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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2 鐫銘墀下之言(上)

  從那霧徑中回來后它開始做夢。

  睡眠,那對它并非必須之事。在漫長歲月中它端坐于洞穴狂風之上,將聆聽龍吼作為僅有的消遣。若連這一點聲響的樂趣也拒于意識之外,它便不知還能做些什么。在如同死一般的沉眠中,既沒有清醒時自由的思考,也無法去向任何它想去的地方。它只能在黑暗中無所知覺地靜止著,像一塊沒有生命的頑石。它很少愿意那樣做,而是在黑暗中睜大眼睛,調用自己一切能使用的感官。

  但現在它開始做夢了。一個充滿色彩的夢,它坐在飛龍上沖出深淵,墜進云霧的浪濤中。夢里沒有國王與使命,它只是隨心所欲地飛行,從每一座長滿綠枝的峰頭經過。那夢境太過甜美,它很快便因不安而驚醒,發現槍尖已在盤巖上擱置許久。

  它繼續磨礪武器,又去看自己養的飛龍。斯頓伯恩像往常那樣頑固暴戾,它只能捉來深淵底部的食骨甲蟲飼喂。其他的龍都很安分,乖乖聽從它的指令,當它伸手撫摸莉斯蕾洛那青金石般的頦部鱗片時,四胞胎里的小妹妹眨動巨大的眼瞳,緩緩流露出歡喜神色。那叫它很驚異,因為飛龍鮮少表達感情。大部分飛龍的血是泉水般冰冷的,心臟外覆蓋著類似鱗片的皮質硬殼。它們能像死物那樣保持長久的安靜,只有在渴望狩獵時才顯得躁動。

  現在它感覺到了更多的東西。這些也全都反映在了它的夢里。起初夢境里反映的內容十分忠實,只有它過往游歷的記憶碎片,而后卻變得狡猾起來,加入了許多它從未做過的事:它夢見自己是一個村莊的小孩,和許多其他小孩一起玩游戲,那游戲的規則它并不知曉,只是到處跑來跑去,口中高喊著“哈嗬!哈嗬!抓住了!”,然后便追趕其中某個穿黑衣的孩子;還有一次它在參加婚禮,被請求替新娘做一個最好看的花環,于是它爬上一顆極其巨大的花樹,爬了整整一晚上,才折到那根開滿絲綢花朵的枝子。那太費周折了,它已聽見客人們唱歌的聲音,唯恐錯過婚禮,于是急急忙忙從枝頭跳下去,還沒落到底便已醒來。

  這些夢是它從未干過也從未想過的事。可如今它們卻不請自來,混雜在對它細語或呼喊的風聲中。它迷惑了許久,最終才發現那些夢中的景象來自于阿倫登留于上層宮殿中的黃金大門雕刻。阿倫登將諸神的往日鐫刻其上,其中也有許多描述凡世生活的篇章。在它尚未離開深淵以前,這些雕刻便是它對塵世的認知。但那時它并未做夢,因為它們畢竟只是一塊塊精美燦爛的金屬板。

  它的夢越來越紛亂,漸漸分不清來源。從深沉的長眠到短暫的憩歇,只要它的思想從那片狂風鼓噪的黑暗里脫離,夢境的色彩便如潮水高漲。在海底,在天空,在泥土與枯葉之下,它夢見每一個季節的角落。蠕蟲在暴雨的泥濘下咀嚼腐草與落葉,如同它深藏地底,在死寂的國度里細細琢磨每一個夢境。夢里它是各種各樣的事物,有時候什么也不是。維羅奧。國王給它的名字在夢里總是了無痕跡。

  在被國王召喚以前,它做了一個尤為奇特的夢。夢中它在灰霧迷茫的小徑上奔跑,旁邊是噴火的鐵船,船底懸著幾千幾萬條鐵鉤,鉤上掛著天鯨般巨大的灰鰭魚。它自己也成了一條魚,但它是一只斑魴鮄,有著鳥翅般寬大的側鰭,遨行在霧云間。它飛到那過去的王座上,看見國王正不斷捏造萬物。

