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一時。
隨著跨坐在戰馬上的第六十八聯隊指揮官近衛勛猛一揮手。
一個半大隊的兵力,將近1500人展開了對四行倉庫的攻勢。
先是裝甲車中隊快速開赴四行倉庫北廣場,先鋒步兵在車載機槍的掩護下向內突進,埋伏在四行倉庫對面廢墟樓頂的狙擊手和重機槍火力點也開始居高臨下掃射前方戰壕和有火光閃爍的窗口,形成高低錯落的火力網。
戰壕里的524團士兵被壓得喘不過氣來,上官志標只能命令他們棄守陣地,撤退到大門下面的火力點。
隨著一聲聲震響,北門前面埋設的地雷被日軍先鋒部隊踩爆,泥土夾著殘肢斷臂飛上天空。
而四行倉庫天臺,炮兵排的人正在利用迫擊炮實施曲射,轟炸潮水一樣涌來日軍士兵。再前面一點的沙袋掩體上,馬克沁重機槍的槍口火光連閃,彈鏈噠噠向前,彈殼亂飛,落在地上叮當作響。在墻體向前突出的兩翼,臂力強的擲彈兵正把捆在一起的手榴彈掄圓了丟出去,將下面試圖爬墻的日軍士兵炸得人仰馬翻。
來自歪把子機槍的彈頭擊中天臺邊沿堆疊的沙袋啾啾作響,謝晉元低頭避過,拿著望遠鏡看了幾眼,感覺有點不對勁。
四行倉庫其實由兩棟建筑構成,一棟是大陸銀行倉庫,一棟是北四行倉庫,兩棟建筑物靠得很近,天臺上架起板橋后變得可以互通,現在日軍對東邊的大陸銀行倉庫發起猛攻,西邊的北四行倉庫情況要好一些。
眼見不斷有人到北四行倉庫那邊請求支援,帶走了大量士兵,謝晉元命楊瑞符帶人趕往壓力最大的二樓,自己貓著腰一路小跑,趕到北四行倉庫前沿陣地,拿著望遠鏡往下一看,心里咯噔一下。
日軍果然狡猾,在不斷投入兵力,給524團士兵傳遞大陸倉庫是其攻擊重心的錯覺的同時,偷偷地在西線投入了一個中隊的兵力,配合加裝護板的挖掘機向前推進。
“敵人的目標是西墻,告訴上官志標加強西墻火力。”
七月抓住小湖北的胳膊就往樓梯口跑,來自北門前廣場停泊的95式坦克的機槍掃射打得墻角碎石亂飛。
倆人以最快速度找到上官志標,傳達謝晉元的命令,完了跟著人流來到北四行倉庫二樓西墻。
提前趕到的雷雄正在帶領下屬砸墻,但是因為墻體太厚,鑿速不快,而且來自北門那邊的掃射火力太猛,經常有士兵走著走著被窗外射進來的子彈擊穿,倒在地上不斷抽搐。
“連長,敵人的坦克火力太猛了。”
因為一串子彈擊中前方地面噗噗作響,七月拽著小湖北往頂梁柱后面一躲,大口大口喘息著。這時轟的一聲響,一發槍榴彈在窗口右側爆開,地面都震了兩震。
“這樣不行,武器彈藥運不過來。”
雷雄急得不行,因為北門廣場前面停著六臺95式坦克,雖然一直很克制地使用37MM炮,但是那幾挺車載機槍對倉庫一二樓臨窗火力點的壓力很大,這種情況下就算鑿穿西墻,524團的士兵也沒有辦法自由機動。
便在這時,通往三樓的樓梯口下來幾個人。
“王福,去把七月和小湖北帶到五樓看好。”
一個二等兵貓著腰走過去,拉著七月的胳膊就往樓梯口跑。
雷雄聽到身后的聲音,知道是楊德余來了。
一連的任務明明是守住三樓,到這里來湊什么熱鬧?
他剛要出聲呵斥,就見楊德余由身后人高馬大的二等兵手里接過一把沉甸甸的金屬大槍,懷抱著走到窗口附近,讓過一排子彈后將兩腳架和后面駐板固定好,打開防塵蓋插進足有一掌寬的彈匣,迎著前方四濺的瓦礫與浮塵,瞄準窗外不到200米處一輛95式坦克扣動扳機。
連人帶槍都震了一下,兩腳架肉眼可見地往后退了一點。
比拇指還粗的彈殼拋出的第二秒鐘,楊德余再次扣動扳機。
又是一團光焰在槍口綻放,彈頭破窗而去。
雷雄快步走到窗戶前面,微偏身體往外一瞧,那邊95式坦克沒了動靜,敵人的壓制火力明顯弱了不少。
“哪兒來的?”
