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卷過,塵土飛揚。
在場眾人臉上衣著盡是臟亂不堪,然此刻已無人去顧及這些,只是愣愣地站在那里,左顧右盼,相視無言。
“那孽障湮滅了?”
“這嶧山府君死了?”
眾人心中皆在這是升起了一種恍惚的不真實之感。
那等宛如擎天一般的高大神像石人,還有那圍繞著四周的土墻,倏忽間,全部又化作了泥土。
過了好一陣,才有越來越多的人精神振奮起來,連連高呼出聲。
龐元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煞白的臉上已然是汗水淋漓,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
他的傷勢頗重,方才也不過是勉力支撐,好在最后禁妖司秘傳的合擊連氣之法配合上敕誥起了效果。
此刻,他看著那嶧山府君的石人之軀化為泥土,心中大感快意,這一夜際遇,已然是他生平所遇最險之境地。只是當目光瞥見了地上那幾把崩裂的環首直刀,他又一陣心疼。
換做往昔,在禁妖司中環首直刀這等制式武器,損壞了大可替換,但近些年卻上少有更替的。
“哈哈哈,我們兄弟幾個竟然與人合力除了以草頭神,快哉!快哉!”
徐家三兄弟各有傷病,此刻三人卻仰躺在地上,連連大笑。
鬼魅精怪除了不知凡,驅邪法事更是多有操持,可又有那一次,及得上今日這般痛快淋漓!
“五斗!”
杭九娘從人群中排眾而出,快步飛奔到了狄五斗身邊。
狄五斗面色微白,見得杭九娘,嘴角輕咧,露出了一絲憨笑。
“快,讓我看看傷口。”
杭九娘面露焦急,看清了狄五斗手腕上割出來的傷口,急忙從衣袖上扯出了一條布帶,幾下纏上了狄五斗的手腕。
裴楚站在一旁,望了一眼已然化作塵土的石人雕像位置,又回頭愣愣看著方才守一女消失的方向。
山風掠過雜亂的草木,再也不見蹤影。
這女子從松撫山之后經歷了哪些事,裴楚并不甚清楚。
可想起此前和龐元生相遇時所訴的鬼迎親,還有方才嶧山府君那句什么極陰命格納為夫人,以及守一女神魂消散前的那一番言語,他心中不免嘆息。
“師兄,那妖魔湮滅了!”
另一邊,魁梧的女子扶著跌坐在地上的尹一元坐起,臉上滿是激動之色。
尹一元拂拭著懷中的飛劍,望了眼歡呼雀躍的眾人,勉強擠出一絲笑意:“是啊,終是贏了!”
不論最終這嶧山府君趙無咎死在誰的手里,自家飛劍的折損如何,這一場大戰終究是贏了。
“那師兄,這嶧山府君到底是什么來歷?”
魁梧的女子指著地上那石人化作泥土,問出了一早就壓在心里的疑問。
此次兩人下山,師父說是為了讓他們歷練,以應對什么大爭,可第一站就指到了這里,她心中亦極為好奇。
只是之前尹一元不說,她又不好問,到了此時塵埃落定,她才出聲。
尹一元輕輕吐了口氣,開口道:“這嶧山府君啊……”話剛到嘴邊,尹一元忽然一頓,跟著臉色驟變,大聲喊道:“不好,方才破的只是趙無咎的神格,可他魂體尚在!”
話音剛落,就見方才的那一堆石人雕像化作的泥土沙塵里,忽然有一個飄忽的人影飛起,逃也似地朝著嶧山掠去。
正在看著手腕傷口,一臉傻笑的狄五斗,驟然聽到了不遠處尹一元的喊聲,陡然雙目圓睜,伸手將杭九娘護在了身后。
杭九娘則不甘示弱,猛地朝前一步,嗆啷一聲從后背拔出雙刀,一刀遞給了狄五斗,一刀橫握身前。
“嗯?!”
裴楚跟著回過神來,順著兩人的目光望去,就見到一個似乎穿著白衣的身影,正朝著嶧山之上飄蕩。
“這是趙無咎的魂體,不可走了他!”
尹一元的高呼聲再次響起。
裴楚一下驚覺過來,他和狄五斗先前毀的那只是趙無咎竊取山神位格的牌位,即便他遭了重創,卻不見得真的會魂飛魄散。
“裴兄弟——”
后方的龐元生呼喊又傳了過來。
但裴楚哪里會等放過這嶧山府君,人已然飛躍而起,快步追趕了上去。
風聲自耳畔呼嘯,雜亂的泥土巖石草木各種障礙橫在前路。
盡管裴楚今夜連番激戰耗費了不少體力,但奔行如飛,各種障礙猶如無物,只是那道飄飛逃遁的白色影子,速度更加快捷。
眨眼之間,兩人的距離非但沒有拉近,反而漸漸遠離了幾分。
裴楚心中漸感著急,除惡務盡,今次好不容易將趙無咎的山神位格破了,他絕不能再讓對方有機會卷土重來。
狠狠一咬牙,豁盡全力,速度又快了幾分,死死咬住對方。
而已是魂體的趙無咎感受到身后裴楚的追趕,同樣搏命飛逃,飄忽的身影甚至多次在樹干、泥土、巖石之中躲避,試圖避開裴楚。
但裴楚有“目知鬼神”的道術在,又哪里可能會被迷惑。
忽然,奔逃在前方的趙無咎出聲高喊,聲音不再如之前那宛如雷鳴洪鐘,反而干硬沙啞。
“小道士,本君與你無冤無仇,你可知本君為了這嶧山山神之位,費了多少心力。你前番燒了古詹花,毀了花露,已不和你計較,你又為何非要與本君作對?”
