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雪飄零,白馬踢踏。
林躍在咯噠咯噠的馬蹄聲中緩慢前行。
倒塌的電線桿被硝煙熏成了黑色,又被雪花染出點點霜白,電線上落著一只只烏鴉,偶爾振振翅膀,發出“啊啊”的慘叫。
四行倉庫二樓,謝晉元和楊瑞符走到窗戶前面,拿著望遠鏡看過去。
“團附,干脆一槍打死那個家伙算了。”雷雄看看身后握著狙擊步槍的士兵說道。
“兩軍交戰不斬來使。”謝晉元說道:“而且你這樣做會害死林躍。”
楊瑞符側耳傾聽一陣:“團附,日本人想見的是你,他為什么出去?”
謝晉元說道:“讓他去吧,我想……他應該有話要對近衛勛講。”
與此同時,近衛勛開始做自我介紹。
馬下站著的翻譯官說道:“我是上海派遣軍步兵第五旅團六十八聯隊長大佐近衛勛。”
林躍瞄了一眼藏在廢墟后面的日軍狙擊手,又看看身后殘破的四行倉庫。
“湖南保安團新兵,林躍。”
翻譯官聽完他的話臉色一變,不過還是一字不差地翻譯成日語。
不是謝晉元?
來自地方保安團,而且是名新兵。
四行倉庫守軍派了名新兵來應付他?
近衛勛感覺自己受到了侮辱:“混蛋,你是在侮辱我嗎?”
林躍拍拍白馬的脖子,用日語說道:“侮辱你?如果你覺得這是侮辱的話,那么我已經不是第一次侮辱你了。”
翻譯官愣住了,對面白馬上的男人居然會講日語,而且……標準的很。
近衛勛沒有在林躍會日語這件事上浪費太多感情,因為忽然想起那張釘在營地哨塔下的白紙。
他打量一眼白馬:“你就是那個‘白馬義從’?”
“沒錯,現在你還認為我是在侮辱你嗎?”
“那個在黑夜里到處狙擊我方士兵的人是你?”
“是。”
“滅了摩托車小隊,搶走裝甲車的人也是你?”
“沒錯。”
近衛勛說道:“很好,你是一個值得尊重的對手,但是今天我要見的是524團的指揮官,謝晉元。”
林躍說道:“不用那么麻煩,我知道你為什么來。”
“你知道我為什么來?”
“就在剛剛,524團接到了撤退命令,你不愿意接受失敗,想要再來一場男人間的對決。”
近衛勛的表情變了,因為林躍說到了他的心坎里。
“你怎么會知道這些。”
“我怎么會知道這些?我還知道侵華戰爭注定會失敗。”
“胡言亂語。”
“好,那就說點不胡言亂語的。”林躍說道:“今天晚上524團會撤離四行倉庫進入英租界,那時會是你最佳的進攻時機。”
“你為什么要把這么機密的事情告訴我?”
“很簡單,因為我想讓你知道,就算是撤退,也能讓你的六十八聯隊付出慘痛代價。”
“狂妄!”
林躍撥馬向后,白馬緩行,硬蹄踏破了地上的雪花。
“這不正是你期待的男人間的對決嗎?今天晚上,四行倉庫,我們不見不散。”
近衛勛看著他遠去的背影默不作聲。
旁邊站的翻譯官望過去:“大佐……”
近衛勛舉起手來,示意他什么都不要說。
另一邊,倉庫里的人面面相覷,羊拐瞇著眼睛問:“他們在說什么?”
端午搖搖頭:“不知道。”
楊樹生說道:“我沒騙你們吧,他真會日本話。當初就是靠這個麻痹了日軍士兵,把我和那個叫韓怡的女孩子從日本人手里救出來。”
林躍回到四行倉庫,才從馬上跳下,謝晉元便帶著上官志標和楊瑞符走過來。
“你跟他說了什么?”
林躍沒有立即回答這個問題,用手撫摸一下白馬的頸,交到七月手上帶去馬廄了。
楊瑞符很不爽他的態度,而且昨天這小子一不解釋二不道歉就把他捆起來,讓他在士兵面前很沒面子:“說,你是不是跟日本人泄露我們的秘密了。”
“是啊,我跟他說524團晚上就要撤了,想動手的話那是一個好機會。”林躍一面說一面往樓梯口走去。
“你……你……這個……”
楊瑞符剛要喊人把叛徒綁了,謝晉元制止了他,快步走到林躍身后。
“撤退,我們為什么要撤退?”