要知道他們機槍連也就是六挺重機槍,兩挺在頂樓,兩挺在二樓,兩挺在一樓,這樣的配置,要說狙擊一下日軍步兵的沖鋒還是不錯的,可一旦遇到坦克、裝甲車一類載具,那就只剩被碾壓的份了,現在呢,楊德余不知道從哪里搞來一挺反坦克槍?
為對抗日軍的裝甲部隊,國軍進口了一批老掉牙的M1918,數量不多,裝備的都是精銳部隊,戰果卻是一言難盡,別說95式坦克,連豆戰車、騎兵裝甲車這種只有幾毫米裝甲的輕型載具都奈何不得,反坦克槍完全淪為了笑話。
楊德余手里這玩意兒什么來路,兩槍就癱瘓了一臺95式坦克,一個字“牛”,兩個字“很牛”。
他不知道楊德余手里的東西什么來路,楊德余自己也不知道,甚至外面的日軍軍官都不見得知道這啥玩意兒。
九七式20MM反坦克槍直到1938年才實現量產,1937年還處于試驗階段。本來日軍是想帶幾挺反坦克槍到前線實地測驗一下性能的,結果碰上國軍這樣的窮鬼,裝甲載具根本沒有幾輛,不等九七式20MM反坦克槍派上用場就在淞滬戰場一敗涂地。
不過要讓日本人知道沒在國軍身上使用的武器反過頭來被用于對付自家95式坦克,還有不錯的效果,表情應該會很精彩。
噠噠噠啾啾啾啾 四行倉庫正前方建筑廢墟藏身的日軍發現了二樓西面窗戶的可疑情況,沙袋后方92式重機槍噴射出一道道火舌,保彈板顛顛平移,澎湃的光潮照亮了機槍射手和副射手的臉。
楊德余把頭伏下,待得槍聲稍止,晃晃腦袋抖掉頭發上的灰塵,趁92重機槍副射手更換保彈板的空隙瞄準對面火力點扣動扳機。
一聲震響,槍口火焰綻放,日軍用來抵御射擊的沙袋直接被打爆,肉眼可見的血霧在后方散開。
雷雄打了個寒戰,不愧是連95坦克的側面裝甲都能一發射穿的反坦克槍,國軍要是能多裝備一些這種武器,也不至于被日軍裝甲部隊打得一敗涂地。
便在這時,旁邊鑿穿墻壁,看到挖掘機已經接近墻角的機槍連士兵往外丟了兩枚手榴彈,結果根本沒用,挖掘機外面包著厚厚的鋼板和鐵網,彈片都給彈開了。
“連長,車體裝甲太厚,手榴彈沒用。”
士兵做匯報時,楊德余往旁邊連續幾個翻滾,離開射擊點,左手不斷揉捏疼痛的右肩,這玩意兒威力是大,可是后坐力也強的離譜,才開了三槍就有點受不了了。
“朱勝忠,你上。”
“是。”朱勝忠答應一聲,爬過去接班。
楊德余帶著齊家銘往一樓走,那邊拆下火焰噴射器燃料罐的李想迎上來。楊樹生找了根竹板一捆,幾個人走到西墻的窗戶旁邊。
齊家銘往外面看了兩眼,用花機關的槍托搗爛玻璃,對著挖掘機后面負責掩護的日軍步兵一通掃,那邊楊德余接過竹板往外一丟,李想跟著丟出一枚手榴彈。
少時,轟的一聲響,火浪翻滾,熱云襲面,屋里幾人一臉駭然。
“排長,排長……”耳聽得樓梯口傳來急促喊叫。
楊德余應道:“什么事?”
那人大聲說道:“小日本發炮了,把三樓西墻炸了兩個大洞。”
楊德余心里咯噔一下。
花機關,反坦克槍,直射步兵炮,還有昨晚對他講的話……難不成那家伙昨晚真的潛入日軍營地,偷聽了敵人的作戰計劃?
“東北傻大個呢?他不是炮兵嗎?”
楊樹生指指頭頂:“他跟老算盤和老葫蘆上了頂樓。”
倆人說話的當口,四行倉庫天臺綽號帶“老”字的三個人正圍著那臺大正十一式37MM直射步兵炮打嘴仗。
“你不是炮兵嗎?”
