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穗子微微頷首,眼睛瞥向別處不敢看他。
她知道自己不該問這句話,那是他們兩個人的隱私,但是心里又很在意這件事,馬上就要和他分別了,真的不想讓那份本就不知道該怎么梳理的感情變得更加復雜,不弄個清楚,她今天晚上一定會失眠的。
林躍走近一步,解開上衣第二個扣子,抓住衣領讓后一推,露出大半個肩膀。
蕭穗子嚇了一跳,本能地想要閉眼,不過最終還是克制住了,然后她看到了林躍讓她看的東西,一個很深很深的牙印。
“這是……”
她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郝淑雯咬的?”
“對。”林躍說道:“當年把她從敵人手里救出來,背著她往回跑的時候咬的。”
他一拉衣領,又把扣子系好。
話說的很隨意,但她能夠想象在敵軍控制區穿行有多么緊張和危險,要把處于崩潰狀態的郝淑雯和另外幾人安全帶回,是一件多么困難的事情。
就像他在文工團的表現一樣,即使是在戰場上,眼前這個男人也是那么光彩奪目。
“疼嗎?”
林躍輕輕地搖了搖頭。
這個表態并不是說不疼,是想表達一種都過去了的釋然。
蕭穗子覺得這個問題有些多余,明知道他不會說疼或者不疼的,然后她又回憶起何小萍來文工團第一天晚上吃餃子時發生的事情,林躍一腳下去把水管踹裂了,水濺了郝淑雯一身,回到宿舍換衣服的時候,她說事情沒完,一定會報復回來,那么這道咬痕,算不算是實現諾言了呢?
“時間不早了,再不走趕不上公交車了。”林躍提醒道,452醫院距離原文工團的院子有點兒遠,他們在郝淑雯哪兒呆了整整一天,算算的話,馬上就是末班車進站的時間了。
“林躍。”
蕭穗子叫住他。
“怎么了?”
“我陪你來452醫院看郝淑雯,你……能不能也陪我去看一個人?”她說這句話時底氣明顯不足:“不過……可能有點兒遠。”
“說吧,去哪兒?”
蕭穗子說了一個地名。
“蒙自。”
林躍深深地看了她兩眼,一口應下:“好。”
蕭穗子很高興他能這么說,因為可以和他多呆兩天了,可是即便如此,她發現自己也笑不出來,因為那個地方太過沉重。
成都到昆明的火車坐了整整一天,昆明到蒙自又是五六個小時。
從火車站里出來,已經是下午時分。
蕭穗子看著無云的天空,長長地伸了個懶腰。
“你坐了一整天的火車,給我吧。”林躍把她提在手里的包接過去,朝通往站前廣場的出口走去。
“你不也坐了一天火車嗎?”
“我比一般人精力好。”
這話從別人口中說出來,那叫吹牛,從林躍嘴里說出來,起碼對于文工團的人來講,會覺得這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記得七二年春節,司務長叫炊事班把養了兩年的豬殺了,二百多斤重的大塊頭,這玩意兒放在別的地方,從抓到宰,按腿的按腿,壓身子的壓身子,最少也得五六個人一起動手才能搞定,當時林副班長跟方林凱倆人就把事情做了,身為一名士兵,第二天方林凱喊了一上午手酸背痛,林副班長屁事沒有,該買菜買菜,該剁排骨剁排骨,精力好到不可思議。
當然,關于這一點,早在七一年慰問拉練部隊時他就表現得與眾不同。
后面還有不少類似的情況,到最后司務長嚴令文工團的人不準對外面說林躍的事,因為擔心被其他部隊的領導知道了把人挖走,他到哪兒再去找這么一個能干的炊事班班長?
不過這件事還是被上級領導知道了,高炮團一位團長過來找政委挖人,說林躍在文工團那是浪費才能,既然他專業技術不過關,不如去他帶的團干,上升空間比在文工團當一名炊事班班長強。
政委和司務長也沒辦法,帶著團長去找人吧,結果剛好看見林躍在訓練房彈奏《遠東游擊隊之歌》,外面圍了一圈兒人,都是驚訝于他什么時候學會彈鋼琴的。
兩個人對此十分驚訝,但是也剛剛好給他們一個婉言拒絕的理由,誰說他被演奏技術不過關,當炊事班班長那是兼職,是業余愛好,是像活雷劉峰一樣愿意為戰友們發光發熱,作為一名樂手,瞧這鋼琴彈的,不是相當好么。
團長一看沒戲,聽了兩首曲子后坐車走了,從那以后,林躍就不再只是一個管飯的,還成了樂隊的一員,盡管廖隊長不怎么待見他,直至他寫的軍歌得到首長青睞,有了文工團第一才子的稱號,不過那是后話。
“還愣著干什么,走啊。”
招呼聲入耳,蕭穗子收回望向天空的目光,和林躍并肩走出火車站,上了一輛面包車。
她原以為會花不少錢,但是林躍又一次展示了他驚人的還價能力,幾句話下去居然讓司機答應只收油錢,還記得77年后,團里的人會搶著幫他外出搞采購,因為只要不耽誤工作,有他在身邊,買東西的時候求他幫忙講講價,會拿到一般人無法獲得的折扣,而且攤位對象是老板娘時尤其好用,于是他成了女團員眼里的香餑餑,畢竟賣婦女用品的攤位的老板多數是女人嘛……這件事讓團里的男性十分不爽,沒少在背后議論,說他是小白臉,就會討老女人歡心,以后到了社會上,吃軟飯的本事絕對一流。
車子開動,穿著民族服飾的人和穿著襯衣長褲的人在窗外飛退,輪胎碾過坑洼不平的路面帶來一陣顛簸。
“吃點東西吧。”
林躍見她不說話,一直看著窗外,從包里拿出兩個水煮雞蛋,剝掉外皮遞過去,自從進入云南境內,她就沒好好吃飯,不知道是觸景生情,還是心事深重,總之一副沒有胃口的樣子。
她看著遞到面前的熟雞蛋,猶豫一下后接過來,小聲說了一句謝謝,但是并不吃,只兩手捧著,看著白嫩的蛋清發呆。
“怎么不吃?”
蕭穗子搖搖頭:“還記得你第二次立功后發生的事情嗎?”
“嗯。”
林躍點點頭,當時上級準備為他請功,他沒有要,不過提了一個請求,因為看到野戰醫院的醫生和護士太辛苦了,提議文工團的人過來幫忙搬搬抬抬,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這樣做也有助于他們創作出更加切合實際和感情飽滿的作品,更好地服務單位。
“那件事對大家觸動太大了。”
說這句話時,蕭穗子握著雞蛋的手有點抖。
林躍心說觸動大就對了。
倆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差不多半個小時她都沒有吃完那個雞蛋,面包車抵達目的地后,司機神色復雜地看了他們一眼,真的只收了幾毛錢就開車走了。
一陣風吹來,白樺樹的葉子輕輕搖晃,不遠處是一片開闊地,水泥漆成的地面上立著一塊又一塊墓碑。
這就是蕭穗子要來的地方,埋葬著親愛的戰友的陵園。
“東西呢?”
聽到林躍的問話,她拉開提包的拉鏈,從里面取出一束五顏六色的花,那是她在原文工團大院后面的山上采的,由成都到蒙自,背了整整一路。
“走吧。”林躍點燃一支煙,朝著那片莊嚴肅穆之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