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藏玉晃了一下身體。雅萊麗伽以為他要倒下,但緊跟著他便退回到走廊里,讓出足以令雅萊麗伽通過的空間。他皮膚上的鬼臉印記開始游弋撕咬,像上次那樣啃食他的血肉。它們是如此貪婪又眾多,要不了十幾秒就會讓人渾身浴血地倒下。
無論雅萊麗伽能做什么,他看上去都敗局已定。這念頭不止雅萊麗伽有,烏頭翁和獄卒們顯然也是這樣認為的。他們明顯松懈了,烏頭翁甚至往前靠了兩步,走到足以跟姬藏玉正面說話的前方。
“鬧劇結束了,孩子。”他說,“看來你沒有自愿為樂園效忠的意識。不過我們仍然可以利用你剩下的部分……”
他的話語戛然而止,因為姬藏玉又抖了一下衣袖。他的皮膚上冒出一層流溢彩光的薄膜。
透明如水泡的薄膜快速膨脹,轉眼已經撐出他的身體外。它看去脆弱得經不起指頭戳刺,結果卻把那些鬼臉從姬藏玉的皮膚上隔離開來。獄靈們不依不饒地緊貼著光泡飄移,在上面壓出一個個深坑,但卻沒能再傷到光泡里的少年分毫。
姬藏玉朝那些鬼臉打量了一眼,扭頭望向雅萊麗伽。
“半刻。”他說。
他又踏足沖出,帶著身外的光泡撞向獄卒們。那層阻攔獄靈的光膜對他本人卻毫無影響。當獄卒們被氣泡擠得動憚不得時,姬藏玉卻能自如地把衣袖伸出光膜外,掃得對手們人仰馬翻。
他并非完全占據上風。光泡上的凹陷正在加深,幾乎能映出獄靈們脖子和肩膀的輪廓。任誰也瞧得出它不足以提供長久的防護。烏頭翁馬上往后退去,他的護衛們則無畏地上前爭取時間,和姬藏玉在狹小的空間里纏斗起來。
戰況陷入了膠著。只有姬藏玉能靈活地用衣袖攻擊到護衛們,而后者的武器卻無法穿越那層輕薄的防護。但與此同時,姬藏玉卻也總是避免讓他們過多地擊打到彩光表面。
他們的搏斗像疾風掃蕩飛葉,在狹窄的通道里造成了劇烈的氣流,獄卒們也很難上前幫忙。雅萊麗伽趁這個機會鉆出牢籠,跑向倒在地上的孕婦。
半刻。她不熟悉這種時間計量的單位,但估計那是姬藏玉能夠抵抗獄靈的極限。
一切發生得飛快。當她抓著瓶子跑到婦人旁邊時,那感覺不過是幾個呼吸的時間。婦人倒在地上抽搐呻吟。少量鮮血混雜在一大攤羊水里,把她的裙子徹底打濕了。
鐵鏈拉拽住雅萊麗伽的角,讓她差點夠不到那個婦人,她忍他們的搏斗像疾風掃蕩飛葉,在狹窄的通道里造成了劇烈的氣流,獄卒們也很難上前幫忙。雅萊麗伽趁這個機會鉆出牢籠,跑向倒在地上的孕婦。
半刻。她不熟悉這種時間計量的單位,但估計那是姬藏玉能夠抵抗獄靈的極限。
一切發生得飛快。當她抓著瓶子跑到婦人旁邊時,那感覺不過是幾個呼吸的時間。婦人倒在地上抽搐呻吟。少量鮮血混雜在一大攤羊水里,把她的裙子徹底打濕了。
鐵鏈拉拽住雅萊麗伽的角,讓她差點夠不到那個婦人,她忍著頭骨被拉拽的疼痛蹲下去,檢查孕婦的狀況。她從孕婦的種族判斷一個正常的生產過程至少需要數個小時,可對方的種種表現卻告訴雅萊麗伽她的子宮已經開始收縮——那胎兒就要出來了。
雅萊麗伽還不能完全確定姬藏玉的計劃,但事情已由不得觀望,她只好隨機應變。她聽到護衛的劍斬空時發出錚響,獄卒們亂哄哄地高聲喊叫,烏頭翁又在念誦某種經文。她來不及回頭看上一眼戰況,而是把手伸進婦人的裙內,幫助她拓寬通道。
情況很糟糕。檢查的結果告訴雅萊麗伽這婦人很可能是首次生產,意味著風險更大而時間更長。她不清楚“半刻”會有多長,可如果它長到能讓一個孕婦順產,那么顯然也足夠姬藏玉從這里一路打到鐵髏虹的出口了。
