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工程車進出方便,大胡同已經鋪上柏油路,靠路的幾家也在拆遷協議上簽了字,挖掘機正在拆除礙事的院子,所以中間有一塊比較寬敞的區域。
朗區長和工作人員被圍困在告示牌前方,后面是一堆建筑垃圾,角落里還有附近居民丟棄的破罐子、舊柜子,爛棉被什么的,兩顆大樹中間拉著一條橫幅,上面寫著“拒絕強拆,抵制官商勾結”字樣,光字片的老無賴大熊和二熊還在下面揮舞小紅旗什么的。
周秉義氣急反笑,心說這倆家伙不是給周秉昆打服了嗎,感情過了三十年,這好了傷疤忘了疼了。
“同志們,同志們,請讓一讓。”
光字片的人把注意力放在朗區長身上,沒有注意到周秉義的到來,直至小王大聲喊了一句,他們才轉身打量。
“周秉義來了。”
“周秉義來了。”
“誰?”
“周市長。”
周秉義帶著小王走入人群,朗區長想跟他說話,他擺擺手制止了,轉身望眾人說道:“鄉親們,我從那邊一過來,就看到樹干上掛了這條橫幅,強拆?你們告訴我,誰家被強拆了,哪個部門在強拆?”
沒人說話,因為“拒絕強拆”的標語就是一個噱頭,是二熊為了把事情鬧大的手段。
“怎么都不說話?沒人強拆啊?”
周秉義的視線掃過全場,在告示牌旁邊看到了一臉吃瓜群眾相的喬春燕、于虹和曹德寶。
“既然沒有強拆,那請你們告訴我,這后面的官商勾結是怎么回事?你們說,誰勾結誰了,只要證據確鑿,我們一定嚴肅處理。”
又是一陣沉默。
可能是看到周秉義先聲奪人,自認為不能再讓他這么囂張下去,大熊一咬牙,一跺腳,站出來指著他說道:“就是你,你跟你弟弟周秉昆勾結,把我們大伙全都騙了。”
“我跟秉昆勾結?”周秉義笑了:“那你說說,我跟他怎么勾結了?”
“七年前,你弟弟用典當行騙我們把房產抵押給他,七年后你看他把房子收的差不多了,就來一拆遷政策,讓他大賺一筆,別以為我們都是傻瓜,這不是官商勾結是什么?”
周秉義依舊保持笑臉:“秉昆來東北投資多少年了?嚴格意義上講83年就在做了,吉膳堂這個名字大家應該還記得吧,那就是他在吉春的第一份產業,結果呢,給金土地雜志社擺了一道,把飯店收回去,后來經營不善黃了。說起來慚愧,這里有些人應該認識我爸周志剛,我這個弟弟跟爸那真是……以前見面就掐,誰也不服誰,所以他在南方做了什么,有啥成就回家從來不說,我呢,也是多年以后才知道龍悅大酒店是秉昆的,當時他已經拿到了紅星木材加工廠和松花江醬油廠的承包權,甚至包括后來我因為吉春化工廠的事會見駱氏集團的彭心生,都不知道自己的弟弟在深圳闖出這么大的名頭,這么多年,我要是真跟他有利益勾連,也不會等到今天再做這件事,當年吉膳堂的事就應該管一管的。退一萬步講,就算我有心要拉他一把,他也不稀罕,因為周圍街坊都知道老周家三個子女,爸認為我最有出息,小兒子最混。秉昆呢,憋著一口氣想證明爸的看法錯了,你們想啊,他心氣兒這么高,如果靠著我的關系成功,那叫成功嗎?那不是在打他自己的臉嗎?”
大熊猶豫一下,繼續仰著臉,吐沫橫飛地道:“這些都是你們的家事,別人怎么知道真假,反正現在他就是騙了我們的房子,在你主導的拆遷事務里大賺特賺。”
“大家都是這么想的嗎?”周秉義又掃視一圈眾人,他們雖然沒有幫腔,但是臉上還有不少疑慮:“不是我這個當哥哥的抬舉弟弟,秉昆他……真沒必要用這種方式掙錢。”
他這兒話音才落,只聽大胡同拐角傳來一陣腳步聲,然后是一群人鬧哄哄地走過來。
看到最前面的那個人后,周秉義愣了一下。
其實不只他愣住,眾人都愣住了,因為說曹操曹操到,來的不是別人,正是今天的話題對象周秉昆。
大熊在一起跟來的人群里發現了自己的媳婦兒,知道他是從典當行那邊來的,還把過去鬧事的一并帶了過來。
“秉昆,伱怎么回來了?”
