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躍拿出一支煙遞給丁叔,然后是自己的,點燃后深深地吸了一口:“這個廠子我打算拿來做電子產品和代加工。”
“電子產品?”
“沒錯,就是錄音機、電話機、電視機、手機、電腦這類商品的集成電路主板、設備電源、電池、數據線等,后續可能還會擴建一個液晶屏生產線。”
丁叔聽得云里霧里,錄音機、電話機、電視機他知道是什么東西,手機、電腦啥意思啊?
“周總。”這時一名男子在工地門口張望片刻,看見林躍和丁叔站在一列板房前面的遮陽網下聊天,趕緊跑過來:“周總,邵總剛才打來電話,晚上想跟您談談,說還有幾個TW企業界的朋友想來這邊投資,想讓您幫忙參謀參謀,聯系一下工商部門,看看有沒有注意事項,需要辦理什么手續。”
“你去告訴邵總,今天不行,晚上我有約,明天吧,明天讓他到公司找我。”
“好的,周總。”
目送那人離開,丁叔面有赧色:“耽誤你談生意了吧?”
林躍擺擺手:“沒事,早一天晚一天的事。”
“TW企業界,那邊的人也要來咱們這兒建廠?”
“看到周圍那些規模比較小的廠子沒有?差不多一半都是TW人投資的。”
“啊?”
再聯系他跟屬下的對話,丁叔臉色有點不自然。
林躍說道:“外資拿錢和技術來幫我們搞建設,這是好事,你就說咱們的電子廠,要生產主板,必須要有覆銅板、電阻、電容等基礎元器件,以國內現有技術和產能,根本滿足不了咱們的需要,而且我更喜歡跟真正的生意人打交道,他們過來內地設廠,一呢,帶來了資金和技術,可以幫助我們完善工業基礎,二呢,創造了數以千萬計的工作崗位,解決了就業問題,三呢,對拉動內需和國民經濟有著顯著的效果,最后,這些依附電子廠存在的基礎材料供應商能為我們節省運費和時間,而且完備的供應鏈會增加產品在國際市場的競爭力。”
丁叔完全聽不懂他在說什么,總之感覺很厲害就對了。
之前還在為他被清華大學開除的事扼腕嘆息,現在嘛,倒是充滿了期待,像他這樣的人,念大學或許真的是一種浪費。
“秉昆,你真是太厲害了。”
“丁叔,這話你已經說過一遍了。”
“我說過嗎?呵呵,忘了,忘了。”
丁叔用抬手抽煙來掩飾自己的尷尬,卻沒想到煙灰積得太多落了一身,還把手腕給燙了。
兩人又說了一會兒話,覺得時間差不多了,林躍叫人把丁叔送來的東北老鄉召集起來,帶著他們前往當時深圳最大的國營飯店新安酒家搓了一頓。
接下來的一個月,林躍讓助理小樊帶著丁叔在廣州、深圳、汕頭這幾個地方走了走,完事給他買了一些當地特產便送上了回東北的火車。
對于丁叔,這次南方之行最大的益處就是打開了他的視野,知道了人才的重要性,回到東北后積極招攬對口專業的技能型人才,一面承攬建筑工程,一面向林躍創辦的深成集團輸送新鮮血液。
半年后。
1981年冬。
還有幾天就是春節了。
東北還是那個氣候,還是那片光景,還是那些人。
這一年,光字片沒了一些人,有的搬走了,有的身故了,其中就有大熊的爹熊三。
有人說干巴老頭子是正常死亡,也有人說是被大熊和二熊氣死的,因為這兩個人的媳婦兒見天兒吵架,日常摔摔打打沒有好臉色,再加上出門就能看見孫趕超家的二層小樓,氣郁之下嘎嘣一躺,兩腿一蹬,人就死了。
一些喜歡嚼舌根的說熊三死得好,因為周秉昆許諾過,只要1981年春節前老東西死了,就幫大熊二熊置換一套三居室,這樣一來,熊家人就能搬離光字片,給街坊們創造一個良好的居住環境了。
然而1980年的夏天,大家聽說了一件事——周家老三被清華大學開除了。
如果他是清華大學的畢業生,以后進了機關,那就是潛力無限的干部,進了企業,那也會是技術骨干,說給大熊二熊置換一套三居室還有點兒可能,現在呢?給清華大學開除了,什么都不是了,連醬油廠的編制都給人頂了,他拿什么去履行承諾,幫大熊二熊置換房子?