她的視線不由地落到對方高高鼓起的肚子上。被姬藏玉扔下的祭刀就在不遠處,她伸腳便能勾到。她的知識足以讓她準確地把胎兒取出來,但這里沒有任何醫療工具能在之后幫助孩子的母親。
這個念頭在她腦中閃過。她感到心跳重重地搏動了一下。維拉爾的臉在她眼前一閃而過。
她咬住嘴唇,把姬藏玉扔給她的玉瓶打開,搖了搖里頭的液體。它遠比外形沉重,當雅萊麗伽搖動它時,聽到里頭有細微的水聲。
孕婦正在斷斷續續地尖叫,喘得像是肺部正在著火。雅萊麗伽扶她抬起一點身體,用瓶口撬開她的嘴唇,把瓶中淡紅的液體倒入她口中。那液體的成分雅萊麗伽認不出來,她只好希望自己給孕婦喂了恰當的分量。
瓶中液體流入孕婦的口中。起初幾秒什么反應都沒有,可緊接著那婦人的尖叫卻變得更響了。她的身體滾燙,在混亂中攥住雅萊麗伽的手臂,竟然令雅萊麗伽感到了一陣疼痛。
她的力氣還在增長,眼睛大睜著,流露出恐慌與害怕,可痛苦的神色卻大大減少了。她腹部的收縮和痙攣開始加劇,但卻變得更規律而有力,證明她正有意識地將胎兒從體內排出去。
雅萊麗伽意識到這婦人正逐漸恢復力氣,甚至恢復得有些過了頭。她非但沒法再幫上什么忙,反倒不得不注意躲閃,以免被對方在神經異常的亢奮中抓傷。更令她感到不安的是,當婦人的呼吸徹底恢復節奏時,她清楚地看到對方渙散的瞳孔中流露出狂亂的喜悅。那不同于使用了某麻醉藥物后的意識混沌,而像是沉醉于某種雅萊麗伽看不見的景象。
在這極度疼痛的分娩時刻,雅萊麗伽想象不出她何以會露出這樣的表情。那反常令她不由地停頓了一會兒,然后便從婦人掀起的裙子底下看到一小個血淋淋的腦袋。
胎兒就要出來了。她想到這件事,忘卻了剛才那一幕給她留下的陰影,伸手去幫助胎兒從口上脫出。她背后的風聲已經變得十分輕微,而烏頭翁煩人的念經聲卻愈發響亮。雅萊麗伽從他的聲調里聽出了一種勝券在握的自信。
她控制著自己不回頭去觀望戰況,只顧低頭接生。除此以外她做不了什么,那根穿在她角上的咒鐵鏈子不允許她走那么遠。
一塊沾滿污血的鮮活肉團滾落到雅萊麗伽手中。她有點意外地發現這嬰兒的雙腳是反踵的,個頭也比普通的人類嬰兒大得多。當雅萊麗伽抱起他時,他開始用一種非常刺耳的聲音怪笑,雙手在空中亂抓,仿佛正和某種無形之物嬉戲。
雅萊麗伽感到有點輕微的惡心。她以為自己會喜歡任何生命的幼崽,可內心深處卻承認這嬰兒并不討人歡心。當她轉頭看向嬰兒的母親時,發現那婦人臉上流露出的厭惡比她還要強烈十倍。這并非她自愿孕育的孩子,看起來也未能激發出她絲毫的母愛。
那事實讓雅萊麗伽微微震動了一下,但沒時間多想這件事。她抱著胎兒回過頭,發現姬藏玉已經跪坐在通道中,任憑兩個護衛擊打著他的護罩。那層保護著他不與獄靈接觸的光膜上擠滿了獄靈們干瘦的身軀,近得幾乎能貼到他的皮膚。此外他的衣袖上還沾滿了某種銹痕般的菌斑,像某種致死性的詛咒,正逐漸朝他身上蔓延。
那菌斑無疑正是讓姬藏玉動彈不得的原因。他用衣袖擊打護衛,同時也將那詛咒帶進了自己的防護當中。雅萊麗伽抱著嬰兒,叫了他一聲。
姬藏玉回過頭,他的下巴上已經沾上了一點灰腐的顏色。
“扔過來。”他說。
雅萊麗伽照辦了。她將嬰兒擲向姬藏玉,本以為他會伸手接住,結果那條白繩鉆了出來,吊著嬰兒越過姬藏玉,把它扔在兩名護衛中間。
護衛們對這意外情況遲疑了一會兒,而那嬰兒的笑聲變得更加尖銳而恐怖。短短幾秒之內,他的聲音已然高亢得令人忍受。
“咿——咿——”
嬰兒像在嚎泣,又像在怪笑。他的兩只反踵興奮地亂蹬,眼瞳無規則地轉動、擴大,最后把整個眼眶占滿。
“咿——咿里——依麗特絲!”
