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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后繼

  隨著隆冬的到來,天氣日益轉冷,與此同時,趙官家的病情也變得日益反復無常起來,往往是幾日間精神漸好,幾日內又臥床不出。

  漸漸的,卻是理所當然的引出了一些流言。

  一開始的時候,流言只是關于官家病情本身的,比如說到底嚴重到什么程度,這么反復會有什么后果,該不該換個民間名醫啥的?

  這個時候,其實已經引起了人心的動蕩,等到十一月,官家又一次缺席了月初大朝會后,連每月定額的北伐國債都在東京出現了一定程度的滯銷。

  須知道,按照朝廷如今的政策,國債配額早已經細化到每個月,以圖細水長流。而每月十五萬配額,又分布在東京、南京、濟南、下蔡、揚州、南陽、長安、成都、杭州、江陵、泉州、廣州、江陵等諸多城市內。這種情況下,東京城承擔的份額已經大大減少了,但因為政治和經濟上的特殊性,這座城市在國債市場里依然顯得格外堅挺,往往是每月的幾萬貫配額剛出來,就立即在一旬的保護時間內被搶購一空。

  實際上,按照朝廷高層的安排,等到年末、年中還是要官家專門給達官貴人、朝廷大員,乃至于公閣那些權貴富商分配一定大額國債的……所謂竭澤而漁,能撈一點是一點。

  故此,進入十一月后,東京這里的國債銷售稍有遲滯,便立即引發了所有人的關注。

  哪怕隨著日本、高麗的海船依次回歸,國債迅速得以售空,也改變不了由此事引發的人心觸動。

  果然,緊隨其后,關于官家病情,便又有了一些額外的說法……比如說這是官家囚父禁兄得來的報應;又比如說這是官家得位不正,且從不去洛陽八陵祭祀,所以引來了祖宗的懲戒;再比如,建炎初年官家曾數次搜括寺觀,佛祖金身都被刮去,引發佛祖報應云云。

  這種話,當然是不登大雅之堂的,但架不住會在民間流傳不定,因為老百姓就喜歡這種花頭,便是寺觀們留在東京的聯絡人自發給官家搞什么祈福儀式也被人說成是朝廷逼迫。

  而到了月中,隨著官家依然足不出戶,而且有了病重難起的說法后,這些流言終于漸漸匯合,最后形成了一個讓朝堂內外都忍受不了的完整版本了。

  按照這個流言的說法,官家登基時便曾許諾等二圣歸來便奉還大位的,所以到中途才會拼盡全力抗金,他堅決不議和不是圖別的,乃是想暗中置二圣、太后與諸兄弟于死地,獨享大位。

  到二圣歸來后,官家非但沒有歸還大政,反而直接囚禁父兄于寺觀,至于逼迫父兄寫侮辱性的《回憶錄》,將所有靖康之變的過錯推到父兄身上,這就更是令人發指的不孝不悌之行了。

  何況,這位建炎天子自登基以來,素來重武輕文,苛待宗老,擅殺大臣,驅除忠良,違逆圣學,搜刮凌虐,賞罰不公,早該退位以做悔改,如今身染重疴,也是報應所在。

  又以子嗣年幼,正該歸位于太上淵圣抑或太上道君,至不濟,也該從宗室兄弟中擇賢良以繼任。

  實在不行,也該立子嗣后加賢王、賢后秉政。

  否則,將來主少國疑,天下有變,就是當今建炎天子一意孤行的后果了。

  這個流言,與其說是無中生有,倒不如說是拼接架構而成,乃是將當今建炎天子干的所有有爭議、引人不滿的事情都給拼湊到了一起,然后得出一個匪夷所思的結論,最后給出了一堆極度荒悖的建議。

  除此之外,稍有常識之人都知道,這種大篇幅、組合式的流言根本不可能是自發形成的,毫無疑問是有心人專門摻和了進來。

  而這一點根本不需要推斷,因為證據就在那里擺著……幾百張帶有流言的紙片,寫的歪歪扭扭,趁夜間被灑到了御街兩側、景苑內外、馬行街的正店與貨棧前。

  傻子都知道,這是有人故意搞事了。

  故此,隨著這個極具惡意的流言出現,東京城內終于發生了明面上的政治動蕩。

  先是秘閣那里,這日下午,官家病后的每日例行會議上,一直以告病為理由缺席會議的大宗正趙士親自過來,先是嚴厲指責趙鼎、張浚等宰執無能,放任這種流言存在,有負官家重托;然后又要求刑部尚書馬伸當場立下期限,清查此事;隨即,又當堂給張浚遞上自己所寫奏疏,乃是要樞密院轉呈,請立太子之疏,其中明確提到二圣與南陽諸近支宗室經靖康之變與北狩之途,已經喪失了成為繼承人、包括顧命者的資格;最后,便是自陳老邁,請求離任。

