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
春天的氣息浸潤大地,原野上開滿了黃色的小花,朵朵向陽,努力生長。
江遼省第一監獄門口,院墻高聳,哨兵筆直。
嘎嘎嘎 隨著鐵門打開的聲音,一縷光照亮了對面走出來的男人的臉。
似乎死有些不適應外面的陽光,他把提包放下,用手遮住額頭,眼睛微微瞇著,臉上是可以用“惆悵”也可以用“迷茫”來形容的表情。
斜對面停車場停著的一輛華能牌吉普車上下來兩個人。
“哥。”
“小寧。”
孫小寧快跑兩步,過去抱住孫趕超,明明上個月才見過,現在人出來了,眼圈兒反而紅了。
董昭在后面拍拍媳婦兒的肩膀。
“好日子,別哭。”
孫小寧這才勉力收住情緒,破涕為笑:“本來大姐和姐夫也要來的,但是昨晚媽摔了一跤,他們只能在醫院陪媽,所以只有我跟董昭過來了。”
“媽住院了?”孫趕超一聽急了:“醫生怎么說的?”
孫小寧說道:“別擔心,醫生說沒大礙,回家休息幾天就好了。”
孫趕超松了一口氣。
他今年55,父母都是80歲的人了,這人一老就容易骨質疏松,他是真害怕老太婆這一跤摔下去把骨頭弄斷。
“行了,別在這兒說了,先回家吧。”董昭接過孫趕超手里放個人物品的提包,一面往吉普車走一面說道:“小寧給你準備了接風宴。”
這時孫趕超注意到一個異常情況,左右打量一下。
“于虹呢?”
孫小寧假裝沒有聽到,繼續往前面走。
“小寧,我問你話呢,你嫂子呢?上個月你去見我,不是說她挺好的嗎,她怎么沒來?”
被逼問到這種程度,孫小寧一看躲不過去了,才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嫂子……失蹤了。”
“失蹤了?”孫趕超臉色驟變:“什么時候的事?”
“有三年多了。”
“那你為什么跟我說她很好?”問完這句話他才明白過來,孫小寧這么說十有八九是為了安他的心,什么到南方打工去了,到國外看孫勝去了,全是假的。
“小寧,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孫小寧見他急了,沒有辦法,只能把于虹參與喬春燕、曹德寶等人舉報周秉義的計劃,惹了眾怒后銷聲匿跡的事講述一遍,孫趕超這才意識到發生了什么。
繼于虹和吳倩跟周秉昆鬧掰以后,怎么喬春燕也跟她的干哥哥反目成仇?
按照周蓉的邏輯,這事兒還用說嗎?肯定是周秉昆的錯,不然為啥以前的發小都跟他鬧得這么僵,孫趕超不會,這幾年他在里面想得很清楚,他之所以蹲大牢是為了幫于虹頂罪,周秉昆并沒有對不起他,發小情?發小情的基礎是建立在不害朋友的份上,當初于虹和吳倩干的破事不是害人家是什么?這都一心吸人家的血了,還指望人家繼續優待你?
人可以無知,但不能無恥。
想想喬春燕和曹德寶的行為,只能說犯了和吳倩一樣的毛病,總想著能依靠自己的“聰明才智”從周秉昆身上薅一把毛下來,事實證明最終結果只能害人害己。
“哥,你沒事吧?”
孫小寧看他呆立不動,害怕他一時間接受不了情緒崩潰,畢竟是五十多歲的人了。
“我沒事。”
孫趕超搖搖頭,甩開腦子里亂糟糟的念頭:“孫勝呢?孫勝怎么樣?”
“哦,他挺好的,畢業后去美國找了個工作……”
她害怕刺激到他,沒說自己跟侄子因為對待周秉昆的態度鬧僵,已經六七年沒說話的事。
“那就好,那就好。”
知道孫勝很有出息,他就開心了。
接風宴除了孫小寧、董昭,他大姐兩口子,還多了一個人——唐向陽。
吃到一半的時候,孫趕超問了一個問題。
“秉昆呢?你們是不是沒有把我出獄的消息告訴他?”