雅萊麗伽感覺自己從嬰兒的哭笑里聽到了某個人名。那不像錯覺,因為嬰兒的聲音正變得越來越清晰,仿佛他的聲帶在這短短幾息里就已發育成熟。那聲音益發令人痛苦,如同有人正在她的顱腔內抓撓。
烏頭翁同樣忍受不了這種聲音。他徒勞地堵住耳朵,厲聲命令道:“殺了那小野種。”
護衛們遵從他的命令,將劍尖戳向嬰兒的頭顱和心口,而就在烏頭翁發出命令的同時,那嬰兒也像是有所知覺般尖叫起來。
“出去!”他嚎哭道,“趕出去!”
跪在地上的姬藏玉一下動了起來。他那被詛咒侵蝕的身體陡然變得輕盈無比。他飄到了兩名護衛中間,那兩個曾令他左支右絀的對手便倒下了。他們的咒鐵劍刃發出慘白的光亮,在所有人的視線中軟化融解,落成一灘漆黑的鐵汁。
荊璜抱起地上的嬰兒。這時他身上散發出強烈而扭曲的焰光,在那曾光芒的干擾下,雅萊麗伽甚至看不清楚他身體的輪廓,只能分辨出一團火紅而流動的色塊。一種荒誕的錯覺侵襲了她,令她感到視野中的熱源只是一團混沌的色彩,而非真實存在的活人。
她聽到烏頭翁在說話。不再那么充滿自信,這次他充滿憤怒、遲疑和恐慌。
“你,”他說,“這是什么?”
“看不明白嗎?”
從光芒中傳出了酷似姬藏玉的回答。雅萊麗伽隱約覺得那聲音比她過去所聽的更成熟一些,不像少年的嗓音。但她從未聽過第二個人有那種別扭生疏的聯盟語發音。
那聲音從容、遲緩,帶著一點嘲笑般的輕松,緊跟著又說:“生鬼地,開鬼瞳。飲紅泉,識無間……此處主人想要蘇生,想趕你們出去,懂了嗎?”
烏頭翁又開始念誦經文。
“德勒文,停下!”他后方的枯葉夫人忽然喝止他,“那嬰兒和孩子不對勁,你已經召喚過獄靈了。你不能被帶進去……它們在干擾你的思維!”
嬰兒在姬藏玉懷中竊竊地發笑,使聞者心驚肉跳。那聲音似乎加劇了烏頭翁要消滅他的決心,因此完全無視了枯葉夫人的警告。他加快了念咒的速度,同時自己則往后退去,讓獄卒們為他爭取時間。
那其實沒有任何必要。姬藏玉看起來毫無追擊的意圖,只是靜靜在原地站著,就連嬰兒也不再用他響亮的怪聲折磨人,只是低低地吸氣喘氣,聽起來卻仍像是怪笑。烏頭翁在他“咿——咿——”的低喃聲中念完了經文。
什么也沒有發生。姬藏玉仍舊站在原地,像是懸在空中的一團紅斑。鐵髏虹那禁錮了無數人的咒文失效了。
嬰兒開心地直發笑。
“咿、咿,依麗!”他在姬藏玉懷里唱歌似地說,“依麗特絲!回!回!”
