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們鏗鏗地往前走著。自從他們出現在世上以來,好像就這么一直向著天際前進。
他們無盡的征途是要奔赴什么樣的戰場?看到他們的人根本不得而知,只能看見他們行進的腳步,讓人相信他們永遠也不會停步。可是他們的盔甲太破舊了,在漫長的旅途中生滿銹蝕,綴著葉狀甲片的細線漸漸磨損。走在頭一個的士兵,他拿著沉重的長柄刀,右手護腕磨損的最嚴重。他走著走著,那護腕像漏氣的長管氣球,一點點朝側邊歪斜。然后——咚!它從士兵的身上脫落,重重掉在地上。
沙丘高高地涌起,將士兵們的隊列吞沒,丘頂生長出一朵巨大的靛藍花朵,蕊上靜坐著一個多頭多足的雕像。當那花多花凋謝時雕像燃燒起來,落入塌陷的沙丘深處。士兵們從廢墟中顯現出來,那領頭者的右護手與長柄刀卻不見了。他理應裸露出來的右手,那里卻空空蕩蕩,仿佛同盔甲的部分一并消失了。
這失去右手的士兵,一點瞧不出苦惱的意思,依然行尸走肉般前進。他的左手卻從旁邊伸過去,按在自己的右臂上。這是羅彬瀚第一次看到他做出一個不一樣的動作:他慢慢地把右臂的護膊拆卸下來,松解系帶,拉下彎折自如的甲片。
他的右護膊從身上松脫,掉進潮水般漲落的沙地里,似乎它一旦脫離士兵的軀殼,便失去了那種自如行走于沙間的力量。而士兵的右臂處什么也沒有。他像是在解下盔甲的瞬間就成了個獨臂人,甩著自己孤零零的左手往前走。
在他脫下護膊前,他的手看起來充實有力,且比羅彬瀚要修長得多,可當他把那層靈活柔軟的葉片甲剝下后,里頭的肉體仿佛也隨之消失了。他成了個獨臂人,甩著自己孤零零的左臂往前走。過了一會兒他的左腳靴子又脫落了,從中沒有露出腳。可他也不是什么隱形生物,因為他走路的姿勢也變成了跛子。
這下他再也沒法領頭了。隊伍中的第二名士兵越過他,繼續領著隊伍前進。而他很快被整個隊伍超過。沒有一個士兵留意他的落伍,只有空中的看客們望著他一點點往前挪。沒過多久他的右腳靴子掉了,他便倒在地上,用左手解開腿甲與戰裙,跟著是護胸與護項。他每解開一處,那部分身軀便似乎完全地消失了。他還未來得及摘下頭盔,那有葉甲片織成的圓罩便干癟下去,連同左手的部分陷進沙里。這名士兵便這樣將解衣卸甲,將自己脫成了虛無。
“總算是盈滿了呢。”
宇普西隆在羅彬瀚心中說。
“本來是嫌花費的時間太多,不過現在看來反倒成了一件好事。如果不是被困在這里的話,我肯定不會像現在這么慎重了。周雨先生,你看到那些士兵先生們的反應了嗎?說實話,我就是被他們關起來了。而且他們中的一個身上帶著解開我牢籠的鑰匙。如果讓他們全部都這樣消失的話,我就永遠都出不去了喔。”
“啥玩意兒?”羅彬瀚大聲說。他看到又一名士兵們的肩甲掉在了地上。
“就是說,他們是負責清理殘渣的東西,非要比喻的話就是自動清潔機器人,周雨先生的老家應該有這種裝置吧?因為我身上帶著可疑的東西,所以就被他們關起來了。因為制作他們的白塔法師是我認識的人,本來以為自己可以對付過去。結果……哎呀,法術這個東西嘛,我家里的人一直搞不太懂的啦,意外也是難免的。”
羅彬瀚沒有搭話。他注意到士兵們身上的盔甲正如雨點般頻頻落入沙中。他們中的許多都倒下了,仍然拖著身體往前爬行——他們真的有身體嗎?至少在脫掉盔甲前似乎是有的。羅彬瀚試圖從他們盔甲殘損的缺口看到內部的情況,結果斷面只是一片黢黑。看起來他們全部把自己全部脫完只是時間問題。
“怎么做?”他焦躁地詢問,突然意識到自己又能用嘴巴說話了。可現在他顧不上管阿薩巴姆,也不想和語調輕松的宇普西隆又任何無謂的嘴仗。借著七色書千里鏡的光芒,他開始在那些士兵身上尋找任何像是鑰匙的物件——但那不一定就真的是柄鑰匙。沒準是別的什么東西,比如魔方、寶球或者一段口令之類的。
“沒有那么麻煩啦。”宇普西隆說,“如果是他們沒有盈滿分解以前,對付起來會比較棘手,不適合周雨先生你介入。但是現在的話時機就差不多——持有牢籠鑰匙的一定是他們中比較強的,換言之不會那么輕易地解體。如果你試探出這其中誰比較難纏,就能知道鑰匙是被誰保管著。然后只要在他自己解散以前把他的胸甲打開,從里面拿到鑰匙,這樣就能解決我的困境了……周雨先生,請你現在大鬧一場吧!”
