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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4 搖籃曳曳而晃(中)

  吃完早飯以后,姬藏玉在牢房里到處轉悠。牢里沒有多余的東西,他只能把那幾根憑空出現的野果枝揉碎,用它的汁液在牢房中間畫出一條線。

  雅萊麗伽起初看不懂他在干什么,直到那條不偏不倚、縱橫筆直的中線畫成。她看看左邊的自己,再看看睡到右邊去的姬藏玉,終于恍然大悟這就叫做“私人空間”。然而令她困惑的是,姬藏玉把所有必要的生活設施主要就是一條手臂粗細、通往牢房外的排污管道,以及每半個月會流出少量清潔用水的吊頂水孔全部都劃給了雅萊麗伽。她不禁好奇對方是否要每日一次穿越這條界線來解決他的生理問題。

  等到獄卒們發現有人換了房間時已經是下午了。當時薩緹牽著一條粗重的鐵鏈穿過走道,鐵鏈末端綁著三個身穿步袍、神情迷蒙的僧侶。

  他快樂地吹著口哨,把僧侶關進深處的牢籠,然后原路走回去,途中兩度經過雅萊麗伽的牢房。雅萊麗伽看著他從自己牢邊走開,已經前進了好幾步,突然間身影頓住,然后倒退著走了回來。

  “嘿,美人。”他盯著雅萊麗伽牢內說,“我不記得給你安排的是雙人間呀。”

  雅萊麗伽躺在牢房左側,懶懶地抬頭看了他一眼。這會兒她已經吃了好幾顆野果,稍微攢下點力氣,可不愿意浪費在薩緹身上。

  薩緹等了一會兒,沒趣地轉過視線,看向右側的姬藏玉。后者正靠在墻邊呼呼大睡。

  “喂,小鬼。”他敲敲牢門,發出哐當巨響,“誰給你換的房間?”

  依舊沒人理他。薩緹在外頭徘徊了幾圈,最后還是沒敢打開牢門,冒險讓這兩人對付自己一個。他踢踢踏踏地跑開,半天后帶著一大串人熱鬧喧天地回來了。

  走在最前面的是烏頭翁,面色比平常更加漆黑。這老巫醫剛剛出現在牢邊,姬藏玉一個打挺跳了起來。他鼓起臉頰,十幾枚果核如連珠炮般噴射出去,全部打在烏頭翁臉上。

  烏頭翁氣惱地咆哮著,張嘴準備念誦經文。他剛發出第一個音節,一枚果核便打進了他的喉嚨里。打得又準又快,顯然蓄謀已久。

  他痛苦地猛咳。不幸的是站在旁邊的并非他自己的擁躉,而是滿臉笑容的薩緹。半羊人用極度關切的聲調不停詢問他的狀況,左手猛拍老巫醫的后腰,另一只手則虛攔在隨從們身前,不允許任何人破壞他對尊敬的曼羅斯提拉大人實施救助。

  烏頭翁咳得說不出話來。他盡管有著禁忌的知識與魔鬼的心腸,肉體卻著實脆弱。遺憾的是他那豐富的人生經驗仍然幫助他在最后免于窒息暈厥,成功把果核吐了出來。

  “你這個不識好歹的倒壺鬼。”他在盛怒中厲聲吼道,“腐坑墳墓里孵出來的雜種小畜生,妓女與濕奴的下賤崽子”

  姬藏玉從地上站了起來,朝著牢門的方向走去,身上綻放出一種很不自然的光輝。那是絕不應當出現在“鐵髏虹”內的情況,牢外的所有人都明顯地震動了。獄卒們大多和烏頭翁一樣后退,而隨從們則忠誠地上前護衛他們都籠罩在厚重的護甲里,目光僵直遲鈍,看起來頭腦不甚靈活。雅萊麗伽推測他們和維拉爾身邊的黑騎士一樣,是某種改造手術后的產物。

  她微微伏下腦袋,裝作對剛才發生的一切渾不在意,心中暗暗琢磨著烏頭翁所說的話。她對這老頭豐富而骯臟的詞匯一點也不覺得意外,但卻察覺其中某些用語頗不尋常:“腐坑”是一個亡靈法師們常用的設施,而“倒壺鬼”不屬于她知道的任何生物俗稱。就像“曼羅斯提拉”這個發音罕見,且特意放在名字前頭的姓氏,“倒壺鬼”一詞也在刻貝城中有悠久的歷史,被用以形容那些連人身自由都失去的破產者。盡管這個詞隨著刻貝城的崛起而廣泛流傳,它仍然不應該掛在一個靜默學派成員的嘴邊。

  雅萊麗伽把這件事記在心頭,繼續偷看局勢發展。姬藏玉在一片森嚴的戒備里走到牢前,把手伸向牢籠的間隙。

  他剛剛將指尖探出欄隙,無數鐵針從兩邊的欄桿里生長出來。至少二十根咒鐵針穿透他的手指,往肉里灌注一種溶解性毒素。那是任何試圖將身體跨出牢房者都會遭到的對待,雅萊麗伽就見過一個矮小的精靈類在極度絕望中把頭探出鐵欄,試圖靠著自己幼童般的體型擠出去。它的結局無需多言,烏頭翁在事后回收了遺體頸下的部分。