“是,我是炮兵。”老鐵說道:“可我沒用過這種炮啊。”
“曲射炮會用,直瞄炮不會用?你該不會一炮沒打就跟著部隊撤出東北了吧。”
面對老算盤的質問,老鐵一副沒有底氣的樣子,因為真給人說對了,他這個炮兵一炮沒放就給日軍趕出了東北。
老葫蘆喘著粗氣探出頭往下面看了兩眼,被側前方日軍歪把子機槍火力點射來的子彈給按了回去。
“沒用過你裝什么大尾巴狼。”老算盤還在埋怨老鐵的自告奮勇。
“日本人在東北用過它,這個我還真見過。”
“見過跟用過一樣嗎?”老算盤真想一腳把他踹死,這么重的東西,他們仨從三樓扛到天臺容易嗎,好容易組裝好了,結果那邊不會用。
老鐵不說話了,他總不能告訴老算盤自己是怕被當成炮灰送上前線才撒了個謊,接下炮兵的勾當……畢竟戰場上相對安全的兵種就是炮兵了。
“你們干什么呢?干什么呢?沒看到對面日本人放炮了嗎?打啊!”
楊德余帶著楊樹生走過來,臉上是煙塵和汗水的混合物,黑乎乎的,很粘稠。
“怎么?不會用?”
他算是看出來這仨貨上天臺安得什么心,要不是林躍特別囑咐他照顧這幾個人,早特么一人一腳踹下去了,省得看見心煩。
“閃開。”
楊德余抓住老鐵的衣領往后一拉,摸索一陣后轉動炮身中間旋鈕下壓9度,瞄準西墻對面日軍迫擊炮火力點,打開保險,裝彈,激發。
炮口火光一閃,對面廢墟里的迫擊炮點轟然崩塌,磚頭像雨點一樣落下,砸得下方日軍步兵抱頭鼠竄。
而楊德余……因為不清楚37MM直射炮的威力,被后坐力震得后仰,肘關節正好打在老鐵的鼻子上,霎時間血水橫流。
同一時間,左前方建筑廢墟里的歪把子機槍火力點隱隱約約傳來一陣對話聲,可惜楊德余幾人不懂日語,不然的話一定特別解恨,因為日軍士兵在抱怨為什么國軍可以用重武器他們卻不可以,日軍軍官的回答是“這是命令”。
當然,站在楊德余等人的立場也沒有精力去聽日軍士兵的抱怨。
老葫蘆指著下方說道:“你們快看,那是什么東西?”
楊德余忍痛靠過去往下面一瞅,日軍士兵頂著用鋼板組成的龜甲陣來到了畫著可口可樂宣傳畫的西墻根兒下,無論步槍子彈還是手榴彈,都沒法對龜甲陣里的日軍士兵造成實質傷害。
壞了,那些人要爆破樓體。
一旦西墻倒塌,四行倉庫就完了。
他看了一眼炮臺放置的37MM直射炮,這東西傾斜角度最多10度,打打周圍樓房隱藏的日軍火力點還行,對頂著龜甲陣開始鑿墻的日軍士兵完全沒有作用。
怎么辦?該怎么辦?
