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江河認得兩名后來者,楊天賜不認識,“林躍”這個名字聽了很多次,可這人嘛,還是第一次見,不由得多看了兩眼,倒也沒什么特別的感受,起碼在不說話的時候,看起來就是一個非常普通的年輕人。
至于被陳江河稱呼金廠長的中年男子,氣場足得很,一看就是平時發號施令慣了的位高之人。
“楊董,我給你介紹一下。”程局長笑著為他們做介紹:“金利,雙烏集團總經理,今年剛被評為先進,是我們浙江有名的鄉鎮企業家,集團業務涵蓋肉制品加工與運輸、釀酒、家具、對外貿易、糧食深加工、畜牧養殖等。這位是……金總的助理,林躍。”
他說到“林躍”二字,注意觀察了一下楊天賜的表情,因為剛才陳江河提到過這個名字,似乎雙方小有恩怨。
“金總,你好。”
楊天賜不知道他們為什么摻和進來,不過他很清楚的一點是,這二人來者不善。
“楊氏集團的楊董,久聞大名。”
金利也伸出手去跟他握了握。
林躍在后面很想笑,雙烏集團和楊氏集團一個在浙南一個在上海,開展的業務八竿子打不著,久聞大名個屁。
“坐吧,坐。”
程局長到辦公桌后面搬了一把椅子過來,這樣才勉強夠五人坐下。
“楊董,不瞞你說,雙烏集團的金總這次到諸暨,也是為了浦溪襪廠來的。”
此話一出,陳江河懂了,知道這事兒十有八九是林躍在后面操刀,畢竟雙烏肉制品廠能有今天,他功不可沒,金利肯定會非常認真地參考他的意見。
“哦?”楊天賜故作平靜,微笑說道:“愿聞其詳。”
程局長說道:“說起來還真是巧了,楊董你想為浦溪襪廠注資,將其建成襪業生產基地,金總同樣有此商業計劃,并把想法通過市級渠道轉給市里,所以……”
楊天賜皺起眉頭,臉上多了一抹不悅。
程局長想表達一個什么意思,他當然明白。
林躍嫌程局長說得太含蓄,直接點出問題的本質:“楊董,你覺得如果雙烏集團開出跟你一樣的條件,市里會把這個機會給你這家上海企業,還是我們浙江本地的明星企業?”
說完他又補充道:“肥水不流外人田這句話,相信你應該聽說過吧?不正當競爭搞不過,又來鉆承包經營的最大問題的空子,那我們現在也來鉆一鉆地方保護主義的空子,你應該不會覺得我們的行為很卑鄙吧?”
楊天賜瞇起雙眼,皮下游走著一絲慍色,他聽女兒講過年輕人的事跡,知道這貨是個難纏的主兒,但是沒有想到的是,林躍的難纏程度比他的估算只高不低。
“楊氏集團主營服裝鞋襪,投資襪廠屬于擴大生產規模,是正常的商業行為,而雙烏集團的著力點在快消品行當,俗話說隔行如隔山,金總,關于這一點我可得勸你一句,經營不易,別讓錢打了水漂。”
金利呵呵一笑:“多謝楊董提醒,我會注意的。”
“我覺得吧,雙烏集團在程局長這里的名片應該做一下加法了。”
林躍的話講得程局長一愣:“怎么講?”
“雙烏集團作為全省鄉鎮企業股份制改革模范單位,從原來只有肉制品加工與運輸、畜牧養殖這兩大業務,又增加到釀酒、家具、糧食深加工、對外貿易,是三個月前的事情,而就在上個月,義烏市印染廠和杭州景行帽業也正式成為集團的一份子,現在你們還認為雙烏集團注資浦溪襪廠是突發奇想嗎?”
