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以后,寂靜號降落到一顆無人的巖質行星上,進行簡單的基礎物質收集。羅彬瀚坐在環境可視化后的艦橋室內,望著這顆星球迎來一個漫長的日出。
馬林諾弗拉斯于這個曙光燦爛的清晨走到他面前坐下,先是仔細打量了一下羅彬瀚的樣子,然后說:“你記得我們正被一群詭秘的殺手追趕嗎?”
羅彬瀚機械地點了點頭。
“然后你知道咱們正待在一個無法之地嗎?”
羅彬瀚又點了點頭。
“世道正在越變越糟。”馬林唏噓地說,“外頭風聲四起、戰火連綿,到處都是些要你小命的怪物。聯盟剛剛發生了一場政治地震,緊接著白塔和靜默學派起了沖突。大環境惡劣如斯,現在陰謀與殺戮又跟咱們如影隨形——而你,我親愛的朋友,你身處這錯綜復雜的亂世漩渦里,唯一干的事就是天天跟著那個白塔學徒背書!那是個滿腦子里只有法術知識的骷髏啊!你他媽到底在想什么!”
“交作業。”羅彬瀚精神恍惚地答道。
馬林痛心疾首地抱住自己的腦袋。霜尾也湊過來插嘴說:“所以,你和那個白塔學徒的關系又好了?我還以為你們一輩子都不會再跟對方搭話。”
羅彬瀚嗯了一聲,但其實根本不知道霜尾在說些什么。他此刻既不在乎聯盟會不會已經毀于一旦,也不關心自己和藍鵲的關系是否親近得過了頭。縈繞在他心里的念頭純粹而又簡單,那就是趕在荊璜下一次變出更多練習本前把那些莫名其妙的句子統統背完。至于為什么要背,何時能背完,那已完全超出他的思考承受范圍。
“他現在看起來像個剛剛被法術瓦解心智的理識。”霜尾說,“他需要新鮮空氣和對土地的親近,我們應該帶他出去走走。”
于是他和馬林把羅彬瀚架起來,拖去外頭的大地上散步。羅彬瀚任憑他們兩個擺布,而腦袋里還在走馬燈般一遍一遍地播放著那些他寫下的《連山歌》文字。在讀了荊璜寫的釋義以后,即便他根本不明白這些描繪著各種山川怪象的文字有什么意義,但與之對應的畫面和《連山歌》原文卻硬是擠進他思緒里,像無意中聽見的洗腦歌曲那樣揮之不去。
他不知道這是正常現象,還是他已經背書背到神經短路。當他以此詢問荊璜時,得到的只是更多用白話文寫滿的練習本,令人懷疑這些釋義無窮無盡。他本想盡可能偷懶摸魚,卻發現只有背誦了新的內容,才能把那些陳舊的、已經循環播放到讓他想吐的部分給趕出腦海。
“超凡之識乃食人餓虎。”馬林悲哀地嘆息道,“他算是完蛋啦!”