  其人言辭之激烈,情緒之激動,以及隱隱藏著的一點憤恨不滿之態,著實讓幾位宰執有些承受不住。

  便是原定要代表少壯派大舉發難的國子監祭酒陳康伯,隨后也有些失了氣勢。

  只能說,大宗正經歷過一次堯山托孤事件,對這種事情有了免疫力和些許直覺,對趙官家也有點看透了三分的意味,所以才敢這么夾槍帶棒,一捅到底。

  而得益于大宗正的爆發,秘閣之后,公閣也倉促聚集,然后便聯名上書朝廷,卻基本上是跟著大宗正抄作業……不過,他們不光是指責宰執,更是指責整個秘閣,身為官家托付朝綱的執政者,放任這種流言,委實心懷不軌;然后依然以秘閣為對象,要求秘閣限期查清流言;然后當然也要請立太子,問安官家,同時大肆將二圣與官家的那些兄弟批判一番;最后,免不了所謂被‘賞罰不公’的韓、孔之流順勢上書請退。

  公閣之后,是太學對這則流言的大肆批判,而且太學的批判結果還直接登上了邸報。也就是在太學論戰過程中,被安置在南陽的諸近支宗室子弟醒悟過來是怎么回事,也紛紛走公開渠道上書,問候官家身體、請求清查流言、然后自陳無德失節,請求官家自家早立太子。

  而與此同時,不用想都知道,什么十節度十二都統、百名統制官的怕是早已經走密札渠道給官家問安,然后表達忠心了……說不得其中也有一些不懂規矩的,直接在密札中請立太子了。

  換句話說,趙官家釣魚執法的行動,上來便可以宣告失敗了。

  然而,整個十一月,各處鬧鬧騰騰的表忠心,卻根本沒弄出什么實質結果來。

  趙官家依然在后宮不出,但據說已經三日聽一次日常情報匯總了,而流言依然查不出來源,反倒因為中樞的格外重視弄得天下盡知。

  太子也沒有立,誰也沒有懲罰,當然,軍隊也沒有異動……按照某個喝醉了的統制官言語,趙官家在他的密札里回復了八個字,乃是‘不管你事,不要摻和’。

  好像事情就這么僵硬了下去。

  不過,等到了十二月,官家依然缺席了月初的大朝會后,再加上揚州的遠支宗室們奏疏送到,哪怕是公開的氣氛也到底是有些奇怪了起來。

  或者說,這個時候,大部分人對這件事情的判斷都已經漸漸趨向了同一個方向。

  而果然,在最后一撥奏疏送達以后,釣魚失敗的趙官家終于公開露面了……或者說是半公開露面,因為地點選在了他的寢宮景福宮的前殿,也就是所謂延和殿內,而被召集的外廷重臣只是包括了一位公相、四位宰執、一位御史中丞、六位尚書而已。

  當然了,原本日常隨侍的各路近臣們,也得以列席……但明顯沒他們說話的份。

  君臣相對,外廷重臣們本能將注意力放到了官家姿態形容之上,而這位官家也根本沒做遮掩,其人自后院轉入,步履輕松,坐到殿中案后抬起頭來,更是面色紅潤,生態從容,到底是一副早就痊愈的姿態。

  而看到這一幕,呂好問以下,絕大部分人卻是都保持了鎮定。

  當然,僅僅是絕大部分人。

  “外面是不是在說朕無事生非?”趙官家落座后,自有大押班藍珪、御前班直統制官劉晏與閣門祗候仁保忠上前將一堆堆整理好的奏疏搬到官家身前案上,而趁此時機,這位官家直接開口,卻有些似笑非笑之態。

  “官家不該以詭道御人。”

  剛剛官家一進來就差點沒忍住的御史中丞李光這一次終于徹底沒忍住,他直接上前,對著在殿中端坐的趙官家拱手諫言。“官家難道不知道自己的安危牽扯國家根本嗎?而這一月間又有多少人心動蕩,鬧出多少無端事情來嗎?是誰勸官家裝病這般許久,臣請斬之以謝天下!”