烏頭翁再也沒說話。他粗重的呼吸和吞咽口水的聲音全部落盡雅萊麗伽耳中,本該令雅萊麗伽感到快意,但此刻牢中所有人都保持著奇異的靜默。
“如此。”姬藏玉說,“那就回去吧。”
狂風從那團流動的紅色中刮出,向著四面八方擴散。雅萊麗伽看見風中舞動著無數翠綠的光點。它們如此熒亮美麗,炫目得讓雅萊麗伽喪失了視野。某種漆黑狹長的物體混在風中,貼著她的頭頂穿了出去。她聽到背后有金屬的撕裂聲,回過頭時發現是那扇用以通風的小窗。
現在已經不能再說是“小窗”了。它變成了一個渾圓的大洞,狂風通過它撲向牢外,把雅萊麗伽也往那光亮刺眼的洞口刮去。
雅萊麗伽竭力想要穩住身體,逆著風向去查看姬藏玉的狀況。在這過程中她驚訝地發現自己角上的鐵鏈不知何時被平整地削斷了,只剩下很短一截在風中搖擺。
她在這完全意想不到的時刻自由了,就連出口也近在眼前。盡管外頭并非平地,她卻大可以攀著鐵髏虹出去。但這會兒她卻沒有一點逃跑的意思,直到那條白繩飄了出來,一端掛在她的腰上,另一端則纏住了孕婦的腳。
那繩子以驚人的力道拖著她們兩個飛向窗口,雅萊麗伽絲毫也拉拽不動。在無法反抗的惱火中她甚至對它的無害感到困惑——依這繩索的力量,哪怕只是纏住腰,恐怕也足以把烏頭翁給擠成兩段。
她和孕婦被拖出窗口,拋入空中。高處的山風吹得她們天旋地轉,根本分不清上下。雅萊麗伽在混亂中看到那無窮無盡的繩索末端還插在窗口內,從里頭拖出三個盲眼的僧侶。
這景象從她視野里一劃而過,轉眼已經遠在千米以外。最后她和孕婦都落在一片潮濕的野地上,茸軟芬芳的嫩草扎著她的臉,而陽光燦爛明亮,讓她一時間抬不起頭。
三個盲眼僧侶也落了下來,掉在她的旁邊。他們對剛才牢中發生的事所知有限,此刻也只能茫然地摸著身下的青草地,對彼此發出詢問安好的聲音。那些對話總算讓雅萊麗伽回到現實,她想到姬藏玉和烏頭翁,立刻抬頭四處張望。
他們落在一座低矮平緩的山坡上。前方是樹林和澗溪,漸次通向平坦的原野地帶。而后方群峰遞起,最中央位置是兩座高及流云的裂峰。在它們中央巨大的裂谷上空,懸掛著一道細長漆黑的拱線,如同聯通著兩座山峰的虹橋。
雅萊麗伽目不轉睛地望著它。她發現自己在愛著維拉爾時從未認真打量過鐵髏虹,或許是為了不讓自己有任何心理負擔。而如今她終于有機會細觀它的真實面貌。它那曲面上無以數計的尖刺與懸鏈、輪廓如鬼臉的小窗,還有從各處接口縫隙中蔓生出來的枯樹根……當那些令人感到畏懼的細節相隔了如此遙遠的距離后,它們看起來反倒纖細而精美,猶如虹橋本身鏤刻出來的裝飾物。
枯樹根和尖刺上只掛著幾具風干的尸體,而那些小窗后頭卻隱隱閃動著翠光。那種不自然的翠光越來越強烈,最后竟然映滿了整片天空。
一度刺痛雅萊麗伽雙眼的太陽變得黯淡而飄渺。染上翠色的山云則扭曲翻滾著,像火焰般洶涌躥躍。它們聚集在漆黑的虹橋附近,使得雅萊麗伽很難分辨是否有人正從里頭逃脫。
她旁邊的婦人也緩了過來,喘著氣爬到她旁邊,一起望向色彩詭譎的空際。當婦人看見黑虹時強烈地瑟縮了一下,臉上卻流露出著迷的神色。
“那是我們剛才在的地方?”她有點不太確信地對雅萊麗伽問道。
雅萊麗伽點點頭。
“它看起來……很陌生。”婦人囁嚅著說,“里頭的人怎樣了?”
雅萊麗伽無法回答。漆黑的虹橋在翠云中時隱時現,似乎散發出扭曲的光暈。當云氣被山風吹走時她們終于發現那并非錯覺。黑虹本身正在燃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