貫錢的糧食、除了官需幾乎無人買的草料,依然有六千萬直接的財帛收入。而六千萬財帛中除了銅錢的貫文、白銀的兩,其中還有近千萬匹的絲絹……絲絹價值,雖然歷來都有波動,但素來是一匹絹兩緡錢的價格!再考慮到絲絹的主要產地都在南方,未經戰亂,那本朝只要休養生息,是完全能做到歲入三千余萬緡,外加八九百萬絲絹的!也就是合計五千萬貫的歲入!”
晁公武博聞強記,如今又在修史,接觸的資歷極多,這番話說出來并無人質疑,于是眾人一時皆若有所思。
不過這里必須要多說一句……大宋是個財政極為集權的奇葩,她的歲入不是折合成白銀,或者大約770文一貫、一緡的銅錢,最后得出總共價值多少緡的總數,而是同時計量包括收到的糧食(石)、干草(束)、銅錢(貫)、交子(緡)、絲絹(匹)、白銀(兩),最后才得出一億多石、束、貫、緡、匹、兩的奇葩總歲入。
眾所周知,糧食是封建時代最基本的東西,是要用來直接供給軍隊、官員、首都,還要用來救災的,不可能真的折價。干草更是只有軍需。故此,首先得拋開這些實物,才能得出主要由錢和帛兩種構成的大宋真正歲入。
畢竟,只有這兩者才是公認的硬通貨,一匹絲絹兩貫錢,幾乎成了通識,從官員到士卒,再到尋常百姓,都非常認可這些絲絹跟銅錢、銀兩一樣,為有效的一般等價物。
而晁公武意思正在于此——眼下幾乎絕大部分絲絹產地,其實都在大宋控制下,兩河造成的直接損失,其實是非常低的,大宋理論上的財政上限還是很高的,那么只要給大宋以時間漸漸封閉戰亂造成的流血效應,其實是可以恢復到一個非常出眾的財政位置的。
但是……
“要多久才能恢復到五千萬貫的歲入呢?”胡銓蹙額以對。
“我算過了,按照眼下的恢復速度,七八年便可。”晁公武脫口而對。
眾人臉色立即有所改變。
胡銓更是當場冷笑:“若是兩河百姓能再等七八年,官家何至于在白馬驅除那些人?”
晁公武欲言又止,但終究是閉口不言,而其余人也沒有再討論下去的意思……這是一個結構性問題,宛如是先做蛋糕還是先分蛋糕一般,注定無解的問題。
再說了,正如胡銓所言,趙官家一力為之,早已經定下了基調。
“其實。”虞允文見到場面難堪,尤其是他與晁公武私交非常不錯,終于還是忍不住稍作解圍。“也未必真要養足三十萬兵,稍微擴充一點御營到二十四五萬,然后聯絡起蒙古人、契丹人、高麗人,征伐一撥黨項人,再加上河北義軍,量還是足夠的。”
“可若如此。”見到是好友開口,晁公武終于還是沒忍住。“北伐的人數將會更多,屆時軍需、賞賜、撫恤,又要多少糧食,多少錢?你們可曾算過嗎?”
“算過了。”之前那名在戶部的同年哂笑以對。“三十萬眾,便是有大河方便運輸也要相應數字的民夫才行,再加上友軍什么的,估計要以六七十萬人為準,七十萬人,拋開當年秋收,從寬計量,得準備六百萬石的糧食,若是戰馬多一些,耗費更多,而且還要準備兩百萬束干草……其余鹽、醋、礬、干肉種種雜貨……攏共給個大約之數,須先儲備千萬石糧草!而額外的錢帛賞賜,加上軍需耗費,就簡單一些了,比照御營大軍一年正常耗費便可!換言之,小千萬石糧草,兩三千萬財帛!國家需要有這般儲備,才能確保北伐足夠充裕!當然了,緊俏一點,以半年為期,而且考慮到中間十之八九能勾連一次秋收,減到五百萬石糧草,一千五百萬貫價值的財帛,也總能一搏的!”