姬藏玉的身體晃了晃,最后還是  撐住了。黑血沿著咒鐵針流出,墜落到地上。他稍稍往回抽拉手指,針刺便開始松動,允許他的手回到牢內。

  那讓牢外的每個人都松了口氣。盡管沒人知道他是怎么進了雅萊麗伽的牢房,至少他沒法輕輕松松地出來。相比之下,他對毒素的抗性倒是小事一樁。

  姬藏玉把手收進袖子里,筆直地盯著烏頭翁。他用一種肯定的語氣說:“你們是天陀羅的傳人。”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烏頭翁有點厭煩地斥責道,“閉嘴,你這煩人的小怪胎。”

  他舉起鳥嘴杖。當他開始念動咒語時,雅萊麗伽看見姬藏玉的后頸處飄起一根細長的白繩。

  “怒火于事無補,德勒文。你不該浪費素材。”

  一個女人的聲音響起在走廊中。那聲音聽起來干澀、幽冷,卻有奇異的吸引力。雅萊麗伽從流動的空氣里聞出似香似臭的苦腐氣味,令她想到那些沉積百年的黑暗密林。

  烏頭翁停下動作。他把鳥嘴杖駐回原地,目光因警惕而發出幽光。受辱的怒氣轉眼從他臉上消失無蹤。

  “夫人。”他像平常那樣不動喜怒地說,“什么風把你吹來了?”

  牢房邊緣出現了一抹近黑的深綠色。雅萊麗伽不自覺地繃緊了神經,暗中注視那個曲線玲瓏的身影。

  她知道那一定就是“枯葉夫人”,可看到的景象卻大出她的意料:無數枯黑的死葉覆蓋在她身體表面,蓋住胸部與下體。她裸露的肚腹和手臂全都翠綠鮮艷,帶著葉脈的紋理。在她膝蓋以下是一條長長的,如蛇尾般蜿蜒粗壯的樹根。

  那不是樹妖,不是林精,不是任何一種精靈。那似人非人的形象令雅萊麗伽茅塞頓開:“枯葉夫人”很可能不屬于任何一個傳統意義上的約律種族,而是利用熒光物質鈣反應來轉換神經電信號的高等文明被聯盟官方認證為合法智慧種族的“朵靈”。

  枯葉夫人游到了牢籠邊。她的臉是一朵花紋酷似人面的白色小龍蘭,沒有真正的眼睛,由透明纖絲組成的頭發卻在空中自由地飄浮,折射出不同的顏色。雅萊麗伽推測那是某種替代視覺功能的感光器。

  她剛到牢門前,頭頂感光的植物纖絲立刻全朝向姬藏玉。這似乎令她疑惑了一會兒,隨后她垂下花朵組成的臉,對著表情不悅的烏頭翁。

  “午安,德勒文。”她說著話,聲音從她腹內發出,“我來取走我的眼睛。”

  她旁若無人地游向牢房深處,薩緹剛剛關押那幾個僧侶的房間。幾聲短促的慘叫從那里傳來,雅萊麗伽看到姬藏玉的衣袖猛烈晃動了一下。

  枯葉夫人很快就游了回來。她藤蔓組成的須手上掛著六個血淋淋的眼球。獄卒們都低頭退開,只有薩緹笑嘻嘻地迎上去,殷勤地為她擦拭沾在樹根上的血跡。

  “哎,夫人,您來得正是時候。”他膩聲膩氣地說,“咱們這兒剛來了個愛串門的小鬼頭。”

  枯葉夫人看來確實不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她聽薩緹說明了這起神秘的換房事件,臉部的小龍蘭微微縮張,像是正感到好奇。

  她轉向牢中的姬藏玉:“這是你做的嗎,孩子?”

  “不是。”姬藏玉說。

  “那么你知道這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

  姬藏玉答得很果斷,但沒人能確定他是不是在撒謊。枯葉夫人安靜地思索起來。

  在旁邊的烏頭翁臉色很糟,他剛要開口說什么,姬藏玉用手指敲了敲牢門。這一次他敲著欄桿的內側,確保不會觸發任何防御措施。

  “你是這里的主事?”他對枯葉夫人問道。

  “你可以這么說。”

  “目的?復活天陀羅?”

  雅萊麗伽注意到這是少年第二次提起“天陀羅”這個詞。而枯葉夫人看起來也和烏頭翁一樣毫無頭緒。她微微偏頭,花瓣向四周舒展。

  “我們不想復活任何人,孩子。”她柔聲說,“亡者都應永逝,再不重返。”

  “那你等意欲何為?”

  枯葉夫人揚起臉,看了看窗外。

  “樂園。”她頓了頓說,“或者家園。”

  這個答案在雅萊麗伽聽來已經沒有任何誘人之處,姬藏玉卻沉默地低下了頭。他考慮了片刻,然后又敲敲牢門。

  “放我出去。”他要求道。

  枯葉夫人的頭發滾卷著,像深水里的藻叢在起舞。她有點費解地問:“理由?”

  “我要入伙。”姬藏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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