周秉義并不知道他回吉春的事。
“昨天典當行的經理給我打電話,說有人過來鬧事,問我咋處理,我就訂了今天早晨的機票回來處理。”說完瞄了一眼樹干上掛的標語,又冷冷地看了大熊和二熊一眼,唬得這倆人往后縮了縮,他沒有進一步施壓,走到旁邊的小土坡上,一臉鄙夷看著在場居民:“有時候想想還真是挺可笑的,升米恩斗米仇,古人誠不欺我。你們掛這橫幅啥意思?你們明白,我也明白,就我哥不明白,或者說他假裝不明白。不就是認為自己虧了嗎?想要回自己在光字片的房產,好在拆遷的時候分一杯羹嗎,現在看來,光字片之所以是個窮窩子,是有它的道理的。”
在場之人都能聽出他話里話外的嘲諷。
“我逼著你們借典當行錢了嗎?沒有吧,是你們自己貪便宜,覺得借錢不還是一樁好生意,畢竟配套齊全的樓房可比光字片的土坯屋住著舒服多了。你們在外面享了好幾年的福,不用擔心下雨天父母走泥路滑倒摔斷腿,不用擔心冬天燒煤球二氧化碳中毒,不用拎著桶排隊打水,不用忍受公共廁所的異味,孩子可以讀重點學校,老人有個急病救護車能直接開進小區,現在看到光字片要拆了,了解到補償標準后心理不平衡了,便出來鬧,出來叫,你們還講不講理?不,應該這樣問,你們還要不要臉了?我周秉昆沒法選擇出身,如果可以的話,我會對兒子說,看,光字片里住著一群什么玩意兒,活該他們受窮。”
如果說第一句話是嘲諷,第二句話就是咒罵了。
是,聽著難聽,聽著生氣,可是只要稍微有點良知的人就知道他有資格罵,更有資格嘲諷。
給發小管理木材廠,結果差一點給光字片的人老鼠搬家玩破產,現在搬走的人看見光字片要拆遷,認為有利可圖,又想把白紙黑字紅手印的協議給撕了,站在周秉昆的立場上會怎么看光字片的居民?
像這種話周秉義是不能說的,不過聽著弟弟把這群人一頓臭罵,還真是解氣。
以前都是他被懟,現在也讓這些人見識一下周秉昆的毒舌,嗯,整挺好。
眼見眾人只是怒目而視,不敢回嗆,曹德寶兩眼快冒出火來,林躍沖他勾勾手指:“曹德寶,你不服是嗎?來,出來說話。”
曹德寶哪敢出去,尷尬地笑笑,反而往后退了一步,他背地里罵一罵,黑一黑,使使絆子也就算了,當面兒跟周秉昆干仗?還真沒這個膽子,畢竟有孫趕超的前車之鑒,這家伙對發小狠起來,那也是一點情面都不講的,還有那個孫勝,別人可能不知道,去年于虹跑到他們家哭訴,說英國那邊通知他孫勝失蹤了,直到三個月后才在巴西的海灘上渾身赤裸地被當地人發現。
從英國到巴西,由歐洲到南美洲,誰干得不知道,但是他們記得孫趕超進去后和呂川、唐向陽的聚會上,周秉昆問他們要不要對孫家斬草除根。
“不說話啊?”林躍又轉頭看向大熊:“你來。”
大熊也往后縮。
林躍似乎對他們的慫樣很失望:“真無趣,這樣吧,你們不是想要回自己的房子嗎?這事兒不是不可以,就算為了支持大哥的工作吧,只要你們能按光字片住房面積吉春市商品房均價的錢還給典當行,那光字片的房子還是你們的,怎么樣?童叟無欺,合理合法吧?”
周秉昆答應給他們贖房本的機會了?
