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坐在協同學院的長椅上，一紅一藍兩臺魔像守衛著出入口。
蘇絲說道：“你可以隨時開始口述。我們會記錄最真實的反應。”
李未濟重組語言，緩緩說道：“2038年，6月1日，03點22分，第19生活區89號大樓塌方。”
“當時我12歲，本命年，從年頭就換上紅內褲的我依然犯了太歲。太歲當頭坐，無喜必有禍。我不相信這些無稽之談，但世事難料。”
“深夜，大樓開始坍塌的時候，我爸媽第一時間警覺地叫醒我，抱著我往樓外奔跑。可是，大樓坍塌的速度非常快。我們全家被困在13層，無路可走。”
“爸媽抱著我躲在所謂的三角安全區，這并沒有任何實質作用。大樓瘋狂顫抖，一切穩固形狀都被抖散。我很害怕，我的爸媽也很害怕。媽媽也在哭，只是聲音很小，她怕哭聲讓我不安。爸爸試圖找出口，越找越絕望。我看過很多科普知識，其實已經想到了很多結局。我抱著媽媽，安慰她。媽媽說我是堅強的寶寶，她反摟住我，在媽媽懷里我覺得很安全。”
“爸爸沒有放棄，他吶喊著試圖連接神經元網絡，可是一切都斷了。”
“不久后，塌方中止。四周的哭泣與呼救聲混著濃烈煙灰涌到我眼耳口鼻。媽媽捂著我的耳朵，不讓我去聽。”
“爸爸笑著對我說‘好了，沒事了，大樓不晃了，一會就有人來救我們。’我安心不少，但爸爸的笑容轉瞬即逝，他對自己的無能很不滿意。”
“更多的灰塵不知道從哪里鉆進來，那狹小的空間里幾乎不能呼吸。爸媽用衣袖掩著鼻子呼氣，然后將稍微干凈的空氣嘴對嘴傳遞給我。我當時覺得這種做法很傻，因為我完全可以自己掩著鼻子，自己吸氣。后來我才知道，建筑材料斷裂時會釋放很多有毒分子，普通的布料根本無法過濾這些小分子氣體。他們用自己的肺給我當空氣過濾器。”78
“我都不知道他們哪來的這種經驗。”李未濟好像在嘲笑他的父母，又好像在嘲笑自己：“正常人誰會知道這些啊。”
“再后來，我們就等著深藍救援。可是左等也不來，右等也不來。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大樓又開始搖晃。”
“這樣更劇烈，晃啊晃啊，我爸被掉落的水泥塊壓死了。”
“我和我媽就徹底哭出聲。”
“大樓繼續搖晃，有一大塊東西向我們倒來，我媽把我推開，她就被鋼筋扎穿了。”
“鋼筋扎穿我媽之后還扎穿了一瓶花露水，花露水濺得我一臉都是。”
“我就……”
“我就看到自己縮在夾角里，不哭不鬧，任由灰塵把爸媽蓋住。”
“我以為我死了呢。”
“等我醒來的時候，已經下午3點。躺在干凈整潔的重癥加強護理病房里，什么都沒了。”
“深藍給出的事后調查顯示大樓沒有任何質量問題，引起大樓塌方的原因是地殼不規律運動，我不得不相信。”
李未濟深吸一口氣，緩緩說道：“這就是全部事件經過。”
游戲艙中的黎易眼淚縱橫，之前李未濟給他說的版本用詞生硬幾乎不含感情，他并未有太深的觸動，此時李未濟換了一種講述方式，雖然語調冷靜克制但情感卻悲切入骨，焉能不泣。
良久后，蘇絲站起身來，說道：“真實反應已記錄完成，等待深藍最終決策。”
這一次深藍的決策來得很快，只有六個字：解禁所有權限。
黎易替李未濟問道：“什么叫解禁所有權限？”
蘇絲解釋說：“你的情感長期處于壓制狀態，以至于你自己都認為自己沒事。所以，我們必須讓你正視自己的問題。正如我們之前說好的那樣，用你同伴來引爆你的情緒。可是，你也說過，普通的副本設計騙不了你。所以深藍決定開放當前副本所有權限，我們會協助你創建全新的副本內容來進行嘗試性治療。”166
黎易問：“為什么？”
李未濟說：“因為我對自己最了解，我知道自己的弱點，所以我設計的副本內容更有可能欺騙成功。”
蘇絲、維托和卓加同時點頭。
維托的魔像又送來一份報告，維托拿起報告念道：“公民李勿用、胡再甜，李有悔，512地震生還者。”
很多事消散在歷史的塵煙里，很多人從此沒了名姓。
唯獨統計數字的分母中有他們一席之地。
李未濟從沒想過父母與看護人之間竟然有這種聯系，舊事糾纏，有了因果。