  趙玖看著身前幾案上堆積如山的奏疏,搖頭不止:“是朕自己的主意。”

  “陛下!”李光一時氣急。

  “李卿稍安勿躁。”趙玖依然不慌不忙。“其實,還請諸卿想一想,便是朕病中一時有了疑慮,忍不住試探一二,可后來病好,又何至于此呢?朕何必真在那里無事生非?”

  “陛下。”刑部尚書馬伸黑著臉上前半步,拱手以對。“臣冒昧,陛下這‘試探一二’的意思莫非是承認那些流言其實是來自宮中?”

  “然也。”趙玖昂然相對。“是朕放出去的!”

  “敢問官家為何要這般無稽?!”馬伸的怒氣明顯比李光更勝一籌。

  由不得他如此,這些日子他比所有人都難熬……大家都把攻擊他當做是對官家表忠心的手段了。

  “因為朕十月底的時候是真的病重。”趙玖坦然以對。“那個時候一閉眼一睜眼一整天就過去了,是真怕一個不好夢中直接去見了道祖,再也醒不過來。到時候辛苦六七年,好不容易開創的局面,誰知道會不會有什么太上皇、和賢王、賢后冒出來給改弦易轍,恰如神宗后的元祐更化?”

  “元祐……”馬伸欲言又止。

  “元祐更化到底只是黨爭。”趙玖打斷對方,然后隨意翻看起了自己身前的那些奏疏一。“而今日的局面,卻是事關國家統一,朕如何能許人亡政息之事在此時出現?故此,十月底、上月初的時候,朕其實已經下定決心,若是真有人敢擅自串聯……哼……若二圣敢起爭位之心,朕便真敢做燭影斧聲之事;而若三位太后、兩位貴妃牽連其中,朕便也真敢效漢武殺子立母之事;而若是有什么賢王、權閹什么的敢冒頭,朕倒懶得尋什么典故了,直接坑了了事……說到底,朕決不許國家偏安!哪怕是有一丁點的傾向都不許!朕活著,牽著、拽著這個國家也要抗金,也要北伐,朕死了,能帶走幾個禍害就要帶走幾個禍害!”

  趙官家語氣并不嚴厲,甚至有些隨意,但一番虎狼之詞娓娓道來,依然讓馬伸和李光牙關漸漸咬緊,也讓今日到來的重臣面色徹底嚴肅起來。

  他們真不知道該怎么吭聲。

  但是,還是得有人說話……不說話不行,不說話豈不是不忠不孝了?

  “官家慎言。”

  在趙鼎、張浚,以及包括二人在內的幾名重臣幾度欲言卻始終難以開口后,已經退休的呂好問嘆了口氣,上前一步,稍作應對。

  “有什么可慎言的?”

  在座中捏著手中奏折的趙官家并不抬頭,卻只是抬眼去看身前的呂好問,然后目光從呂好問身上移開,再在其他那些朝廷重臣身上一一掃過后,方才繼續言道。

  “說到底,靖康之變,非是區區一城得失外加二圣北狩,乃是兩河千萬里土地的丟失,北方、中原千百萬條人命的喪亂,更是舊宋實際滅亡、新宋建立的更迭大亂……與之相比,什么國家體統,什么父慈子孝,什么禮儀制度,連個屁都不是……諸卿難道不知道這個道理嗎?”

  沒人吭聲。

  “諸位知道。”趙玖收回目光低頭望著手中奏疏失笑。“諸位是聰明人,是天下士大夫中的最精英之輩,如何能不知道?南面那些道學名家也知道,他們也是士大夫中的精英。地方上的僧俗權貴同樣知道,連高麗人都知道……但是,有些人就是喜歡裝不知道,好像低下頭不去想那些不忍言之事,不去做那些千辛萬苦之事,就能湊活下去一般。這種情況下,一旦有個什么淵圣皇帝、仁宣太后,便是你們幾位,今日愿意隨朕砥礪,他日也會漸漸消磨下去吧?”

