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當然對。
但是楊雪搖了搖頭,什么都沒說。
不僅如此,臉上反而多了一抹悲傷。
林躍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又把杯子放回咖啡桌,拿起勺子微微攪拌兩下,看似不經心,實則有深意地道:“你爸的事……我聽說了。”
她遲疑片刻,嘴唇翕動幾下反問道:“那你怎么沒來?”
“我不是讓人送了花圈嗎?”
“還是以雙烏集團金總的名義。”
任誰都聽得出這句話里的怪罪與挖苦。
林躍帶著一絲苦笑說道:“你爸又不喜歡我,本著尊重逝者的原則,我也不該過來。”
楊雪說道:“我爸不是不喜歡你,我爸……我爸是怕你。”
林躍說道:“怕我?你確定?”
“小姐,您的咖啡。”服務員走過來,把既不加糖也不加奶的咖啡放到楊雪面前,小聲說句請慢用,轉身離開了。
她也不嫌燙,端起來啜了一小口,慢慢地把杯子放回去,也不知道突然想起什么,看著杯面漂浮的油脂發呆。
“知道嗎?上學的時候我有跟一家咖啡館的老板學做咖啡,就去了兩天,他就不讓我去了,他說我是一個急功近利的人,不適合做這種需要很強的耐心和定力才能做下去的工作。”
“唔,老板眼光挺毒的。”
細想一下電視劇里楊雪和陳江河的交往過程,在追到浦溪襪廠后,她明顯亂了方寸,給了陳江河太多的壓力,本來倆人的成長環境和家庭條件就有很大差距,這么搞,對于想要攀高枝的人而言,自然是很有吸引力,只可惜她的目標是陳江河,一個像是被下了降頭,這輩子非駱玉珠不娶的男人。
楊雪繼續說道:“我爸也是這么說的,她講我心眼太小,容易鉆牛角尖,一塊玉想要成器,不經過磨礪是不行的,而他給我的最大考驗就是離你遠遠的,這樣他才能放心地把集團交給我。”
林躍說道:“他還真看得起我,拿我去考驗你。”
“雙烏集團,那個金總……真實情況……他是你的助理吧?”
問這句話的時候,她一眨不眨地盯著林躍的眼睛。
“你為什么會問這個問題?”
“這不是我的問題,是我爸的問題。”說到這里她頓了頓,又拋出第二個問題:“漯河那家肉聯廠的宛廠長一家落得那么悲慘的結局,是你干的對嗎?”
“我有那么大能耐嗎?”
“你沒有嗎?”楊雪盯著他看了一陣,可能是覺得這種對抗沒意義,輕嘆一聲說道:“反正我爸是這么說的。”
“所以你爸以前是忌憚我,出了這件事后,就升級成了害怕我,對嗎?”
楊雪輕輕點頭:“我爸說你很危險,當初你說要繼承他的遺產……開玩笑最好,可要是認真的,那……以后楊氏很可能不復存在,他無法容忍這種事情發生,九泉之下也難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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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這句話時聲音壓得很低,不知道是因為緊張還是為了緩解尷尬,湯匙一下一下敲打著杯壁,發出叮叮的輕響。
林躍感覺挺可樂的,父女倆人都可樂。
以前的楊雪,在他面前不說趾高氣昂,那也是風風火火,一副我是新時代女強人的樣子,現在因為她爸的關系,跟他見面都跟做了錯事一樣,從里到外透著股子不安。
而楊天賜……老家伙眼睛毒歸毒,可這眼界嘛,還是有點窄,依然是老子好不容易闖出的基業一定要守住,一定要讓它姓楊的想法,就像電視劇里見陳江河時說的話他覺得陳江河是個人才,而現在人才將為他所用,正是這份傲慢和狹隘,造就了電視劇里楊雪的可悲人生。
“我聽蔣振山說你們集團旗下的楊氏襪業開始收縮戰線,還把上海的市場拱手讓出一部分給浦溪襪廠生產的雙燕牌,該不會也是因為我吧?”
“沒錯,就是因為你。”
“這……至于嗎?我這是成了你爸眼里的洪水勐獸啊。”
他瞥了一眼窗外馬路,賣蓮子的外地女子已經跟老上海就價格達成了妥協,前者拿著一桿稱開始稱量蓮子,后者精神緊繃,一雙眼睛死死盯著桿秤上的刻度。
他不由得輕輕搖頭,桿秤造假一般著落在秤砣上,緊盯刻度有什么意義。
楊雪順著他的視線瞄了一眼窗外,但是并沒有在意,稍帶肉感的拇指一下一下刮擦著咖啡杯的把手。
“不是我爸,是董事會那些人,他們打算放棄襪子市場,把資金投入五金和首飾這兩項業務。”
“楊氏集團董事會?”林躍沉吟片刻說道:“事情發生在你爸去世后?”