“那好。”晁公武一言而斷。“若是七八年嫌長,定在兩三年好了,兩三年間,養著二十四五萬御營,你們這些想著北伐的忠臣且告訴我,如何還能再攢的起五百萬石糧草,與一萬五百萬貫浮財?難道能憑空掉下來不成?”
包間內眾人旋即沉默,這就是官家心頭大患,也是重臣們也陷入為難的所在了……誰要是能解決這個問題,趙官家肯定能讓他封侯拜相了。
“瞧晁兄說的。”梅櫟見到氣氛不佳,趕緊插嘴。“若是咱們今日這些才入仕三年的同年能合力為官家解此憂,將來這桌子上,人人都少不了一個秘閣位置,為首者更是少不了一個首相位置……咱們不過是趁著年節前探花郎回來,隨意聊一聊罷了!”
“說的不錯。”胡銓也覺得有些過了頭,當場起身舉杯笑對。“無論如何,眼下總比靖康時要強上千萬分,何必焦慮過度?且為年節一飲!為官家壽!”
眾人紛紛起身捧杯。
而隨著一飲而盡,又一人失笑:“可惜了,咱們御營王師到底不是女真人那般野蠻,否則在西夏拷掠一些時日,按照西夏人存的糧食來比照,說不得也能有五六百萬的財發!”
眾人紛紛失笑,但隨即想起靖康中的損失,復又變成苦笑,結果無論是胡銓、虞允文、晁公武,還是其他人,都只能借酒感慨,氣氛終究難回到一開始那么隨意了……當然了,這其中第一次過來的梅舍人,也到底沒有說出趙官家找他打聽海貿數據的事情。
下午時分,天色再度暗淡下來,隱隱欲雪,趙鼎的張公子在蔡河南岸與諸位同學告辭,胡銓等人也在蔡河北岸一哄而散。
說到底,大家都只是普通人,都要下雨打傘,下雪早歸,籌備年節得。
與此同時,并不用籌備年節的趙官家在宮中枯坐思索了許久,到底是起身離開了石亭,卻是往吳貴妃那邊過去了。
二人相見,吳貴妃喜不自勝,趕緊抱著已經睡熟的兒子前來奉迎,卻不料,趙官家接過長子后兀自在榻上坐定,復又笑對:
“愛妃,《西游降魔雜記》咱們許多日沒更了吧?”
吳貴妃面色一滯,但看了看官家懷中的兒子,還是立即笑臉相迎:“官家所言不差,已經許多日沒更了……今日要更嗎?”
“今日要更。”趙玖依然笑對。
聽得此言,吳貴妃固然依舊強作笑顏,而旁邊馮益馮二官卻已經立即回頭吩咐人準備筆墨了。
筆墨送到,趙玖抱著兒子一聲感慨:“不過今日更的不是《西游降魔雜記》,這本書以后就不更了,反正是早有原委的民間故事,幾百年后會有名家整理成名著也說不定……辛苦愛妃,咱們從今日起開本新書,一本要是朕不寫,將來說不得就沒人寫的書。”
已經鋪開紙張并在桌前坐定的吳貴妃怔了一怔,旋即恢復如常,反正更什么書她都只是個代筆而已,《西游降魔雜記》太監了自是吳承恩的事情,關她吳貴妃何事?
一念至此,吳貴妃放下鎮紙,又從馮二官手中接過筆墨,便直接笑靨相詢:“請官家賜下新書名目。”
“《水滸傳》!”趙玖看著懷中呼吸均勻的長子,脫口而出。“乃是說天上一百零八魔星下凡,在太上道君皇帝時被逼上梁山做了賊,卻在靖康中為國家大義所喚,受了招安,為朕前驅,奮起抗金,然后等到建炎十年天下大定后,又替大宋出海開拓,遭遇種種奇聞地理之事。”
饒是早已經歷練出來,已經提筆的吳貴妃還是當場懵住。
趙玖見狀失笑:“朕也是被逼上梁山了……什么都得試試……開始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