  又有人聽不下去了,卻居然是張浚張德遠:“官家!官家此番試探已經出了結果,并無太多掩耳盜鈴之徒,總體而言,還算是上下一心,皆從官家向北的。”

  趙玖搖頭再笑:

  “德遠想多了,朕真不是在諷刺教誨誰,而是心有所感……沒辦法的,人心就是圖安,士大夫就是想茍且,官吏就是想沉鈍,權貴富豪地主就是想自家得失,只是因為如今這種君臣制度下,朕還在,所以才能上下一心,言語一致。而若沒有一個能下定決心的天子,便是有些許忠臣良將,也要被大局消磨掉的……這么一想,所謂渡河北伐,收復兩河,殄滅女真,舍朕其誰?所以,朕到底是病漸漸好了起來。”

  呂好問無奈,只能拱手向前:“臣恭賀官家痊愈。”

  其余重臣,也都捏著鼻子,紛紛向前拱手稱賀。

  “多謝諸位了。”趙玖放下奏疏,輕松笑對。“閑話說完,咱們講正事吧,這次朕想引蛇出洞無疑是落敗了的,或者說東京城內的諸位都對朕有些了解了,不好哄了……不過,外面其他地方還是稍有一點有趣事情的,你們知道元佑太后她老人家昨日送來的藥匣子里,居然同時夾帶了兩位太上皇帝的親筆自辯文書嗎?”

  殿中眾人面色大變,而馬伸不顧一切趕緊拱手,匆匆出言:“官家!元祐太后遠在揚州,并不知曉京城這邊的情境,甚至未必曉得二圣與官家之間的道理,二圣求到她,她反而不好推脫,雙方之間并無勾連用事之可能。”

  “是啊,朕也是這般想的。”趙玖隨意答道。“可既如此,還是請元佑太后回京居住為好,反正延福宮地方大,還算有些空閑房子……三位太后在一起,既方便朕盡孝,也能一起看戲閑聊解悶,更省的下次還不好推脫。”

  馬伸當即松了一口氣。

  “有個叫曹泳的,據說是曹彬五世孫,早年跟著元祐太后那批逃亡儀仗去了揚州,如今常在南陽、揚州、杭州、洛陽之間亂跑,你們有誰認識嗎?”趙玖隨口再問。

  還真有人認識。

  首相趙鼎略一思索,便脫口而出:“臣早年為開封府士曹時便知道此人,素來奸猾無狀,仗著祖蔭廝混,是個尋常無賴人物……不過,他早年曾資助過如今的金國樞密院副使秦檜,后來秦檜稍有發達時,他常常對外炫耀。”

  “怪不得……”趙玖感慨道。“朕絕了秦會之南歸之路,便是絕了他的路,有此形狀也屬正常。”

  “這等小人,擅自勾連天家,離間父子君臣,斬了便是!”馬伸分外不耐,尤其是聽到老上司秦檜的名字后就愈發覺得煩躁……他哪里還不知道,正是這人往來串聯,給二圣與元佑太后傳遞文書的。

  “那王次翁呢?”趙玖又提了一個名字。

  這下子,堂中陡然一肅,隨即,許多重臣便面面相覷起來。

  而在片刻之后,御史中丞李光立即朝趙官家嚴肅相詢:“官家,敢問此人又有何為?”

  “此人正是資助曹泳之人,曹泳往來幾處,多是他給錢財,并發函往各處求通行暢快。”趙玖平靜做答。“朕看此人履歷,似乎從靖康前便一直反對對南方加稅?”

  “是。”李光覺得喉嚨有些發干。“此人是濟南人,素稱名士,禮部別頭試(官宦子弟避免作弊的復試)第一,早年海上之盟時出知道州,彼時因為燕云出兵設免夫錢,他便……”

  “他便很抵觸,在道州也很不擾民,以此名聲更盛。”趙玖看著手中的一份奏疏,接口以對。“靖康之變后,他留在東南居住,呂相公(呂頤浩)代替李綱主導東南后征辟他做事,他看到呂相公在東南加稅,便直接拂袖而去。后來岳鵬舉南下平叛,便是他在江西、兩湖之間跑來跑去,指責岳鵬舉駐兵擾民的……馬卿當時為荊湖北路經略使,應該知道這回事吧?”

  “好讓官家知道,王次翁也是愛民心切,心思本意是好的……”馬伸也言語艱難起來。

  “是啊。”趙玖面無表情,喟然抬頭。“這等愛民心切、心思本意是好之人,當然對朕這種橫征暴斂,敲骨吸髓也要斂財用兵之君恨之入骨,然后渴求仁宣太后再世,能與民生息……朕剛進來的時候怎么說來者?”

