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桓老將軍這么一說,對面幾個讀書人氣得臉都紅了,尤其是那面如三秋古月的年輕人,格外如此。
他漲紅了一張臉,大聲就道:“在下汪道昆,祖籍徽州歙縣,仰賴朝廷恩德,嘉靖二十六年僥幸中了一個進士,如今到任揚州通判……老丈,誹謗朝廷命官,這是個什么罪名?”
康飛一聽,這人名字我聽說過啊!老爸嘴里面念叨過,說是和吳堯山、王世貞他們一榜的進士。
他不知道的是,這人今年才二十歲出頭,日后和王世貞并稱南北兩司馬,在戲劇上面成就很大,像是肉眼凡胎這個成語,就是從他的戲劇里面摘出來的。
換一個角度想問題,人家二十出頭就做到了這個世上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九的人所做不到的事情,中進士,而且既然以后在戲劇上面成就大,這年月,搞戲劇的不是財主就是富二代,道理很簡單,沒錢根本接觸不到這個層面,就像是當初給康飛做攔停的黃老爹,專門帶小戲子,在南京、揚州周圍行走,專門給大戶人家唱戲的,
即便五百年后,沒錢,上得起藝校么?何況是開藝校的。
汪道昆更不得了,家里面有家戲班子,妥妥的富二代。
他家發家年數不久,從爺爺那輩開始販鹽,史書上說自祖父起以鹽筴(音cè,鹽務)起家,挾資鉅萬,發家的軌跡有點類似萬雪齋,他爹或許還有過底層生活,至于他,已經完全是財主家的富少,自小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綾羅綢緞,進出都有婢女服侍……又年紀輕輕得中進士,用一句少年得志來形容,怎么一個合適了得。
這種人,你罵他侉子,還當面罵,他跟你講道理了,你還拐著彎罵,那么,也就不要怪人家打破規矩,搬出官身,要仔細弄你了。
他要請問張桓辱罵朝廷命官是什么罪名,可惜,張老將軍完全不怕。
老小孩說的就是老將軍這樣的,我就皮你一下怎么了?
“叫你一聲徽州侉子怎么了……”張桓哼哼了一聲,然后說道:“小老我今年八十有二,別說叫你一聲侉子,就算是皇帝老子來了,我叫一聲又如何?不相信你把皇帝叫過來,我叫一聲你瞧瞧。”
汪道昆聽老頭耍無賴,氣得面紅耳赤,口歪眼斜,但是,他還真沒有辦法。
嘉靖二十六年,也就是去年,禮部會試,副考官吳維岳舉汪道昆通大戴禮記 這,大約和五百年后美利堅那兒的社會名流推薦某學生去讀常春藤名校差不多罷?
這,算不算作弊也不清楚,總之,真通假通,誰知道呢!
但,既然能被舉薦,汪道昆起碼應該通讀過大小戴禮記的。
在古代,老年人是要被特殊對待的,我們的文化,牛就牛在老吾老及人之老,這可是孟子說的,幾千年了,華夏傳統美德。
在古代,老年人七十歲就會被賜杖,八十歲,加賜鴆杖,這個鴆,就是飲鴆止渴的鴆,據說,這種鳥不會噎……
如果古代有這種老人犯罪了怎么辦?
漢代的時候就有相關律文,年八十,非手殺人,他皆不坐,而且從此影響后世朝代,基本變化不大。
張桓的意思很清楚,我今年八十二,他皆不坐,罵你幾句怎么了?
即便汪道昆是履新的揚州通判,碰到這種情況,也是毫無辦法可言。
當然,普通的老年人沒這么囂張,你八十歲了,你不怕,你總有兒子,孫子吧?你敢跟官老爺囂張?
但張桓真不怕,他無兒無女的,怕個甚?