楊天賜的表情有些……嗯,一言難盡。
是的,只能用這個詞來“描述”。
而陳江河發現自己完全跟不上這位表弟的節奏,他被楊天賜的不正當競爭打得沒有還手之力,原以為浦溪襪廠在劫難逃,誰知道關鍵時刻林躍把雙烏集團拉了進來,而且從印染廠到由地毯廠成功轉型的景行帽業,輕工紡織這塊,很明顯是雙烏集團戰略布局的一環。
陳大光等人以為林躍是沒有找到工作,自暴自棄,無所事事,其實不然,雙烏肉制品廠響應政策號召進行股份制改革,發展成為一家多元化的集團,十有八九是在林躍的建議下做的。
兩個人比一比,這位表弟真的甩了他一大截。
“后生可畏,后生可畏……”楊天賜說完這句話一拍膝蓋,從沙發上起來:“既然如此,那咱們就生意場上見真章。”
金利站起來,再次伸手跟他握了一下。
誰知道林躍陰陽怪氣地講了一句話:“生意場上見真章?你覺得你還有時間嗎?”
楊天賜聞言表情大變。
“楊雪告訴你的?”
“誰告訴我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我不好控制,一旦娶了楊雪,十有八九會反客為主,讓楊氏變成附庸,相比之下陳江河就宅心仁厚多了,有你留下的那些老伙計輔佐,他是翻不了天的對嗎?簡言之,陳江河是你為楊雪挑的男人,不過我想……因為這事兒你們父女鬧過不愉快吧。”
分毫不差!
楊天賜現在知道楊雪為什么提起“林躍”這個名字,恨得咬牙切齒的同時又帶點難言的興奮了,這家伙好像包裹在謎團中,有著遠超年齡的智慧,他自認為活了50多年,閱人無數,但是在面對這個年輕人時,卻有一種深深的無力感。
對面的沙發上,陳江河幾乎驚掉下巴,他完全沒有想到,楊天賜居然想讓他做楊雪的男人,這真是……太搞了。
林躍繼續說道:“楊董,這么說吧,陳江河是不可能給你做女婿的,因為就在一個月前,我幫他找到了等候八九年的女人,她叫駱玉珠,還帶著一個小男孩兒。”
楊天賜看向陳江河:“有這回事?”
“楊董……”
“好,你不用說,我懂了。”
楊天賜頭一回有種無力感,沒想到年輕人連這一步都算到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很早之前就說了啊,等你死后,繼承你的遺產。”
“你……做夢!”
“以前你女兒也這么講過。”
“你……”
楊天賜一甩手,冷哼一聲朝外面走去,程局長趕緊叫下屬去送行。
在回浦溪襪廠的路上,坐在副駕駛的陳江河轉回頭,看著林躍說道:“對自己的老丈人這樣,合適嗎?”
“不合適嗎?”林躍說道:“你忘記楊雪說的了,如不就范,她爸會動用一切手段,讓你哪兒來的回哪兒去,我這只是在跟他學習。”
“……”陳江河認為楊天賜蠻可憐的:“那楊雪知不知道她爸患病的事?”
“這個問題很重要嗎?”
“不重要。”
確實,對于林躍,這個問題不重要,因為楊天賜選定的女婿是陳江河,不是他,病與不病,死與不死與什么時候死,那是老天爺需要考慮的事。
“還有一個問題。”陳江河又問:“接受雙烏集團注資后,玉珠牌襪子……”
金利看了林躍一眼:“你可以保留這個品牌。”
陳江河放心了。
他最無法接受的一件事就是眼睜睜看著玉珠這個品牌走向終結,既然金利向他承諾可以保留,那還有什么好擔心的呢,浦溪襪廠并入雙烏集團,總好過被楊氏集團吞并。
一個小時后。
三人回到襪廠,接到程局電話告知的嚴副廠長帶林躍和金利參觀廠區,一心記掛駱玉珠母子的陳江河回到廠長宿舍,一開門就看到駱玉珠把剛剛洗好的衣服往陽臺的晾衣架上搭,而王旭倒在沙發上睡著了。
“你回來了。”
她趕緊放下手里的活兒,走到他的身邊:“還沒吃飯吧?”
一面說一面打開茶幾上的飯盒,里面是尚溫的西紅柿炒蛋,辣椒炒肉和紅燒茄子,還有兩盒白米飯。
“你們一直沒吃?”
駱玉珠點點頭,一邊去晃王旭的肩膀,喊他別睡了,趕緊起來吃飯。
陳江河很感動,趕緊給母子二人分筷子。
駱玉珠邊伺候孩子吃飯邊問:“叫你去市里有什么事?”