現場一片嘩然。
周秉義不由微微皺眉。
是,周秉昆選擇妥協,給搬走的光字片居民一個贖回老宅的機會,能幫他平息事態,但是平心而論,他是有些內疚的。
放在以前,他肯定會覺得這樣辦對,這樣辦才是他的弟弟,現在不一樣,可能是老了,也可能是醒悟到這輩子只顧工作了,為家人做得太少,總覺得這對弟弟來講不公平站在生意人的角度,錢沒賺多少,那仨瓜倆棗對于深成集團遠遠談不上可觀;站在身為光字片兒女,要給街坊做貢獻的角度,算是毀譽參半吧,有感恩的也有敵視的,更多的是嫉妒和不爽;站在他周秉義的弟弟的角度,為了支持他的工作,平息事態,選擇跟大熊那群人妥協……這有些人啊,就是人心不足蛇吞象,貪得無厭到沒救了。
“三個月啊,我就給你們三個月時間。”
林躍丟下這句話轉身就走,似乎在光字片多呆一秒都覺得臟了自己的腳。
圍觀者里不只有大熊、二熊、曹德寶、于虹這種毫無底線自私自利的人,也有一些單純為湊熱鬧的居民,他們看大熊等人的眼神滿是鄙夷,這玩意兒跟下象棋悔棋,打麻將輸不起有啥兩樣,老想著怎么做對自己有利,把別人都當成傻瓜了?
“輸不起啊。”
“丟人。”
“你少說兩句吧,這種無賴別惹,堵鎖眼,潑大糞,往院子里丟鞭炮,半夜踹后墻……他們什么事情干不出來啊。”
“熊家那哥兒倆都五十多,快當爺爺的人了,還干這種事?”
“前兩年他們不是從典當行借錢搬到崇華小區了嗎?我聽說跟整個單元樓的人都鬧掰了,樓道里放腌菜,堆垃圾,半夜里帶些不三不四的人進出,大聲喧嘩,這一家人可真是……走哪兒都招人煩。”
“別說了,別說了,二熊媳婦兒看過來了。”
周秉義沒有繼續聽街坊抱怨,告訴小王跟朗區長好好了解一下拆遷進度和居民的附加訴求,自己快步追上林躍。
“秉昆,生氣了吧,我真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
林躍說道:“很多時候你覺得自己是在為他們好,但是人家未必領情,農夫救了瀕死的蛇尚且會被咬一口呢,何況是想法更多的人。”
“別這么悲觀,你沒聽到剛才街坊們的對話嗎,還是有很多人念你的好的。”
“呵呵,十個有良知的沉默者也比不上一個喪心病狂的惡人嗓門大。”
周秉義無言以對,因為弟弟說的沒錯,就算有一百個人念他的好,面對兩個窮兇極惡的流氓,也不見得能占到上風。
眼見就要走出光字片,林躍反而安慰道:“別自責了,這件事又不是你的錯,其實我也沒虧,又不是把房子憑白奉還,對比1995年的房價,我這倒倒手賺了一倍呢,差不多10的年收益率,對于絕大部分穩健投資者來講,已經算是高額回報了。”
這么說也沒錯,但是參照以往的成績,周秉義總覺得他在這件事上付出的精力相比賺到的錢不成正比。
“前幾天周蓉又來找我了。”
“還是那件事?”
“對,她說蔡曉光現在被逼得去拍爛劇了,會影響口碑的。”
“那是他們自己的選擇,憑啥讓別人給他們擦屁股,你就講是我說的,讓她趁早死了這份心,玥玥的事同樣如此。”
周秉昆在大胡同說的話很快傳遍光字片,那些前幾年到市區買房的人心動了。
只要把光字片老屋面積當前商品房均價的錢給典當行就能拿回房產證,然后根據家庭人口數20的面積獲得安置房,一呢,對于一些人來說有差價可圖,二呢,安置房可是新房,位置是偏一點,不過人家朗區長也說了,按照市里公布的規劃藍圖,王家屯屬于希望新區,今年就能通水電氣暖,往后還得建學校和醫院,還有幾個棚戶區也要往那邊遷,等人多了,商店多了,就能活起來,那以后的房價還能漲。
一批人開始著手賣自己的房子,準備占這個便宜搬回光字片等拆遷,一批人不想折騰,現在住的樓房屬于中心城區,離商業街,上班地點,醫院和學校都近,覺得為了補出來的十幾二十個平方來回折騰不值當,還有少數人找親友借錢贖房本,為啥呢,之前買的樓房不想丟,光字片拆遷補償的便宜還想占,積蓄借款湊齊老屋面積商品房平均價的錢贖回房本,完事往里面一住,后期拿到安置房再賣出去,不僅可以保底無憂,還能大賺一筆。