  “官家。”

  馬伸沉默不語,李光勉力而對。“此人到底是好心,且有氣節……”

  “此舉與杜充何異?!”就在這時,吏部尚書陳公輔忽然怒喝,居然將李光嚇了一個哆嗦,也讓殿中其他重臣詫異側目。“好心!好心!打著好心的名號便可以做這種事了嗎?國家大政早就議定了,六七年沒有變過,就是要用兵,要北伐!前頭在相忍為國,整個朝廷與整個國家在為北伐費盡心力開源節流,他在后頭便是不服,也該止于口舌,守人臣之道才對!如今真做下這種事,如何能留他?!馬尚書,剛剛曹泳你說他擅自勾連天家,離間父子君臣,如今對上幕后主使,你們刑部卻居然沒有說法了嗎?!”

  馬伸面色蒼白,幾度欲言,卻幾度語塞,最終,只能在眾人矚目之下勉力而對:“此人牽扯天家,自然是官家做主。”

  “陛下,只王次翁一人如此嗎?”陳公輔復又在李光復雜目光中轉向了趙官家。

  “怎么可能就一人?”趙玖哂笑道。“自詡道學名士,主張與民生息,不畏權勢,所謂內里便是主張議和的,東南多得是,只是說王次翁膽子大些,以至于曹泳這里能直接確定是此人給了錢而已。而王次翁素來交游廣闊,許多同類之人總不能都處置了,唯一能確定與王次翁一起見過曹泳的,卻還只有一個范同。”

  “此人是秦會之在太學的同年同舍,素來不滿御營兵重。”馬伸脫口而出,繼而閉目喟然。“請官家自行處置,臣等無話可說。”

  “不殺了……”趙玖目光掃過陳公輔、馬伸、李光三人,又看了看安靜無言的其余幾位宰執與尚書,卻是不由在座中失笑以對。“殺了杜充被人記到現在,以至于動輒就有人喊朕居然殺了文臣,國將不國了,何況此人只是介入天家陰私,并無律法條文上的明確違背?這樣好了,王次翁流放朱崖軍(海南),范同去西寧(州青海湖),讓他倆這輩子再聚不到一起……曹泳,還有一個元祐太后身側喚做陳永錫的押班,一并處斬……其余不做牽扯,諸位如何?”

  “官家寬宏。”呂好問趕緊適時開口。

  其余幾名宰執見狀,也都紛紛表態,李光、馬伸也隨即混在眾人中糊弄了過去。

  “大宗正那里要安慰一下,讓他長子趙不凡入御營軍中做點正事……”趙玖想了一下,繼續言道。“兵部適當安排下。”

  “臣領旨。”

  劉子羽第一次開口……這種場合,哪怕是尚書也沒多少機會張嘴的。

  “朕注意到本月的國債賣的特別快,年底的大額國債朕準備適當的多發一些。”趙玖復又看了一眼劉子羽身側的戶部尚書林景默,表情有些奇怪,但說的卻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林卿準備一下。”

  且說,隨著趙官家釣魚執法破產,但卻一直保持沉默,可能是擔心清洗,所以臘月的國債市場格外火熱……畢竟嘛,國債是抄家不入的……那么可以相見,即將發行的年底大額國債市場應該也會挺火熱的。

  依著趙官家的性情,這種情況下若是不趁機加賣一波北伐國債,那就不是他了。

  對此,林景默雖然注意到了官家眼神,卻也只能平靜應聲。

  這番對答之后,殿中復又重新安靜了下來……作為趙官家寢宮自帶的小殿,殿中明顯燒了火龍,眾人立在其中,頗感躁悶,卻依然無人開口。

  畢竟,誰都知道,有些話還沒有提,而這些話只能趙官家自己先說。

  實際上,除了呂好問外,幾位宰執一直并不是很活躍就是在等那些話題。

  “太子的事情朕想了很久。”趙玖也終于喟然。“有了兒子之后,才知道當爹的難處……想讓他英明神武,又想讓他愚鈍樸實……不過,這不是朕能決定的,朕憂慮的是,如果立了太子,給了他東宮屬官,天長日久,父子之間難免要有禍患……不說什么漢高祖漢武帝唐高祖武則天了,之前數年,太上道君皇帝和太上淵圣皇帝間不也是鬧得不可開交嗎?尤其是朕還勉強算半個馬上皇帝,說不得會有什么更大的禍事。”

  這話剛開口時,趙鼎以下,很多外朝重臣都立即去溫習了自己想好的進言,但沒說兩句呢,這些重臣們復又無奈起來。

  無他,這官家就喜歡隨隨便便說一些讓人頭大的事情……得病的時候怕被二圣搶了皇位,然后釣魚執法,逼迫大家出來喊著立太子那就立太子,病好了覺得二圣屁都不是了,又不想立太子那就不立太子,為什么說啥事都要扯幾句父子相殘?