老將軍是世襲的揚州衛指揮使,他的兒子,就是那個因為勾搭下屬的馬馬而被人手割雙頭的張恭,這話,老將軍從來沒跟康飛說過,大約也覺得兒子太不爭氣,死得太不值得,根本沒臉提。
換一句話說,他們老張家的揚州衛指揮使是要按絕嗣除官論處,他現在是真正意義上的了無牽掛,別說一個揚州通判,就算是揚州知府來了,他一樣不怵。
就如之前吳桂芳所擔心的那般,怕就怕康飛沒有牽掛,只要你有牽掛,你有父母,有妻兒,有親族,朝廷想拿捏你就容易,怕就怕那種了無牽掛的。
張桓老將軍就是這種狀態,要不然,他敢送曾子重的老妻和兩個兒子去幾千里之外的佛山流放地?曾子重今年可是把閣老嚴嵩得罪慘了,那么多當官的嘴上喊冤,說什么天下咸冤之,有人動彈了么?
沒有,一個都沒有。
就跟后來寫五人墓碑記的張溥死后一樣,一個類似文壇盟主的家伙,死后連收尸的都沒有。
所以,但凡讀書人,一個都沒跑,千萬別看他說什么,要看他做什么。
碰到這種又老又狠的人,即便是汪道昆這種二十出頭就中進士的人尖子,也是無奈得緊。
一時間毫無辦法可言,可是,汪道昆胸中一把火卻是燃燒得正旺,把理智都給烤干了。
他左右瞧瞧,正好,眼光就和眼神無辜的康飛撞上了。
心中發狠,他未免就露出一個獰笑,心說,這位朋友,你也別怪我……
臉上笑著,他就對康飛說道:“朋友,你家中長輩不曉事體,你是讀過書的,難不成也不曉事體?如今,為江南士風計,我……本官不得不狠一個心腸,要請大宗師摘了你的功名……”
他這話一說,其實,康飛作為五百年后的人,那也是受過高等教育的,習慣于換位思考,也就是說,他其實能理解汪道昆,這是準備新官上任三把火,要不然,被當地拿捏住了,日后就不好做事了。
但是,話不是這么說的。
所謂屁股決定腦袋,我明白你的苦楚是一回事,可是,這不代表我就要配合你啊!
汪道昆既然說請大宗師摘了你的功名,他康飛有屁的功名可言,但是,聽話要聽音,所謂摘讀書人的功名,對方的言辭,流露出的意思是不死不休。
你要打我的左臉,難道我還要把右臉湊上去不成?
所以,他未免就咧嘴一笑,露出滿嘴細碎如玉米粒般的牙齒。
一笑之后,他快步就走了上去,在對方詫異的眼神中就揪住了對方的衣裳領子,隨后,正反兩個大嘴巴子。
啪啪兩聲,又脆又響。
汪道昆被打得愣住了,即便白皙的臉頰上迅速宣起了兩個通紅的巴掌印子,他依然有些不敢置信。
隨后,整個街上的人似乎一下子就活了過來,有幾個人就藏在人群后面吹口哨,還有高聲叫好的。
汪道昆周圍幾個讀書人頓時不干了,呼啦一下就圍上來,有兩個膽大的一左一右就挾住他膀子,一邊還說話,“這位朋友你怎么還動手打人?”
這話一說,汪道昆這時候才反應過來,自己是被對面這個年輕人給抽了兩個大嘴巴子,一時間,氣得嘴皮子顫抖,“你,你你……”連一句囫圇話都說不出來了。
旁邊張桓看見對方一擁而上,頓時就把袖子一擼,惡狠狠地走過去,一膀子就掀翻一個人,隨后,吹胡子瞪眼子嚷道:“怎么?你們徽州侉子,還準備打人?”
老將軍狡猾得很,一句話,就劃分出了敵我,在康飛聽來,實在有些五百年后川建國同志的風采。
徽州鹽商動不動說我們總商人家,一年總要娶兩個小妾,這話,揚州市井老百姓真就那么樂意?
老百姓可不管什么大義……我可不是什么地域歧視者,我只是不想徽州侉子住在我家隔壁……
故此,敵我關系很明顯。
街上許多人鼓噪了起來,還有人在背后尖著嗓子喊,“小老爺,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