  這一次不是影子。它看到金色的國王,像火光映照下的黃金雕像,穿著赫瑪用龍鱗、天鯨皮、鳳鷹羽毛、寶石樹杈與蟲筋制作的長袍。那袍子的上部緋紅如血,是赫瑪用冰洋深處的巨蟲染成。那些巨蟲并非國王創造,而是從獄火的灰燼里自行孵化。它們碩大、蠢笨而又貪婪,終日啃噬著海底的泥床。國王認為它們終將洞穿塵世,叫灰燼下方的獄火透上來,因此便吩咐自己的三個子女去將海中巨蟲鏟除。

  它的三名兄姐奉命而去,花了十五個冬季才完成。未能腐爛的蟲尸碎塊堆積在冰山上,比塵世上任何一個國王的宮殿都高。那是多了不起的功績!火神恩頓想把它們燒成一座灰山,赫瑪卻發現浸入冰洋的蟲血色澤美麗。她弄來小山般的香料與防腐草藥,跟蟲血混合,再把制好的長袍浸泡在燃料中。她又融化了山腹里的精金,還有琥珀與自己的頭發,在緋紅長袍的底部繡滿金絲,組成贊頌阿薩的字樣,又像四射的光芒。這件長袍可以覆蓋整座凡人的城鎮,永遠也不腐壞或崩線,唯有國王才能穿上。每回它走進那無盡廊柱的長廳,便可看見國王穿著這身長袍。廊廳里的國王是衰老疲憊的,但長袍依然鮮亮輝煌,緋紅潤艷。它在塵世上看到的全部的花,全部的血與全部的火,還有孩童的嘴唇與獄火的反光,都沒有這樣驚心動魄的紅。吞噬世界的巨蟲卻有這樣漂亮的紅!

  紅袍子的褶裥邊點綴著寶石樹杈,燦然閃亮;邊角滾鑲了鳳鷹羽毛,華彩燁艷。廊廳里的國王穿著它,好像一棵開著繁英的巨樹,花葉都是美的,樹干卻已蒼老衰敗。可是夢里的國王看起來卻很年輕,威嚴而又精神,紅袍只是他的小小打扮。夢的主人在霧中盤旋,繞著它年輕父親的肩膀飛。它又聽到國王的大笑,自言自語的聲音也像雷霆般隆隆震響。

  “這一切最好永遠也不結束!”它聽到年輕國王這樣說。

  正是那時它醒來了。風聲里回蕩著金鐘交織出的鳴樂,正是廊廳里的國王在召喚它前去。它從黑暗里悄然爬起,卻發現自己的臉頰是潮濕的。它吃驚極了。這意味著什么呢?走向廊廳的路上它仍在想。

  它覺得那肯定與它所做的夢有關。國王把創造的夢丟在了那充滿霧與影子的地方,這是多么可惜的事。可是能否把夢從那里再拿出來,還給它原先的主人呢?它不敢問國王,因為國王只是稍稍睡醒了一會兒,看起來比先前更疲倦。他問它極北之柱的進展,認同它對時機的判斷。做這一切時,它都坐在國王的手掌上。

  “維羅奧,你應抓緊時間。”國王說,“到摧毀最后的柱子時,你需要其他全部的創世之光。然后這一切便結束了。塵世再也不需為獄火憂慮。”

  “是。”它說。這時它想起自己的夢,心中便感到不安。國王又陷入了睡眠,它悄悄地往回走,心里第一次思考起國王是怎樣創造世界的。那半點不難,創世是國王早就做過的事,但那時國王身上未曾分出九道塵世之柱里的光,現在他須得收回這些光,才有能力抵抗獄火——但是現在的國王也衰老了呀?創世之光能令他重返青春嗎?他又怎樣令死者返回呢?它以前從來不想這些,因為國王得威能是遠遠在一切之上的。

  但是,有個微風般的小聲音說,老人是個例外。他不在國王的威能里。那條灰霧重重的小徑,阿倫登的雕畫里一次也沒提到。可是倘若國王要使一切回歸舊日,他怎能不拿回自己掉落在灰霧小徑里的夢呢?

  它開始為這件事所苦惱。在黑暗里,在幻夢里,憂慮和迷茫啃噬它的寧靜,當天鯨的鳴歌之季到達尾聲,它與穆勒卡昆一同飛出深淵。它先去沐倫恩的柳林,果然又在那里見到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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