  “但是不立呢,一旦朕有個三長兩短,就像一開始說的那般,如何才能確保北伐大業不空?”趙玖似乎沒注意到眾人的無奈神色,只是繼續感慨。“無外乎是要有個確定的服眾的繼承人,然后讓你們這些愿意繼承朕遺志的,保著他北伐……你們說對不對?”

  病都好了,就不要說什么遺志和三長兩短了……連林尚書都看的分析這位官家背后心意了,沒必要。

  “是這樣的。”趙玖果然也沒有讓這些人接話的意思。“朕想了一個法子……叫做秘密立儲……便是說,朕寫兩份遺旨,一樣的,一份收到文德殿正殿房梁上當眾高高掛著,一份讓楊沂中替朕隨身帶著,這樣不論是朕在何處沒了,你們都能對照著立下新君。”

  眾人怔了一怔,即刻認真思索起來。

  旋即,趙鼎正色相詢:“官家的主意似乎是出自《舊唐書》,波斯素有此類制度……可官家,若是兩份旨意不一樣如何?”

  “實在是不一樣,當然是以文德殿這里為準。”趙玖當然不知道什么《舊唐書》,他是抄‘我大清’來的,至于‘我大清’跟誰學的不關他事。“不過,朕不會弄出來兩個不相上下的隱性儲君的,必然要讓大家心里有底,最起碼是心照不宣……”

  言至此處,趙玖扭頭相對立在側門前的楊沂中,而抱著兩個匣子的后者會意,即刻上前,乃是當眾將兩個匣子先抱到了公相呂好問身前。

  明顯有些措手不及的呂好問瞥了眼趙官家,小心翼翼打開上面一個,然后鄭重其事取出其中的明黃色絹帛。隨即,楊沂中復又將第二個匣子捧到了都省首相趙鼎身前,趙鼎不敢怠慢,立即如法炮制,取出了第二份絹帛。

  “就是朕的長子,趙原佐。”

  就在其余宰執和重臣神色肅穆,小心翼翼望著這兩張黃色絹帛的時候,趙玖卻根本沒有給這些人鄭重其事營造儀式感的機會,而是直接交了謎底。“眼下的情況沒理由繞過老大去給老二,當然,若是后來有了別的說法,要更替密旨,朕自然會再跟你們說。”

  將手中絹帛小心翼翼轉交給身側樞相張浚以后,首相趙鼎思索片刻,卻是再度認真以對:“臣以為,官家此舉的意思其實是不設東宮?而非不立太子?”

  “趙相公一語中的。”趙玖坦誠以對。

  “若是這般,好處壞處都明顯。”趙鼎認真再對。“好處是少了東宮附屬,父子君臣之間可以少一些猜疑,但壞處是,太子沒有名位、屬官,不好鍛煉為君之能……”

  這一次,輪到趙玖沉默了。

  而許久之后,這位官家方才勉力笑對:“朕若說這才是朕一直裝病裝到今日的真正緣故,你們怕又覺得朕胡扯了,但這是實話……諸卿,你們覺得朕不問事的時候,宰執秘閣公閣這種制度運行的如何?離開了朕,是不是也挺好?”

  殿中諸臣,自呂好問以下,包括沒資格在此時說話的幾位內臣,幾乎是齊齊一個激靈,然后抬頭看向了坐在那里的趙官家。

  “朕并無什么石破天驚之意。”趙玖笑道。“也沒有什么一蹴而就之心,只是這些天一直考慮繼任之事,偏偏兩個兒子又只是幼兒,那么身為人父,想著自己兒子、孫子若是將來有能耐的,弄個宋之文景武帝當然好;可若是這孩子長大了像太上道君皇帝又怎么辦?豈不是要弄出來一個宋煬帝?而這些日子,朕在后宮獨臥,外面流言不斷,算是明確起了政潮的,而你們以宰執領秘閣,雖然也有些波瀾,卻一直使朝廷運行妥當,朕不免就存了一二稍待之心……然后不免去想,若是宰執、秘閣權再大一點,再給公閣一點監督秘閣的權力,多少能把宋煬帝給變成宋靈帝……對不對?”