孫小寧說道:“老太太病了,他把人送到國外的醫院看病去了,連鄭娟也跟著出國了。”
“哦。”
孫趕超點點頭,表示理解,李素華今年都八十多了,身體出問題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董昭說道:“再過一陣周秉義和郝冬梅也要走了,說是鄭娟一個人在澳大利亞忙不過來,玥玥這邊孩子還小,沒法過去。”
唐向陽說道:“不是說65歲才退休嗎?”
“他身體不好,聽說轉吉春大學當兼職教授了,平時也沒啥事,特殊情況特殊照顧嘛。”
“也是。”
孫趕超又問:“那國慶呢?國慶怎么沒來?”
他沒問曹德寶和喬春燕的事,因為孫小寧和那兩個人打3年前就不說話了。
唐向陽說道:“我去找國慶了,他還沒醒酒。”
說到這里搖了搖頭,得虧肖大剛孝順,就肖國慶現在的狀態,這要換個人,別說養老送終,十有八九早不認這個爹了。
在監獄的時候,孫趕超聽孫小寧講過肖國慶的情況,對此心緒萬千,百感交集。
打從周秉昆去南方開始,吳倩就一直玩心眼,作來作去,好好一個家庭作成這樣。
是,在外人看來于虹也作,但是她作來的錢都花在了孫勝身上,把孩子送到國外讀書,學歷比孫小寧強多了,也算實現了夫妻二人的夢想,這也是為什么他甘愿幫她頂罪的原因。
“今天是哥出獄的好日子,這些糟心事就不說了,來,咱們喝酒。”
董昭娶了孫小寧,自然是要喊孫趕超“哥”的。
“對,喝酒,喝酒。”
因為和周秉昆的關系,唐向陽這幾年來跟董昭關系不錯,這么說吧,今天孫趕超出獄,要不是董昭打電話相請,他還不一定過來,畢竟光字片六君子走到今天……
唉,一言難盡吶。
2009年春季。
美國,舊金山。
孫小寧看看手機屏幕上的地址,再看看眼前的中餐館,沖第一次踏足異國土地,整個人還處于懵圈狀態的孫趕超點點頭。
“沒錯,是這里。”
聽到妹妹這么說,孫趕超定了定神,朝著餐館大門走去。
這家中餐館地段有些偏,店也不大,就放著四五張桌子,十幾把椅子,因為不是用餐時間,里面空無一人。
可能是生意不好做吧,除了中式餐點,麻婆豆腐、芝麻牛肉、油炸香菇什么的,店里也提供廉價西餐,披薩、炸雞、意大利面、咖啡什么的。
“哥,先坐吧。”
孫小寧扶著這輩子頭一次穿西裝的孫趕超坐下。
兩人坐下不久,一個穿著印有店名圖案的圍裙的中年婦女走出來,把菜單往桌上一放,用生硬的英語問他們吃點什么,一面掏出便簽本準備記下來。
孫趕超的注意力壓根兒沒在菜單上,一直在看面前站著的五十多歲的服務員,心頭情緒超復雜。
可能是意識到眼前的兩位客人跟以往過來吃飯的客人有點不一樣,中年婦女移開手里便簽本側臉一瞧,眼睛一下子瞪直了。
她是真沒想到會在這里碰到他。
“于虹。”
孫趕超叫出了她的名字。
沒錯,這個在中餐館當服務員的老女人,正是一走五年杳無音信的于虹。
筆和便簽本掉在地上。
于虹往后退了一大步,看著孫趕超和孫小寧,表情從最開始錯愕,到吃驚,然后是慌張。
便在這時,后面傳來一個尖刻的聲音。
“于虹,你怎么搞的?讓你招待客人點餐,瞧你這毛手毛腳的樣子,我跟你說,如果再收到客人的投訴,你趁早給我收拾鋪蓋走人。”
如果是以前,于虹肯定連說對不起,把掉在地上的便簽本和筆撿起來,低著頭讓客人重復一遍想吃的餐品,但是現在……任憑老板娘如何呵斥,她都沒有一點反應。
“哎,我說你,還想不想干了?”