楊雪沒有回答這個問題,或者說默認了他的說法。
“下馬威?”
現在他明白了問題所在,楊雪今年多大?也就二十四五歲,楊天賜一死,她便接任集團董事長,開始掌管整個企業,董事會里那些人多是跟楊天賜共事的老人,能服她嗎?
要不然電視劇里阮文雄怎么可能有機會接近她,還不是因為董事會的關系。
不過這里有點邏輯混亂,以常理來講,董事會的人造她的反最合理的時間點是楊天賜死后,而不是楊雪接管集團十幾年后,只能說編劇為了更具戲劇化,強行安排阮文雄和楊雪的關系。
“呵,真是些老狐貍,我想……他們應該是利用你爸讓你離我遠一點的愿望來逼你妥協的吧。”
楊雪是個什么人?因為在浦溪襪廠被陳江河和駱玉珠擺了一道,因而惱羞成怒,十年后傾盡所能和西班牙貿易商費爾南德聯手,想要一舉整垮玉珠集團,這里的吃癟對象換成了他,楊天賜又把浦溪襪廠這塊肥肉丟了,再加上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她會輕易認輸?最符合她人設的操作就是在襪子市場跟雙烏集團過招,以此獲得繼續跟他打交道的機會,而不是從此陌路,斷了聯系。
楊氏集團的老人們會不會贊成她的想法呢?很明顯,答桉是不會,80年代,襪子的利潤很高,到了90年代,五金市場逐步崛起,不僅國內需求日益增加,來自國外的訂單也如雪片一般,他們把戰略重心轉移到五金和飾品市場也是有根據的,不是無的放失。這么做還有另一個好處,那就是打擊楊雪的自信心,讓她放低姿態,對他們服軟,甚至以這件事為契機,一步一步把她架空。
楊雪說道:“沒有了楊氏的阻力,雙燕襪將很快占領上海市場,假以時日國外的訂單也會被蔣振山分走一定份額,你應該高興才對,你應該感謝他們才對,不是嗎?”
林躍回答道:“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壟斷某一個商業領域的市場,一家獨大必然產生許多不可測風險,政治的,市場的,內部管理的,技術的……種種問題,而有競爭才能使市場具備活力,企業有動力,管理者有壓力,消費者有選擇能力,這些加起來,才是一個健康的,穩定的,有自我調節能力和創新能力的系統。”
以前楊雪對他的印象是次次吃癟,當翻譯的時候這小子會多國語言,日本人拿住陳江河七寸的時候,他拿出了提花機的設計圖,楊氏對浦溪襪廠動手,也是他緩解了交貨壓力,最后硬是虎口奪食,擺了楊天賜一道,讓她爸在董事會里備受質疑,今天坐下來聊起經營的話題,她這才發現,眼前比她還小一兩歲的男人無論是大局觀、知識結構、格局、邏輯思維能力,都在她的父親和她之上。
“那你們雙烏集團對漯河肉聯廠做的事……”
“楊小姐,飯可以亂吃,話是不可以亂講滴,小心我告你誹謗哦。”林躍半開玩笑地說完這句話,又用相當嚴肅地口吻說道:“公平競爭我們歡迎,而且雙烏集團一直有給中小肉制品企業留有生存和發展空間,以促進整個行業的健康發展和循環,但是背地里玩兒陰的,最后的結果只能是自取滅亡,而且是那種相當慘的死法。”
“你對駱玉珠也是這么做的?”
“這事你也知道?讓我猜猜,小商品城哪家店是你開的呢……B區的老佟,聽說他老家是陜西的,C區21的福嫂?還是E區賣牙簽、一次性快子、煙灰缸和各種木制擺件的三頭青?”
他點了三個人,看起來是在瞎猜,但是其中一人確實是為她工作。
這家伙……絕對是故意的,不過她很清楚,如果問他是怎么知道的,一定會裝傻充愣,東扯西扯不說實話,最后搞得她不上不下,一肚子火。
楊雪又一次體會到被他拿捏的感覺,心里居然泛起一些久違了的唏噓與酸楚。
“可憐的陳江河……”
“可憐?都是各人的選擇,他知道什么是對的,但是他無力改變駱玉珠的想法,別人更沒有辦法去解決這個問題。”他不打算繼續談這個問題,喝了一口咖啡:“我來上海是幫你解決那些老家伙的,下周你以董事長的身份提請召開董事會,我去會會他們。”
楊雪吃了一驚,本以為他是來看自己笑話的……
說起這件事,她敏銳地發現一個問題,那就是一向要強傲嬌的她,從來不會在人前露怯低頭的她,這次居然能夠卸去偽裝,暴露內心脆弱的一面。
“你……為什么要幫我?”