陳江河沒有對她隱瞞,將之前在輕工業局發生的事情講了一遍。
“走吧。”
“走?”
陳江河一臉茫然,不知道她說這話什么意思。
“你是陳江河,不是姓林的手下的打工仔,為什么要把辛辛苦苦闖出的玉珠牌拱手讓給他們?”駱玉珠放下筷子,又重復了一遍:“走吧,你去哪兒我都跟著你。”
“玉珠,襪廠……有你的根兒,而且投資方是雙烏集團,不是林躍。”
駱玉珠搖頭說道:“那是以前,現在你在哪兒,我的根就在哪兒。還有,我問你,是總經理助理大,還是襪廠的廠長大?”
“應該是總經理助理大吧。”
“所以這個廠以后會從你一個人說了算,變成你聽他們的調遣,你或許覺得這沒什么,可我接受不了,姓林的沒資格對你和玉珠牌指指點點,事到如今你還看不出來嗎?他就是一個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無恥小人。”
“玉珠,你怎么能這樣講呢,如果林躍不把金廠長請來,以后就沒有浦溪襪廠,只有楊氏襪業,沒有玉珠牌,只有天賜牌。”
“那現在有區別嗎?經過注資后的浦溪襪廠還不是金利說了算,而金利最聽誰的,你應該比我清楚。”
“這……反正是不一樣。”
“再我看來,楊氏和雙烏,誰投資都一樣,你沒有屬于自己的廠子,就要步步受制于人,江河,走吧,回義烏。”
“金廠長對我們陳家村的人有恩,當初人家給林躍面子,冒著賠錢的風險收了我們的大麥,你讓我在人家準備投入資金擴大生產的時候辭職,這樣做不好的。”
“那你為了自己的良心能夠安穩,就讓我們娘兒倆受姓林的氣?反正我不要在這個廠子呆,我不要看你跟那個討厭的家伙共事。你走不走?你不走我就帶著王旭走,去大城市擺攤掙的不多,但是不用處理這些糟心事。”
“我……唉……”
陳江河最終選擇了妥協:“好,我走,我走成了吧。”
在固執這一點上,他從來都拗不過駱玉珠。
還是那句話,他承包襪廠是為了等駱玉珠,如果非要二選一的話,那肯定是這個女人更重要一點。
半個月后。
襪廠舉行了歡送儀式為陳江河送行。
嚴副廠長和蔣振山一臉不舍。
“廠長,真的不能不走嗎?我還以為林躍拉來了大資金,往后我們可以大干一場,狠狠地給楊氏集團一點顏色看,誰知道……唉……”
“是啊,江河,所有困難都解決了,你又鬧著辭職,這是為什么啊?”
陳江河揮揮手,不愿意跟他們解釋自己的困難:“老嚴,小蔣,以后這個廠就交給你們了,林躍的性格我知道,他不像我,能在一個地方安穩呆著,所以浦溪襪廠的實際工作還得靠你們。”
嚴副廠長和蔣振山還能說什么?也只是輕輕搖頭。
說起這事兒,倆人其實挺難理解的,產品遭客戶擠兌,生產資料渠道被斷的問題給林躍解決了,楊天賜親自出馬也給林躍找來的大佬給整了回去,浦溪襪廠危機自此解除,但是誰能想到,一個女人幾句話就把陳江河給弄走了。
在靠近工廠大門的地方,前來接陳江河的邱英杰指指轎車車廂坐著的駱玉珠母子,望林躍說道:“后悔了嗎?”
他的意思是林躍撮合陳江河和駱玉珠,最后事情變成這樣,算不算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林躍說道:“怎么會?!”
“你啊,你就死鴨子嘴硬吧,上回好心幫忙,惹了一屁股騷,這次不僅不吸收教訓,又多管閑事,往后你跟陳江河……”后面的話他沒說,因為作為跟兩個人都是好友的他,不適合在這件事上發表有傾向性的觀點,但是站在他的立場,是真的希望陳江河跟林躍在一起干點兒事的。
“這么說吧,我可是占了大便宜的。”
“為什么這樣講?”
邱英杰不知道他這樣說是在自我安慰,還是有更深層次的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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