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過一條逼仄的小巷,沿著生銹的樓梯上到二層,又往前拐了幾個彎,聽到些洗麻將牌的聲音,嗅到些刺鼻的煙味,又看到些把窗簾拉的緊緊的,在里面放錄像的人,終于,林躍在一條堆滿雜物的走廊前面停住。
叮叮當當 蕭穗子往前傾了傾身,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
只見一個穿著洗得發白,肩膀還破了兩個洞的舊軍衣的人,正背對他們,握著把小錘子在放倒的桌子上敲敲打打。
不知道是有心靈感應,還是來自身后的目光太過炙熱,他突然停下手里的動作,緩緩轉頭。
那眉眼,那面孔,還有下巴上沒來及的刮的胡子,不是劉峰是誰。
一聲輕響,叼在嘴里的鐵釘落在地上。
劉峰慢慢站起,神情有些恍惚,似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
蕭穗子對他笑了笑:“劉峰,怎么?日思夜想的人來到面前,反而不敢認了?”
一步,兩步,三四步……
劉峰越走越快,腳步由輕緩而踏實,來到林躍跟前二話不說,直接抱住了他的身體。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果然是屬貓的,有九條命。”
這家伙沒有變成殘廢,手勁兒挺足,就算是林躍的體格,也覺得給他拍得有點疼,不過并沒有把人推開。
“你覺得我會像你一樣蠢嗎,動不動就跟敵人拼命,能活著誰愿意陪你去死啊。”
劉峰聽著熟悉的調調,眼圈紅了,但他畢竟是一個男人,男兒流血不流淚,不像蕭穗子和郝淑雯一樣,可以把哭當成情緒的宣泄渠道。
能活著誰愿意陪你去死啊。
多少次午夜夢回,都是被這句話驚醒。
當時他的連隊被敵人包圍,正準備和對方拼命時,林躍狠狠地給了他一巴掌,丟下這句話后命令他看準時機帶領部隊突圍,然后便一頭扎進半人高的草叢沒了蹤影。
那是林躍“犧牲”前跟他說的最后一句話,是讓他感慨曾經多番照顧的小兄弟成了他救命恩人的一句話,也是讓他羞愧難當,無地自容的一句話不只因為他不是一個合格的連長,更因為以前對林躍做過的錯事。
這里的錯事可不是他在戰爭中不聽建議,執意選擇那條近路,結果中了敵軍埋伏,被左右包抄逼入絕地的事,而是與林丁丁有關。
當初在文工團的日子,他一直默默地喜歡林丁丁,平日里噓寒問暖,百般關照,還因為爭風吃醋跟搞攝影的吳干事鬧過不愉快,有些人對他的態度是看破不說破,也有一些人根本沒往心里去,因為他是誰?他是活雷,到北京參加過表彰大會,受過嘉獎的人,對誰都好。
林躍曾三番五次暗示他不要在林丁丁身上浪費精力,說她性格不好,一邊吊著吳干事,一邊和張醫生眉來眼去,又在文工團里享受著他的討好,絕對是渣女中的渣女。
他不信啊,就算林躍帶他在一次醫院組織的看電影活動中親眼目睹林丁丁和張醫生約會,也沒有往心里去。當然,林丁丁有一個非常合理的由頭,之前逛街的時候突然肚子疼,是張醫生把她帶到醫院及時救治,不然的話胃病惡化,人能不能活著還是個未知數,這也是她為什么不吃餃子的原因,死面做的難消化,對胃不好。
這時上面給了文工團一個上軍校的名額,出來后就是一級正連,按照政委的意思是讓林躍上,因為傻瓜都看得出他的潛力巨大,一定不會辱沒了文工團的名聲,叫人意外的是他拒絕了,要把這個名額讓給劉峰。
為什么呢,很簡單,因為在林躍心里,林丁丁是個心氣高,愛慕虛榮的女人,劉峰讀了軍校,提了正連,有了亮眼的資歷,才有可能追到林丁丁,
這事兒上級也不好說什么,畢竟劉峰是活雷,本來就聲名在外,然而他放棄了,原因就是前往軍校學習便看不到林丁丁了,而且出來后不一定還能回文工團。
林躍那個氣呀,劈頭蓋臉就是一通罵,還說他就是個不懂女人心的榆木腦袋。
另一邊,林丁丁知道林躍在背后說她壞話,再聯系前一陣子這家伙曾多番戲弄她,便含恨在心,玩了一招離間計。
按照林躍的說法,他是將計就計,想讓劉峰徹底對這個女人死心,然而那時的活雷就是個戀愛腦,認為林丁丁說的對,是林躍借著炊事班長的權力,用做家鄉菜來誘惑、非禮她。
于是兩人大打出手,事情鬧得很大,整個文工團的人都知道了,朱克、小芭蕾等人上躥下跳,想要趁機搞臭林躍,但是調查組的人來了以后反而被調查對象擺平了,林丁丁又找到劉峰,哭著告訴他自己的清白毀了,沒臉在文工團呆下去了。
他思來想去,最后想到一個息事寧人的好辦法,那就是……犧牲自己,隨后便主動去找調查組的人坦白,說那些控告都是污蔑,是他看到林丁丁對林躍的態度比對他的態度好,心生嫉妒,于是借題發揮,想通過打架事件把事情鬧大,逼走林躍。
他這兒把過錯全攬到自己頭上,那就沒什么好說的了,很快便降下一道處分,把他從文工團下放到伐木連去當排長,就這樣,林丁丁保住了名聲,他則在戰爭爆發后自告奮勇上了前線,接下來便是林躍不計前嫌,以一己之力為他的連隊贏得突圍時機的壯舉。
他很自責,很內疚,這樣的他算什么活雷,根本就是一個無可救藥的王八蛋。
正是帶著這份有罪的心態,他在戰爭結束后便提交了退伍申請,來到北京,是討生活,也是守在八頓身邊等他的林兄弟回來。這一呆就是兩年,沒想到還真給他等到了……雖然是林躍找到的他。
“穗子……”幾個呼吸后,兩人分開,劉峰看向旁邊站的女人。
“劉峰,我考上大學,北大。”
之前通信的時候她說過這件事,劉峰并不意外她能考上大學,只是沒想到她能考上北大:“是嗎,真厲害。”
蕭穗子瞄了林躍一眼,要不是他的鼓勵和過去幾年的指導,她怎么可能考上國內頂尖學府。
劉峰伸出手:“祝賀你。”
蕭穗子跟他擊掌相慶。
這時他又看向林躍身后的女人,視線來來回回橫掃數次,一時間難以置信。
“郝……淑雯?”
今天郝大小姐挺給力,雖然反應有些遲鈍,不過最后還是輕輕地點了下頭。
劉峰面帶不解看著林躍:“她……是你帶來的?”
戰爭結束后他去過文工團,由卓瑪、朱克等人那里知道了郝淑雯的遭遇,事后也有想去452醫院探視,不過因為一些顧慮,最終沒有去成,真沒想到會在北京見到她。
林躍說道:“高醫生說多帶她見見以前文工團的戰友有助于她的康復。”
劉峰了然,神色復雜地看了郝淑雯一眼,重重地嘆了口氣。
“對了,你們是怎么找到這里的?”
說起這事兒,蕭穗子哭笑不得地望著林躍,心說搞不好這家伙真的長了一只媲美獵犬的鼻子,就這錯綜復雜的地形,如果沒人帶路,九成九得轉暈嘍。
便在這時,一道男聲由側后方傳來,打斷幾人的攀談。
“劉峰,活兒做完了嗎?前面等著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