正如曹德寶說的,那些話很可能是挑撥熊家父子的權宜之言,就沒想過兌現,可是熊家父子是什么人?光字片公認的老子流氓兒混蛋,他們跟別人說話不算數可以,別人跟他們說話不算數?呵呵,夜里砸宅子玻璃,往鎖孔里灌餿水都是小打小鬧,進別人家把飯桌掀了賴著不走的事又不是沒干過。
很多人拭目以待,想要看大熊二熊怎么跟周家鬧,郝冬梅家再牛,也不能手伸太長不是?何況這是周秉昆的承諾,熊家占著理呢,占理那自然是不饒人的。
臘月二十七,天上飄著雪花。
一個人踩著薄薄的白走進光字片,幾個研究磚縫里的鞭炮怎么不響的小屁孩兒給他嚷了一嗓子,嚇得一哄而散。
斜對面小院遮光的窗簾拉開,一張臉在玻璃后面晃了晃,然后是肖國慶父母的對話。
“老頭子你快看……那個走過的人是不是周家老三,秉昆?”
“沒錯,是秉昆,他回來了?”
“算算日子的話,老周今年該回家過年吧,這要是被他知道周秉昆給清華大學開除的事,老周家這個年應該過不好了。”
“可不是嘛,秉義為了把學讓給弟弟妹妹,沒有去北大報告,結果呢……老三不爭氣,唉,不僅文憑沒拿著,還把醬油廠的編制給丟了,竹籃子打水一場空啊。”
“當初他就不該不聽他爸媽的話,去招惹太平胡同那個鄭娟。”
“說實話,鄭娟人是挺好的,就是命不好,用老輩子的說法,這叫什么?哦,克夫!”
類似的對話在林躍走過的地方發酵。
他笑著跟街坊打招呼,喊大爺大媽好,問同齡人吃飯沒有,咋沒去上班,可是等他走遠了,那些人的對話就變得刺耳起來。
“可惜了,好好的一個大學生就這么毀了。”
“當初他為了得到鄭娟把強子送進監獄時就該料到會有這么一天,只能說活該!”
“老周家本該出三個大學生的,現在就剩一個,還是女兒。”
“媽,你當初讓我跟周家老三學,現在還這么說不?”
“都說他去南方掙錢了,我看是沒臉在光字片混了。”
恨人有笑人無,這是每一個聚居區都有的現象。
對于身后這些雜音,林躍聽在耳里笑在心頭,還是那句話,人不可能賺得認知以外的錢。
站在四十年后看80年代。
多數實體巨頭是在80年代初嶄露頭角,一路崛起的,改革開放初期深圳有一句話很流行,叫時間就是金錢,真要大學四年讀完,哪怕是第一批學生,也要82年才能畢業,因為某些原因,就算能夠調整心態去做企業,也得84年以后才有機會,考察項目建廠開公司什么的又是一兩年過去了,到了8586,算不上末班車吧,也談不上早的,關鍵是還要跟嗅到商機下海的那群人競爭,何況資源、路子、關系都不如人家,先天處于劣勢。
至90年代,實體領域起來的富豪就更少了,反倒是計算機和互聯網作為新興行業乘勢而起,后來居上,再到2000年,讀再多的書基本上也很難達到柳傳至、王十、馬蕓、馬化藤這群人的高度。
所以對于那些不加前置條件就篤定“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的說法,他一向是不屑于反駁的,何況以他的經驗學識,用得著用讀大學來證明自己嗎?有些話吧,真真是雞同鴨講,所以說還不如保持緘默。
他一邊想一邊走,距離老周家宅子越來越近,然后看到一個人拎著粗布包袱從院子里面出來。
“王阿姨,您這是要回家過年嗎?”他禮貌地打了聲招呼。
王阿姨看到他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但是并沒有跟他寒暄,而是一把抓住他的手:“秉昆啊,你先別進去,等一會兒,等一會兒再進去。”
“為什么?”
他下意識問道,完了不待王阿姨回答,扭頭看向東屋窗戶,發現玻璃那邊是周志剛的臉,大約兩米遠的地方站著鄭娟,懷里抱著已經牙牙學語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