羅彬瀚緩緩地轉過頭,瞅著阿薩巴姆的臉。
“……妹妹最近身體如何?”他說。
“他讓你做什么。”
“他讓我,”羅彬瀚頓了頓說,“……沖?”
他準備擠出一個微笑,以彬彬有禮的態度說服阿薩巴姆幫他大鬧一場。但那沒有用,阿薩巴姆已經開始沖了。
她如風暴般降臨地面,飛舞的烏發延展成鋪天蓋地的影子。先是在沙地上鋪展成一朵巨大的陰影之花,隨后倏然朝內側合攏。所有被影子掠過的盔甲士兵們都發出一種金屬破碎的可怕聲響,其中幾個的頭盔掉在地上,他們的其他部位也緊跟著消失了,只剩下堆積委地的葉片甲。
這過程中羅彬瀚沒來得及眨一下眼,沒來得及拉緊一條面部肌肉。他保持著慈祥如父的微笑,被一套飛來的士兵胸甲兜頭猛撞。他覺得阿薩巴姆的出廠設置大約就只有兩個檔位,猛沖檔和自閉檔。
“等下——”他張嘴喊道,然后被灌進喉嚨里的風沙嗆住了。那套糊在他臉上的胸甲正肉眼可見地分解,更像是枯萎腐敗。它如同植物般發黑變軟,最后變成了一堆墨粉似的細沙。
阿薩巴姆的影子嫻熟地肢解著士兵,沒有一個能向她靠近上三步。這一點也不像宇普西隆說得那么危險,可羅彬瀚開始感到不妙,這樣怎么區分出誰是擁有鑰匙的那一個呢?他以為是自己沒解釋清楚。
“慢著、慢著——”他邊咳邊說,“別沖了!找鑰匙!把條子撈……”
陰影堵住了他的喉嚨。他突然間又說不了話了。這時加菲發出輕輕地嘆息。
“你很天真。”它緩慢地說,“天真且不幸。不過你也有一些值得考慮的觀點。它們是有值得欣賞之處的,我想我應當對你表達一些尊重。”
羅彬瀚茫然了幾秒。他覺得自己似乎不明白加菲的意思,但實際上他的眼睛已告訴他了。他雖然沒向阿薩巴姆提起一個字,她倒好像完全掌握了宇普西隆的狀況般雷厲風行。她那利落無情的屠殺,看起來仿佛計劃已定:她要讓關著宇普西隆的牢籠的鑰匙永遠消失。
但那怎么可能呢?羅彬瀚詫然地想。他不曾向她告密,而宇普西隆的心之聲也總不見得向她同步傳達過。他一邊思考這個問題,一邊僵硬地抵抗著體內的影子,用手指去抓外套里的匕首。
又一個盔甲士兵向他們撲來,緊接著被影子打中。這士兵分解開來。他手腳上的護具紛紛脫落,卻沒落在地上。它們全都向著羅彬瀚飛來,竟想套在他的身上。
阿薩巴姆的發絲顫動了一下。列車般巨大的長影從沙上躍起,拍飛了那些護臂與護腿。這下撲來的士兵只剩下軀干和胸甲,他已抵擋不住影子的下一擊。
他的胸甲龜裂了。在影子把他拍碎以前,那裂紋中卻綻放出一種刺眼的旋光。那帶有橙色邊緣的,螺旋般扭曲的光線,伴隨著羅彬瀚腦海中爽朗的大笑,一瞬間從士兵的胸膛里迸躍出來。
“哎喲,上當啦!”他聽見宇普西隆的聲音說,“我可沒有那么好對付哦,矮星客小姑娘。”
羅彬瀚用手擋著臉。他的眼睛卻忍不住睜開了,透過指隙張望那光芒中的情景。他看到的唯一畫面是宇普西隆——以人類模樣站在那里的宇普西隆,昂然地站立在沙地中,左手握著一個漆黑的環狀物體,右手則緊握成拳。他用那拳頭對準阿薩巴姆,重重地伸了出去。
他用羅彬瀚萬分熟悉的聲音喝道:“星海鐵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