林躍抬起手腕,打量一眼腕表的刻度:“差不多到時間了。”
他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繼續往前走,謝晉元皺皺眉,跟上官志標對望一眼趕緊追上去。
林躍沒有回四行倉庫三樓補覺,帶著二人去了大陸銀行倉庫那邊,走進會議室,打開房間角落放得收音機,轉動調頻旋鈕。
一陣噪音過后,里面傳來搬遷到公共租界的電臺新聞主持人的聲音。
“今天上午,日本派遣軍司令官松井石根照會了英、法、美等國在上海的領事,向他們表達了哀悼和歉意,再一次重申昨日上午對租界所屬飛艇的攻擊屬于誤炸,日方會積極賠償和撫慰遇難者的家屬。”
“與此同時,松井石根同意了英國領事巴登先生的提議,本著人道主義考量,以免和中國軍隊的戰斗波及租界內的平民及各國友人,同意四行倉庫內的軍隊由租界撤離,與西方之中國軍隊匯合。”
林躍關掉收音機。
謝晉元說道:“你昨天去租界那邊,就是為了辦這件事?”
林躍說道:“沒錯。”
“要走你自己走,524團是不會離開的。來這里前,大家就知道這是一場有去無回的戰斗,四行倉庫就是我們的墳墓。”謝晉元繼續說道:“而且我們接到的命令是堅守四行倉庫到布魯塞爾會議召開,以獲得西洋各國的支援,英國領事要日軍放我們走那是他的事,跟我們沒有關系。”
“對,你可以繼續做你的逃兵,但是524團的人是不會跟你走的。”后面到場的楊瑞符幫腔道。
得,上回揍朱勝忠白揍了。《我的團長我的團》里虞師那些人這樣,謝晉元等人也這樣,幾乎所有抗戰題材的影視劇都是這樣的,好像只有不怕死,樂于犧牲才是正確的,而參軍……就是為犧牲而去,既然慷慨赴死已經成了參軍的潛規則,謝晉元這樣的人自能大義凜然地帶著手下士兵一同赴死了。
要么他對炮灰團好過逃兵班呢,其實很簡單,炮灰團的人有血有肉,當時的軍隊里像虞嘯卿、謝晉元這樣的軍官不少,但是像龍文章這樣的人太少了,《八佰》這部電影,除了煽情……他很不愿意用“一無是處”這四個字來描述,但是除了第一次看時的心酸外,回頭仔細琢磨一下,能想起來的真就只剩煽情了,當然,商業片嘛,觀眾買賬就行。
這次他沒有懟謝晉元,因為沒必要,有人會幫他做這件事。
“是么?走著看吧。”他拍拍上官志標的肩膀,走出會議室。
當天下午。
一面英國國旗由垃圾橋通過,底下是國府來的特派員。
林躍見到那張欠揍的臉時,謝晉元像是被抽干了全身的力氣癱倒在椅子上,這很正常,因為他的英雄夢在老蔣那邊就是一出鬧劇,布魯塞爾會議推遲了,英美態度明確了,這出戲也就沒有演下去的必要了。
一個鐵血軍人的理想和堅持被政治需要擊打得支離破碎,說起來也挺可憐的。
“你就是那個林躍?”特派員夾著一支煙仰頭說道:“巴登說你挾持了中民,拿到了524團的指揮權,我本以為你是為了活下去才挾持中民的,沒想到竟是一出苦肉計,你做得好,做得好呀。”
林躍拉過一張椅子坐下:“特派員覺得我的政治手段還過得去嗎?”
“年輕人,那句話怎么說的來著,對……英雄出少年。”特派員往煙灰缸里點了點灰燼:“但是我不明白,你為什么一定要逼巴登和日本人發表聯合聲明?”
林躍說道:“因為我信不過他們,發表聯合聲明后,起碼可以約束他們的行為,以免出爾反爾。”
“那你是怎么提前知道委員長要524團撤退得呢?”
林躍笑了笑,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你真是湖南保安團的新兵?”
“你覺得呢?”
特派員盯著他的臉看了一陣,站起來說道:“你不想說我也不勉強,談個現實點的問題。剛才中民說你把今晚撤退的事情告訴了日本人,還要跟他們做個了結?”
“沒錯。”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嗎?”特派員臉上的笑容收斂,點著桌子說道:“你這是泄露機密,該殺。”
說完這句話,他一拍桌子:“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