  呂好問怔怔不語,趙鼎以下,包括李光、馬伸,卻都口干舌燥。

  “慢慢來吧!”趙玖繼續笑道。“真有一日可以垂拱而治當然好,但朕的兒孫不樂意有怎么辦?只能慢慢培養一些傳統……便是朕活著的時候,你們若是弄個滿是道學的秘閣,朕也只好直接解散了了事,什么時候秘閣內外都講原學了,都愿意北伐了,朕當然樂意做個撒手掌柜,省的再累出病來……至于秘密建儲,其實正是有呼應此事的心態。”

  下方諸重臣,除了一個道學出身的馬伸外,多少有些神采奕然之態……與之相比,之前趙官家的裝病,對太子的輕佻改制,似乎都有情可原起來。

  好像就這么被趙官家糊弄過去了。

  另一邊趙官家說完此事,便令楊沂中收起一份密旨,復又讓呂好問領頭,親眼看著另一份密旨藏到文德殿去。

  而就在眾人準備折身告辭之時,忽然間,已經起身的趙官家復又回頭相顧:

  “諸卿,你們說,朕都將元祐太后遷來了,要不要一視同仁,請兩位太上皇帝一并居住?”

  眾臣無奈,而眼見著一直沒吭聲的胡寅都有些怒了,趙官家到底是哂笑一聲,搖頭轉身而去。

  出的門來,眾臣自然隨楊沂中一起往文德殿做下了這場頗具儀式感的懸梁之舉,而這次也沒所謂官家出來攪興,端是讓人極有成就感。

  事情徹底了斷,眾臣也各懷心思四散而去。

  不過,就在文德殿外,楊沂中忽然喊住了其中一人:

  “林尚書!”

  林景默詫異扭頭。

  “你族中有親屬落籍在福建興化軍?”楊沂中問了一個讓其余大臣們徹底喪失興趣的問題。

  “是。”林景默停了片刻,明顯是想起了趙官家之前那個怪異眼神,卻是等其余大臣知趣走遠后,方才認真相對。“我林氏宗族廣大,福建又地少,所以多有開枝散葉,興化軍那里正有一個同一祖父的至親堂兄弟落籍。”

  “那敢問林尚書,靖康前,你這個堂兄弟在東京做官的時候,買了一個婢女,而那個婢女是因為懷了孕,但主母卻極為悍妒,被迫離開,算帶孕嫁給你那個堂兄弟的……林尚書知道此事嗎?”

  楊沂中的問題越來越荒唐了。

  “這種事情的內情,我委實不知。”林景默沉默了許久,方才繼續應對。“但這種事情,在前年刑統大修前著實常見,靖康前就是更是尋常……楊統制,事關我堂兄家中陰私,我不想多答。若是官家讓你有此問,還請直言。”

  “那孩子叫林一飛,已經快成年了,是這次調查曹泳無意間查到的……”楊沂中同樣小心翼翼起來,他必須要尊重林景默。“官家明顯是不想牽連無辜,而且請林尚書放心,此時也不會牽累于他,但還是希望林尚書能將他母子來歷驗證一番,因為若是真的,只要單方面一句話送到北面,或許便可以四兩撥千斤,觸動大局……那個悍妒之婦,是無后的。”

  林景默何等聰明,幾乎是在聽完這番話后瞬間醒悟,卻又仰頭一嘆:“一飛學問不精,自我回到京城后,便以子侄身份在我府上做管事之人……我固然知道他身世有些說法,卻哪里敢想他居然是敵國宰執的唯一骨血呢?”

  楊沂中沉默不應。

  林景默轉身搖頭欲走,卻又主動駐足,回頭相顧:“楊統制,你說,若是他早知道自己唯一骨血平安在此,當日還會這般坦然去做宋奸嗎?”

  楊沂中終于淡淡開口:“官家對此事有一句閑言,說有些路途,如負重下山,一旦開始,便只能一泄到底……恰如有些路途,如負重登山,行了九十九步,不過最后一步,便只會前功盡棄之。”

  林景默點了點頭,轉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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