林躍沖她眨眨眼:“我不是說了嗎?我要娶你,然后繼承楊天賜的遺產,他如果不服,可以掀開棺材板找我。”
又是這個調調,你根本不知道他是說真的,還是在開玩笑逗你玩,這種在穩重嚴肅和戲謔放浪如意切換的心態,真的讓人無所適從。
開她爸的玩笑,換成別人的話,她肯定是不能接受,必然當場翻臉,可是在他面前。
她沒有生氣,低著頭,一臉悲傷地翻攪咖啡。
林躍以為她還沒有從父親身故的打擊中走出來,勸她節哀順變,只有她自己知道,這份悲傷不是為楊天賜,是為自己。
三天后。
周二。
楊氏集團董事會現場。
楊雪還沒有到,環形會議桌旁邊坐著八個人,七男一女,年齡都在40往上,最大的看面相有60多了。
一個頭發黑白相間的男子不斷地轉著手里的派克筆,筆帽頂端有一圈金黃,應該是純金打造的,多少帶點貴氣,然而無論是他的動作還是面部表情,均有些輕浮,或者說不耐煩。
“徐波,你別轉那支筆了行嗎?看得我眼暈。”
旁邊50出頭的黝黑女子十分不爽他的行為,他們等了楊雪二十分鐘,徐波轉這玩意兒轉了有十五分鐘,都知道這筆是限量發售的一款高檔筆,但你也不能這么炫啊。
徐波聽說,只能不再轉那玩意兒,把筆握在手里敲敲桌子:“太不像話了,緊急召開董事會不說,還讓我們等這么久,她想干什么啊?沒有一點時間觀念,有這么做董事長的嗎?”
他的牢騷可以說是所有人的心聲,旁邊幾位董事紛紛點頭。
“翁老,你倒是說句話啊。”
他看向首位左側年紀最大的男子,要說最醒目的地方,就是右臉成團的老年斑了,單從這一點也能得出他比兩個月前才去世的楊天賜還要年長的結論。
翁老好像沒有聽見,兩手環抱胸前,一臉平靜,看不出是高興還是氣憤。
“對啊,翁老,你別一聲不吭啊,這會還開不開,大家手頭都有事做,沒時間陪她過家家。”斜對面一個側身坐著,一只手放到椅背后面的男子說道。
翁老只是瞥了他一眼,依舊默不作聲。
另外幾名靠后的董事你瞅瞅我,我瞅瞅你,搖頭嘆氣。
徐波說道:“我看她這么做就是故意晾著大家,大小姐,年輕氣盛嘛,上回我們否決了她的計劃書,她是咽不下這口氣,要在今天的董事會扳回來啊,秦彤,你覺得呢?”
皮膚黝黑的女子活動一下有些酸麻的脖子。
“不跟雙烏集團爭奪襪子市場是她父親的愿望,我們當然不能任由她亂來。”
話說得理直氣壯,不過大家都知道,楊天賜的愿望只是一個理由,這么做的真正目的是給新官上任的楊雪一個下馬威,讓她知道,董事會里還有一幫老人,事情并不意味著她繼承了楊天賜的財產,坐上了董事長的位子,以后集團的大事小事就得聽她的。
旁邊徐波等人小聲附和。
便在這時,他們聽到走廊里傳來一陣腳步聲,很快,會議室的門打開,穿著干練的職業裝的楊雪走進房間,可即便如此,白襯衣也壓不住有料的上半身,令她走到哪里都是男人的焦點。
“臨時去接了個人,對不起啊,來晚了。”
她在道歉,但是從語氣到表情,沒有一絲一毫的誠意。
“接人?接什么人能比開董事會重要?”翁老壓著怒氣說道。
他一直沒開口抱怨,這一開口就是質問,徐波等人很高興,因為用一句難聽,但是有道理的話來講,便是咬人的狗兒不露齒,比起翁老……他們還是嫩啊。
“就是他咯。”
剛剛在董事長位子坐下的楊雪說了一句讓大家摸不著頭腦的話。
就是他?
他是誰?
很快地,這個問題隨著一個人的到來有了答桉。
徐波看著對面的年輕人皺起眉頭,發現自己根本不認識這個人,更不明白楊雪帶他來董事會想要干什么?
其他人也是差不多的表情,最后面兩位董事還小聲問了句“這人誰啊?”
楊雪說道:“你們記得我爸的愿望,卻連他都不認得,這……有點說不過去吧?”
這話說完,有幾個人似乎意識到了什么,臉色起了變化。
“沒錯,他就是那個被我爸萬分重視的雙烏集團金總的助理林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