羅彬瀚聽見了他的話,但沒怎么放在心上。他并不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個熱切求知的瘋狂學者,又或者突然間不可名狀地掌握了某種世界真相。那些文字帶給他的唯一麻煩就是太洗腦了,但那跟某些流行歌曲的效果也沒差多少。他把這種感受描述給藍鵲,藍鵲便告訴他這是法術學習時的正常現象——白塔學徒在成為法師前的七成以上時間里都得處于這種狀態,否則根本沒有希望在百年內完成學業。
“我挺好的。”他冷靜地說,“背完就行了。”
這下連霜尾也認為他行將入土。他們悲傷地拖著他走進一片石頭森林,馬林按照他故鄉的習俗撿起一粒碎石子,讓羅彬瀚扔出去,然后宣布石頭落地的位置埋葬著過去的羅彬瀚。
羅彬瀚不知道這倆人是不是認真的,但在接下來的旅途中他總是被拖出去強制散步。他們不敢離開飛船太遠,只在能一眼望得著荊璜、雅萊麗伽或莫莫羅的地方行動,隨時防備著那些殺手找到他們。有時他們也討論接下來的行程和計劃。通過馬林和霜尾的交談,羅彬瀚大致曉得他們已從迷野帶繞過舊星河戰線,來到漫無邊際的外域空間里。
他們仍在按照雅萊麗伽從幽隱號上獲得的坐標調查星球,但并非每一個都去。如今寂靜號只會停靠在沒有生命,又或至少是沒有文明存在的地方。也只有這種時候荊璜會從房間里出來,飛去遠方逛個兩三天,回來后再重新上路。波帕和喬爾法曼則另有一套行事辦法,他們會坐著寂靜號內攜帶的子艙飛行器環星飛行數圈。因為據說綰波子貼身攜帶的玉飾里藏有一個能被波帕接收的發信器,足以讓波帕在一定距離內感應到她。
雙方的努力最終都付徒勞。無論荊璜在找什么,他和尋找綰波子的小分隊都一樣毫無收獲,只有藍鵲的資產在旅途中越發壯大起來,它現在基本占領了溫室,還得到一個小房間開辟法術花園,從中獲取大量制造布、紙和藥物的原材料。當寂靜號落在一顆蘊含豐富魔力水晶的行星上,它甚至以此作為施法材料,重新給自己做好了兩根閃閃發亮的水晶肋骨、跟波帕合作修好了羅彬瀚的引力器,還幫他弄了弄腸子和腰椎。
在將羅彬瀚局部麻醉以后,藍鵲切開他的肚子,對里頭的情況研究了良久,然后跟頭皮發麻的羅彬瀚說:“看來我低估了你的愈合能力……奇怪,你和我工作服材料變成的仿生器官融合太好了,通常那應該怎么樣都會有點排異反應。我本來以為會看到你肚子里爛死了一團肉瘤。”
羅彬瀚覺得那未免有點過分了。不過藍鵲看起來并無惡意,還詢問羅彬瀚是否要繼續更換器官。它仍然能給羅彬瀚換個更保險的替代品,并且耐用性和功能性上都要比原來的強些。
除了可能會妨礙到荊璜的強迫癥滿足,羅彬瀚看不出有何不妥,反正他已躺在了手術臺上,索性便讓藍鵲繼續它的工作。最終他獲得了更強的腰椎和更強的腸道,據說其消化功能足以超越常人十倍以上。
“我是不是能去參加大胃王比賽了?”他隨口問。
“你的大腸沒問題,但胃不行。”藍鵲警告道,“我可以幫你換個胃,不過那超出了我的義務范圍,我得按白塔標準收費了。”
羅彬瀚其實覺得未嘗不可,但最終還是沒有這么干。價格固然是一方面的考慮,他也不太愿意丟掉太多屬于自己的原生器官——尤其是藍鵲告訴他這些替代品并不會比原來的更結實多少,除非能弄到更好的材料。那通常沒法靠挖礦或粗加工獲得,只有專擅此事的法師們才懂得如何獲取。
既然在抗揍能力上無所改善,羅彬瀚也不再強求,繼續著他勤勉的背書大業。當他終于背到《連山歌》最后三百字的釋義時,寂靜號降落到了一顆翠藍色的美麗星球上。
馬林和霜尾沖過來拖他出去,嚷嚷著要讓他看一個奇觀。這種事已經屢見不鮮,因此羅彬瀚并沒放在心上。他被半挾持著走下飛船,看到外頭正值午夜,三個不同顏色的月亮掛在空中,彼此交相輝映。
“就這?”羅彬瀚不屑地說。
霜尾把他腦袋的方向往斜下方掰了一點,使他的視線轉向不遠處的山脈。憑借遠超常人的夜視能力,羅彬瀚能清楚望見山頂上有好幾個圍著樹葉的野人正在跳舞。
他們又跳又叫,用雙手捶打自己的胸口,隨后紛紛坐上一艘類似木筏的簡陋載具,在山石上劃動起木槳。就在羅彬瀚的注視下,那載著野人們的筏子漂了起來。它騰空而起,越過山巔的古木和峻巖,遠遠地朝著那三個月亮飄去。
野人們蕩舟遨空,消失在星海與月亮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