維托收起報告，說道:“我們開始設計副本吧。首先從場景構造開始。”
從胡思亂想中回過神來，李未濟率先說道:“這個游戲的背景設定與現實差別極大，游戲場景一看就不是現實世界，極容易看出端倪。”
維托說道:“這好辦，有兩個方法，一是構建現實場景，二是讓你移情至游戲場景。”
“我不認同構建現實場景的做法。”蘇絲阻擋道，“這有悖于《激戰》的初心理念。”
維托爭辯說:“深藍既然開放了所有權限，我們大可不必拘泥。”
蘇絲說:“我們完全有能力做出讓他移情的場景。不破壞游戲流暢感是副本設計的第一原則。”
維托反駁道:“我們當前的第一要務是讓他忘記自己在游戲中。構建現實場景是最穩妥，最直接的方法。移情游戲場景始終隔了一層，隨時可能出現破綻。”
兩人就自己的想法提出有理有據的分析，李未濟快速思索著兩和理論的優缺點，終于拍板道:“移情吧。當我進入游戲的時候，我腦子里肯定有‘我在游戲中’的意識，這時候出現現實場景，我肯定會產生排斥心理。相反，如果我知道自己在游戲中，反而不會排斥，這時候引導我將感情轉移到游戲場景，成功率更高。”
維托聽到自己的方案被否決，嘟嚷道:“偉大的計劃總是缺少有魄力的執行者。”
蘇絲高興道:“如果我們成功將你的感情轉移至游戲中，那你希望用什么方法來激活你對塌方的情緒呢？”
李未濟搖頭道:“我沒想好。”
因為一句沒想好，眾人又開始七嘴八舌討論起來。
蘇絲提議用死亡恐懼法，她認為人對死亡有著天然的恐懼，只要將場景設計成生死一線，李未濟必定能產生一些情緒波動。
維托指責蘇絲不用大腦，他說:“我們的當事人已經在塌方世界活了下來，他曾經親臨死亡，再用死亡嚇他幾乎不會起作用。”
蘇絲吼道:“當然不是他死。我早就說過，他對他的同伴非常重視，我們完全可以將他的同伴吊死……”
黎易只覺得脖子一緊，他嘿笑道:“能換個死法嗎？我對吊死有點過敏。”
蘇絲說:“那我們就安排一頭巨龍，讓巨龍把你抓走。再讓他來救你。等他救你的時候，龍窟塌方……”
黎易說:“你不怕這個橋段有版權問題嗎？我不是碧池公主，他也不是馬里奧，更不會有那么專情的庫巴。”
蘇絲說:“許氏集團已經和任天堂達成了版權協議，雙方共享一切虛擬形象版權。”
李未濟雙眼放光:“這么說，《激戰》中會出現任天堂游戲內容？”
蘇絲笑而不語。
維托提醒道:“我們正討論如何在塌方情景下激活你的情緒，請不要岔開話題。”
李未濟說:“我有一個大致的想法，你們聽看看是否可行。”
他的想法非常簡單。想要在特定場景激活一個人的情緒，無非就是鋪墊，升華，轉折，壓抑，釋放五步曲。
蘇絲從心理學的角度對此表示認可，追問道:“然后呢？具體怎么施行？”
這就把眾人都難住了。
這么短的時間，誰都不可能想得那么具體。
“說了等于沒說的廢話，但也起到了大綱的作用。暫定為合理發展方向。”維托不失時機接過話題，“天才阿蘇拉有必要給你上一課，就先從鋪墊開始吧。”
“假設你已移情至游戲中，我們自然要鋪墊你和你同伴遇到的不幸，通過困難加深你們的友情。”
蘇絲立刻提出異議:“為什么是困難？我反而認為輕松愉快更具優勢。試想一下，他們一開始生活得很快樂，然后快樂的生活被巨龍破壞，為了重新尋回快樂生活，必須打敗巨龍。你瞧，這樣才有行為動機。所以，我主張前期瘋狂鋪墊幸福場景。”
一直沒有說話的卓加插話話:“為什么不能兩者同時進行。正常的生活總是喜憂參半，平凡中帶著細膩的感情。我們其實只要還原生活的本來面目即可。”
蘇絲和維托同時否定道:“不行。這樣缺乏史詩感。”
他們說得沒錯。
極致的幸福或極致的不幸都會為生活蒙上一層凡人羨慕的光環，是脫離平庸的，讓人膜拜的史詩。
人們會迷戀這種不真實，會不自覺把自己帶入到英雄史詩視角中，他們儼然成了揮斥方遒的大人物，瞬間擁有世間至極的美好事物。
可是，書本合上，電影結束，塵埃落地，我們依然要直面真實。
李未濟是個愿意活在真實中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