老板娘從后廚走出來,剛要跟客人陪笑解釋,那邊于虹轉身就走。
未成想孫小寧動作很快,一把將人拉住:“走可以,把孫勝在那兒告訴我們。”
老板娘聞言愣住:“你們認識?”
“沒你的事。”孫趕超一句話把胖女人唬得不敢言語了。
“于虹,孫勝呢?”
“不知道。”
“不知道?”
孫趕超大怒,揚起手來就要打人,孫小寧趕緊把人攔住:“哥,你別沖動,她絕對知道孫勝在哪兒,既然是秉昆哥給我們的消息,一定沒錯。”
孫趕超出獄后半年多都聯系不上孫勝,結果2008年春節這小子通過視頻電話聯系上了大姐,完事告訴家里人他結婚了,對象是個黑人。
得知這個消息后,孫家炸了鍋,不管孫勝這么做是不是為了入籍美國,站在孫趕超的立場上肯定不會同意這門親事,因為說出去太丟人了。
父子兩人因為這件事爆發了激烈的爭吵,最后孫勝告訴他如果他不同意,固執己見讓自己回國,那么從今往后他就沒有這個兒子了,還要他離孫小寧遠一點,說如果不是這個爺爺奶奶眼里的好女兒,光宗耀祖的武大學生,他們家也不會變成這樣。
孫趕超被這番話氣得差點住院,一家人年都沒過好。
他蹲大獄的事能賴孫小寧嗎?是,妹妹上了武大,老兩口很高興,一開始還要跟周家比個高下,可是后來周秉昆讓他做木材加工廠的副廠長,老兩口不也很得意嗎,見了親戚朋友逢人便講趕超出息了,現在是木材加工廠的副廠長,如果沒工作想賺錢可以去找他們的兒子。
都是于虹,對周秉昆供孫小寧上大學的事耿耿于懷,總想著讓自己的兒子把當姑姑的比下去,似乎這么做能出一口惡氣,結果孫勝上的是大連理工,跟武大有著不小的差距,她很失望,后來不知從哪個渠道獲得關于出國留學的資訊,便利用手里的采購權吃回扣,虛報費用,攢夠錢后把孫勝送去英國讀書,再后來東窗事發,為了幫于虹頂罪,他坐了五年牢,出來后尋思跟老婆孩子團聚,家里的情況再不濟也比國慶那邊強吧,沒想到孫勝說不回去了,還娶了一個黑人老婆,以求加入美國國籍。
因為包庇于虹和周秉昆鬧掰了,背著罵名坐了五年牢,最后換來父子反目,他能不氣嗎?
接下來的一年時間他多番努力,想要聯系上孫勝,不過都失敗了,最后還是孫小寧找到周秉昆,求其幫忙尋找,最后人家告訴了他們一個地址,還說孫勝這幾年一直跟于虹在一起生活。
換句話說,于虹知道兒子要娶黑人的事,還知道父子反目的事,更加過分的是,從2007年到2009年,整整兩年時間都沒往吉春打一個電話,她想干什么?要帶著兒子和孫家斷絕關系嗎?
“放手。”于虹使勁掰孫小寧的手:“你再不放手我報警了。”
“你還想報警?”
孫趕超的想法很單純,老子為了幫你脫罪,為了兒子能有一個好的前程蹲了五年牢,如今孫勝遠走高飛,還要跟老孫家斷絕關系,是兒子被那個黑人媳婦兒教壞了呢?還是被這個當媽的教壞了呢?