毫不客氣地說,每個人都在打自己的小九九,每個人都在盤算怎么做對自己有利。
光字片的人這么做損害了誰的利益?投資人啊。區里批的是地,可建設安置小區的資金來自開發商,他們這么一搞,開發商就得多建房,多掏腰包,本來這種買賣就掙不了多少錢,在光字片建設商業地產又是一個投資大,周期長,風險高的項目,那肯定要抱怨和抵制的,市里邊也認為這種亂象必須加以遏制,不然以后要拆的棚戶區都這么玩兒,城建計劃還怎么推進下去。
于是市里開始對公告貼出來后回到光字片居住的人展開調查,以確定是否在市里另有房產,喬春燕和曹德寶一家從而進入審查人員的視野,一家七口人總共有170米住房,人均接近25平米了。
他們是奔著六口人補貼120平,再加點錢換兩套兩居室去的,結果交錢的時候人家不收,這讓兩個人大為惱火,并從小道消息得知老喬家很可能上了“黑名單”只能根據面積補,而不是按人頭補。
這下情況就不妙了,幾次三番找人疏通未果,倆人想到了周蓉,想讓她做做周秉義的工作。
“周蓉姐,情況就是這么個情況,我希望你能跟秉義哥好好說說,讓他通融通融,這光字片上千戶人,多我們一家不多,少我們一家不少。”
周蓉想了想,客氣說道:“這恐怕有點難,大哥的性格你們應該知道,只要是違反紀律的事,別說妹妹找他,就是爹媽找也沒用,而且最近他對我意見挺大的,讓他做個中間人,給一個關系到曉光前程的老板牽線搭橋,約周秉昆在一起吃個飯都給拒絕了。”
喬春燕知道周蓉跟周秉昆關系鬧得很僵,沒想到現在和周秉義的關系也急轉直下,要知道以前他們發生沖突的時候,周秉義都站周蓉的。
她跟曹德寶的臉色都不好看。
周蓉繼續說道:“其實這件事你們去求周秉昆比求大哥更為有效,承建王家屯安置房開發工程的唐城就是深成集團旗下單位,多給誰一套房都是周秉昆一句話的事。”
周蓉不在光字片居住,不知道喬春燕和曹德寶已經跟周秉昆撕破臉的事。
當然,就算知道,她也會這么講,能看到周秉昆為這些人情往來傷腦筋,起碼可以出心中一口惡氣。
唐城是深成集團旗下房地產公司?
喬春燕和曹德寶對望一眼,都很意外這個設定,外界不是說吉成和唐城一向掐架,老二不服老大嗎?怎么著?合著兩家公司背后的老板都是周秉昆?這是在唱雙簧嗎?
倆人心里裝著事,跟周蓉的天自然聊不下去了,隨便應付幾句便起身告辭。
周蓉一直送出樓道,跟他們揮手道別。
她剛由下面回到樓上,蔡曉光就從廚房出來,臉上寫著“不高興”三個字。
“周蓉,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我干什么了?”周蓉不明所以。
“你知道唐城的幕后老板是秉昆的事傳出去會有什么后果嗎?”
“我說的不是事實嗎?能有什么后果?”
“光字片拆遷是大哥主抓的,安置房的承建商是唐城,而秉昆又是光字片擁有房產最多的人,這事兒傳到那些對拆遷政策不滿的人耳朵里,會不會認為這其中有兄弟合作,官商勾結?”
“大哥自己說的呀,他不在乎這些流言蜚語,只想把事干好。”
“這話說的沒錯,他可以為了辦實事不顧及別人的看法,但是他的身份……唉,你這不是拆臺嗎?周蓉,你什么時候能改改你那幼稚作風。”
周蓉給他說惱了:“我拆他臺怎么了?他不是也拆了我的臺嗎?還有,大哥不是總說身正不怕影子斜嗎?”
蔡曉光氣得飯也不做了,把圍裙往沙發上一丟:“你就作吧你。”
說完進書房了。
周蓉怒道:“蔡曉光,你這什么態度,我去求他引薦嚴新給周秉昆,不都是為了你的事嗎?”
書房里傳來蔡曉光賭氣式的回應:“我謝謝你啊,謝謝你為了我放棄自己的清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