便在這時,猛聽得一聲大吼:“陳樹生。”
三樓被迫擊炮炸開的窟窿里竄出一道身影,直接扎進西面的龜甲陣里,一秒鐘后綻出一道震耳欲聾的爆炸聲,血霧彌散,鋼板橫飛,殘肢斷臂把蘇州河都打渾了。
楊德余的手緊緊攥著,趴在沙袋上的老算盤出溜兒下去,大口大口喘息。
“湖北通城李滿倉。”
當龜甲陣重新閉合時,又一道肩搭成捆手榴彈的身影跳下。
蘇州河北岸,長堤上觀望的人群怔怔看著前方一幕,每有一人跳下,女人們便哆嗦一下,男人們則咬牙切齒。
何香凝雙手扶著欄桿,用微微顫抖的聲音說道:“國人皆如此,倭寇何敢……”
在另一邊的陽臺上,盧小蝶握住了高敏緊攥的手:“別擔心,他不會有事的。”
更遠處,劉蓉兩手插在褲兜,站在交錯排列的花盆間,下意識看了一眼河堤,那邊手纏繃帶的刀子十分粗魯地擠進人群。
隨著第三道身影落下,天臺站立的楊德余狠狠地扇了自己一耳光。
“我怎么就沒有想到,原來他早有準備。”
丟下一句讓老葫蘆三人摸不著頭腦的話,楊德余帶著楊樹生往樓梯口跑去。
“我……我們該怎么做?”老算盤兩手環抱縮在沙袋后面,一臉迷茫瞪著北廣場升騰的硝煙。
老鐵看看炮臺放的37MM直射步兵炮,翻身爬起,過去退出炮彈殼,由彈藥箱里取出一發炮彈填進去。
噠噠噠,噠噠噠啾啾啾啾 四行倉庫二樓,端午大喊一聲剛要往外面沖,羊拐伸出腳去把他絆倒,拉著后衣領就往掩體后面拖。
西墻的龜甲陣吸引了國軍士兵的注意力,對北廣場的火力壓制弱了不少,日軍的登陸部隊趁機豎起攻城梯準備登陸二樓。
羊拐拉著熱血沖腦的端午往后撤,沒有辦法顧及北窗,當他意識到一名日軍士兵順著梯子爬上來時已經晚了。
端午注意到北窗的動靜,下意識舉槍瞄準,還沒等扣動扳機,前方火光一閃,啪的一聲響,那名日軍彈出去,重重地摔在地面死了。
倆人全都愣住了。
這時羊拐想起開戰前楊德余的話,他提醒幾人不要去碰封住窗戶的鐵絲,盡量縮在沙袋后面,因為鐵絲通了足以致人死亡的高壓電,是林躍昨天晚上吩咐七班的人做的。
又一名日軍士兵被彈出去,落在地面變成冒青煙的尸體。
聲音和閃光來自更遠的地方。
下面的日軍士兵一臉懵,要進去必須翻過鐵絲中間的空隙,可是那東西通了高壓電,碰著就死,觸著就亡。準備鉗子去剪吧,后面的國軍士兵顯然不會給他們這么做的機會。
爬梯子的日軍士兵很尷尬,上也不是,下也不是,一時間不知道該怎么做才好。
羊拐很無語,端午很開心。
那家伙太陰險了!開始的時候以為就是用來加固窗戶,為日軍制造麻煩的鐵絲沒想到還有這樣的妙用,可憐那些被電死的日本人只能去黃泉路上憋屈了。
“一排的人,來幾個幫忙。”樓梯口傳來楊德余的喊聲。
羊拐一看二樓日軍不易登陸,也怕沒有戰斗經驗的端午湊到窗邊吃槍子兒,便拉著他上了三樓,出現在眼前的一幕是機槍連的人在西墻根兒蹲成兩列,每個人的脖子上都搭著成捆的手榴彈。
正愁沒人給綁手榴彈的齊家銘見端午上來,過去往他身前一蹲:“來,綁上。”
端午咬著牙伸出手去,可還沒等去系,一個人拍開了他的手。
“叫你來是幫忙搬東西的,不是幫他尋死的。”楊德余指著楊樹生從后面推出來的油桶說道。
端午和羊拐扭臉一瞧,不知道他什么意思。
“沒時間解釋了。”楊德余和楊樹生伏低身子把油桶推到迫擊炮炸開的窟窿前面,將想要往下跳的機槍連士兵踹個馬趴,在那些人不解的目光中扯掉保險繩,一頭一尾搬起油桶往外一丟。
比人體還重的鐵桶落下,砸進日軍龜甲陣,指揮士兵往墻體塞炸藥包的日軍軍官一瞧,心說這是個什么玩意兒?
隨著一道震耳欲聾的爆響。
火浪翻涌,龜甲陣全破,鋼板和殘肢斷臂飛上了天,無數破片激射而出,附近掩護龜甲陣的日軍士兵死了一茬,身上臉上插滿了亮晶晶的東西。
是玻璃!
楊德余微偏身子看了一眼地面慘兮兮的日軍士兵,不由自主打個寒戰。
太惡毒了,真是太惡毒了。
之前林躍找到他,讓他把裝桐油的鐵桶弄出來,往里面塞進鐵片、玻璃渣、炸藥、手榴彈和小罐桐油,做成體型巨大得鐵桶爆彈,當時他的想法是這玩意兒有什么用?搬到天臺往下丟嗎?敵人又不會聚成團給你炸,還不如多丟幾枚手榴彈呢,直至看到龜甲陣和那些犧牲自己的機槍連士兵,他才恍然大悟,原來鐵桶爆彈應該這樣用。
“一,二,三……”
那邊羊拐和端午如法炮制,將第二枚鐵桶爆彈丟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