不說古詹花還好,一說起古詹花,裴楚登時怒氣上涌,速度又提了一份,怒聲道:“你當不當山神我不管,可你禍害一方,我就要除了你。你那惡花之下埋了多少尸骸……”
兩人一追一逃,眨眼間就從山腳再次跑回了已然坍塌的洞府左近。
“這趙無咎莫非還有依仗?”裴楚看著前面的白影所行的方向,心中驚疑。
眼看趙無咎離那洞府越來越近,他陡生出不妙之感。
那坍塌的洞府并未完全封堵住,還有一條巴掌寬的縫隙,顯然是趙無咎想到了方才守一女盜出了他的神格牌位,肯定有通道,所以再次跑回了這里。
裴楚心中越發焦急,魂體飄忽,介于有形無形之間,巴掌寬的縫隙魂體可以進得去,他卻無法鉆入其中。
若要等到天明再挖掘泥土巖石,恐怕趙無咎早已經不知從哪里逃了出去。
眼見趙無咎已然要鉆入那坍塌洞府的縫隙之中,忽然趙無咎不知撞到了什么似的,一下跌得翻滾在地。
裴楚再次訝然,不知這魂體如何會跌倒撞翻,拿眼睛望去,就見到趙無咎方才踩踏的那處泥土上,正有兩個青衣高帽差役打扮的鬼影,狼狽不堪地爬了出來。
卻是先前那兩個闖入妖魔聚會的勾魂鬼,這兩個勾魂鬼是建安郡的城隍所轄小鬼,領了陰司之職,此次乃是奉城隍之命要索那守一女的生魂回去。
那守一女命格奇特,按典章生魂早該到建安郡城隍處,不想被嶧山府君迎親娶走,兩個勾魂鬼跨了諸多縣治又來到嶧山,哪里想到撞上了今夜這等場面。
至于是否有其他緣由,那建安郡郡城隍是否得知了嶧山府君開府之事,他們這些小鬼也不知,上頭差事下來,只是奉命。
可巧的是,方才一場打亂,水火大勢席卷,又是山崩地裂,兩個勾魂鬼都以一些陰司手段僥幸逃過一劫,但這時候又撞上了趙無咎的魂體。
趙無咎一轱轆爬起身,后面的裴楚已經趕了過來,再想鉆入崩塌的府邸已是來不及,匆忙間又折身朝著另外一邊飄去。
“哎呀!”
這時,又有一個人影從前面鉆了出來,好巧不巧再度和趙無咎撞了個滿懷。
裴楚這次哪里還會再錯失良機,他的目知鬼神道術有通幽之能,伸手一把就掐住了趙無咎的脖子,他現在的力量何其強悍,一抓之下,趙無咎登時無力掙脫,被裴楚提在了手里。
再去看那被趙無咎第二次撞倒的身影,裴楚不由愕然,這和趙無咎撞了個滿懷的,正是前番被他誆騙了幾句,跟隨著對方一起上嶧山的孫敬齋。
這位自家修持辟谷之法的野修士,雖未開天目,但不比常人,身形已然可以觸碰鬼物。前面的大戰起時,他雖無甚本事爭斗,可能服氣御風,這保命之法卻勝過了諸多鬼魅妖邪。
“裴道友且忙,我這便去尋尹師。”
孫敬齋拱手作揖,瞥了一眼被裴楚拿住的趙無咎,不敢多問一句。
前面的一番大戰,他已經看到裴楚這個小道士竟是位兇人,用的環首直刀有龍虎氣,生恐對方把自己也給斬殺了。
話音一落,人已飄然飛向山腳。
另一邊爬將起來的兩個勾魂鬼神情戰戰,眼看裴楚沒有理會他們,匆忙行了一禮,拔腿半飄半跳遠遠逃離。
裴楚也不管其他,只是看向已成魂體的趙無咎,對方面色平靜,正抬起頭看著他,“小道士,人道氣運將盡,天地大劫,萬類齊爭,本君曾也是人,成神乃是為了鎮壓精怪鬼魅,能……”
噗地一聲,仿若起泡炸裂。
不等趙無咎說完,裴楚已然將他魂體生生捏爆,跟著似乎還不放心,又再空中揮舞了兩下,憑著“目知鬼神”目力細細掃視四周,見趙無咎魂體確實完全湮滅,這才吐了一口氣,翻盤多是在什么吐露秘辛的時候,他絲毫不敢大意。
只是即便如此,他還是聽了半句。
“天地大劫,萬類齊爭,人道氣運將盡?”
裴楚不知這話真假,是否有趙無咎恫嚇他的意味在其中,只是聯想到他目前的所見所聞,心中有諸多念頭浮起。
定定地站了一會,他抬起頭望向高處,坍塌過后的山腰并無樹木遮擋,黑色的夜空清晰映入眼簾。
天依舊未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