這次他沒有給孫小寧機會,一巴掌扇下去。
聲音驚醒了餐館的老板娘,打了一個洋蔥味的嗝。
于虹被打倒在地,怔怔地看著孫趕超,幾個呼吸后恨聲說道:“你想要兒子是吧,好,我帶你去找他。”
孫小寧聽說松開手。
于虹話不多說,解下圍裙往外面走去。
老板娘目送三人離開,趕緊把門關上,并大聲告訴于虹明天別來上班了。
半個小時后。
孫趕超和孫小寧在于虹的帶領下走進一棟看起來有幾十年歷史,外墻墻皮剝落,內墻滿是涂鴉,還泛著尿騷味的破舊公寓樓,進了三樓一個房間。
屋里很暗,地板很臟,空氣中飄著一股不知道哪兒來的味道,總之很刺鼻。
孫趕超稍作適應,看到了沙發上死狗一樣躺著的男子,雖然那人臉龐消瘦,眼窩深陷,頭發亂糟糟的,不過他還是認出那就是自己的兒子,孫勝。
孫小寧完全懵了,想不明白小時候機靈活潑的侄子怎么變成這幅模樣了。
“孫勝,你怎么……你不認識我了嗎?我是你爸,我是你爸啊……”孫趕超用微微嘶啞的嗓音說道,換來的卻是一聲“滾,我不認識你。”。
沙發上的男子爬起來,腳步虛浮,踉踉蹌蹌走入臥室,把門嘭地關上。
孫趕超呆在原地。
孫小寧眼尖,注意到了孫勝胳膊上的針孔,以及地上丟著的勺子、錫紙和打火機,現在她知道房間里的怪味來自哪里了。
于虹說道:“這回你死心了吧。”
孫趕超一把揪住她的衣領,作勢要打,孫小寧再次把人攔住,相比而言她還算冷靜,知道這里不是國內,真要因為打人進局子會很麻煩。
“他怎么變成這樣了?你說,他為什么變成這個樣子?”
在孫趕超的記憶里,孫勝是很優秀的,不然他也不會拼著自己去坐牢保住老婆孩子,然而誰能想到五年后他從牢里出來,好不容易找到的兒子,卻已經不是印象里那個人。
于虹說道:“去年炒股賠了很多錢,老婆跑了,天天有人上門催債,他受不了,就成這樣了。”
孫趕超兩眼無神癱坐在地,他對于炒股沒有多少了解,但是因為炒股賠錢家破人亡的悲劇聽過不少。
孫小寧有,因為去年的經濟危機波及面很廣,聽說世界上很多公司和個人破產,連華能汽車也受了些影響,不過因為深成集團是技術型和創新型企業,總體而言并無大礙。
“孫勝怎么會沾染上炒股的惡習?”
“這你就要問他了。”
孫趕超疑惑不解,不知道為什么牽扯到自己。
于虹說道:“你不是一直想讓孫勝長見識,學他姑姑,不要和你一樣是個什么都不懂的大老粗嗎?買股票是多數美國人在做的事情,他只是不想認輸,一次又一次地抄底,最后欠了一屁股債。”
孫小寧不知道說什么好,曹德寶嫉妒周秉昆,現在變成光字片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于虹嫉妒她,并把紅眼病傳給了自己的兒子,結果一門心思想要比她強的孫勝變成這副模樣,這“嫉妒”兩字可真是害人不淺。
孫趕超和于虹跟周秉昆是多年的朋友,怎么還不如她了解那個人?孫勝考上大學,真要打定心思去國外留學,錢不夠求到他面前,他會拒絕嗎?很多時候他要的只是一個真心對待朋友的態度,而不是抱著功利的討好和表演,吳倩和于虹……怎么就不明白這個道理呢?
如果孫勝能穩穩當當的,像大剛一樣腳踏實地,也不至于落到今天的地步。
事到如今她還能說什么呢?
只能在心里道一句天道不測,造化弄人了。
“這樣的兒子你還認嗎?”于虹的表情有些猙獰。
孫趕超一句話也不說,只是重重地拍著心口,他跟于虹都想著讓兒子出人頭地,通過讀書改變命運,可是誰能知道,書讀多了并不一定會讓生活變得更好。
“走吧,哥。”
孫小寧搖搖頭,把孫趕超從地上拉起來,打開房門走了出去。
往出口走的時候,看著哥哥的背影,感覺他一下子老了十幾歲,孫勝的墮落似乎把他全身的精氣神都抽走了。
倆人回到酒店后,孫小寧接到了董昭打來的越洋電話,內容很簡單,肖國慶突發意外去世了,如果情況允許的話,希望她跟孫趕超即刻回國。
就孫趕超現在的狀態,回去參加肖國慶的葬禮?能行嗎?
孫小寧有些后悔讓周秉昆幫忙尋找孫勝了,這樣的結果……還不如不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