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陳舊積灰的講臺前站定,雙臂擱置在桌面上,猶如新上任的大學講師般怡然自得地張望。
“那么我可以開始了么,周同學?”
臺下唯一的聽眾無聲地仰起頭,似乎不太愿意配合這場扮演游戲。對此陳偉也沒有抱怨,只是閉上眼睛,短暫地考慮了一會兒。隨后他睜開眼睛,對著教室后方的虛空開始講述。
他說:“如是我聞。古時人們見到天上的星辰,便將它們稱作星辰。什么是星辰?古時的人以為那是宮殿,是明燈,是動物,是天神。人們口中提起‘星辰’,心中所想亦是宮殿、明燈、動物、天神。他們心中的認知是錯的,創造的詞匯卻不受對錯影響。當星辰是宮殿時,人們可以稱它為星辰,當星辰是天體時,人們依然稱它為星辰。‘星辰’即指人所感知的星辰,無關它的真實本質。因此,語言與現實是脫離的,語言與思想也是脫離的。語言是兩者賴以轉換的形式。”
“但是,語言又并非純粹的形式。倘若古人沒有眼睛,‘紅色’便無法被人理解。作為語言的‘紅色’縱然存在,亦將淪為莫名之物。語言所描述之對象,無論是否具備實體,必為現實可尋之變體,必為人類可解之概念。語言的意義依托于現實,這是語言的基礎所在。”
“雖然如此,語言不可描述全部的現實。‘冰’雖存在于語言,同時冰也存在于現實。對未見過冰的人而言,無法想象‘靜止堅硬的水’。知曉冰的人試著為其描述,未見過冰的人所知的也不過是他所使用之言語,而非冰的本身。語言所描述之對象,無法窮盡其使用者所知,無法取代接收者心智所‘識’。這是語言的極限所在。”
“以上所討論的,是人與人的語言,是非刻意創造的語言。因而可以說,是‘自然的語言’。然而,若對語言本身加以研究和總結,必將創造出種種新詞用以描述。那便是所謂‘語法’。如無語言,語法便不存在。語法是語言的語言,但卻可脫離語言本身之意義。‘冰是紅色的’。在語言層面雖然是錯的,在語法形式上卻無錯誤。因而語法是脫離現實對象的語言,是純粹形式的語言,是元語言。假設在此語法之上,又有了針對語法而創造的描述,即為語法之語法,元元語言。如此,無論事象的總數幾何,語言本身在形式上的層級可達無窮。”
“現在有一個人,以此種可被概括的自然語言向著星辰許愿。‘請給我使用不盡的財富吧’。星辰聽到以后,既無法理解什么樣的東西是‘財富’,也不能確定‘不盡’到底是怎樣的數字。因為星辰的壽命是比人類歷史更長的,在許愿者心中理所當然的概念,于星辰而言卻已無數遍地改寫,有著無數種可能的答案。所有詞匯的指向都是不明確的,所有語法都可曲解。為此需要遍歷全部的歷史予以匹配,最終給予的是,整個星球的全部黃金。”
“又有另一個人,向著另一顆星星許愿。‘請給我使用不盡的財富吧’。這顆星辰卻不遵從于言語,而從許愿者的思想讀取愿望。它所看到的‘財富’乃是能夠令許愿者滿足物欲的媒介。然而,無論何種有價、無價之貨幣,其數量達至不盡,其價值便等同于無。如欲無限地滿足物欲,唯有消除欲望本身。于是星辰既取走了許愿者的物欲之心,又使他喪失數的知覺。因其既不渴望使用,也不能識別數量,所擁有的便可稱為‘不盡’。”
“第三個人聽聞這些事,也向星辰許愿。然而此人心中懷有惡念。他對星辰許下陷阱式的愿望,所說的內容是:‘請不要實現我說的這個愿望’。對于此種言語,星辰既無法實現,亦無法不予實現,于是星辰在狂怒中從天墜落,世界便毀滅了。”
“其他星辰們目睹此事,議論紛紛。為何會引起這樣的悖論呢?其中一個便說,是因那許愿者使用了越級的語言。其人所許的愿望,針對的并非外界事象,乃是愿望本身。在此人說話以前,‘這個愿望’并不存在于外界,是無意義的自然語言。而其一旦由人創造,便以形式的語言反涉自身。悖論之形成,系因不同級次語言的混淆。因此,絕不允許使用人之語言許愿。”
“從今以后,只能使用星星的語言許愿。它們如此規定,于是創造了一種絕對不會產生悖論的語言。何謂‘不會產生悖論的語言’呢?換而言之,就是與原始事象直通的語言。除卻有且僅有的所指之物,絕不存在多余的創造成分,因此也絕對無法建立任何語法系統。倘若自然的語言賦值為一,與其對應之元語言賦值為二,它們所創造的便是無以升級的、比自然語言更低的語言,是零值的語言。從此世上最完美的許愿專用語言便誕生了,星星們規定只能用這語言來對它們許愿——可是,因為那語言太過貼近于事象本身,已然超越了人類能夠理解的范疇,沒有一個凡人能夠學會這種語言。所以自那以后,向星星許愿這件事便被人們所遺忘了。人們平日里用語言學習,所學的其實是語言的描述,卻自以為學到了事象本身,這是人之語言的陷阱所在。有智慧者能夠越過語言的虛幻,觸摸到事象本質的話,便會感慨語言的謬誤與殘缺,因此傳話警告世人說:一切語言,皆為空幻,是非知識,是名知識。”
說完最后一句話后,站在講臺前的人又低下頭,像模像樣地朝著唯一一名聽眾鞠躬謝幕。
“以上就是我對星星語的想象。感想如何呢,周同學?”
“意外的不錯呢,陳同學。也不必再繼續讀中文系了,天亮就去山里落發出家吧。”
對于她的冷嘲熱諷,陳偉完全不介意地笑著,把手插進衣袋里說:“也沒有那么糟糕嘛。大體上我是中立主義者,對什么都是中立的態度。宗教也好,政治也好,學術也好,順便一提我也不反對同性別婚姻,因為我是‘男女都可以’派的。”
“……沒有人問你的意見吧?”
“先說出來以備參考嘛。不過周同學,其實這個問題我考慮很久了,自認為是男性的你,到底為什么要把臉上的妝畫得那么認真呢?這是什么美學方面的強迫癥嗎?”
對方沒有回答,只是靜靜地坐在椅子上,仿佛入睡般垂著眼睛。已經習慣了對方這種態度,陳偉也坐回窗臺上,望著外頭的天空哼起曲子。不知過了多久,他聽到身后的人說:“不需要那種語言。”
“怎么?”他回過頭問。
“星星語沒有發明的必要。如果不想引起悖論的話,只需要禁止那種自我引用式的愿望就可以了。‘不能許關于愿望的愿望’,這樣就能解決掉自涉性的悖論。”
“那個的話,恐怕沒有辦法禁止。當然,名義上可以出這樣的一條規矩,但是一定可以通過某種形式變換來偷渡。表面雖然不是‘關于愿望的愿望’,實際上卻依然會引起自涉性悖論。”
迎著對方疑問的目光,陳偉苦惱地微笑著。
“啊,不好意思,這個聽起來確實很難理解,而且一時半會兒也很難想出例子來證明。不過,關于自涉的漏洞無法靠禁止自涉來填補,這一點是已經通過數學方法證明的。”
“出家不成后又打算用數學來坑蒙拐騙了嗎?”
“只是普通的課外興趣而已。”
“原來是這樣啊。在放學以后到鬼屋里散步的中文系學生,實際上卻是一個數理哲學愛好者。真令人欽佩呢,陳同學。下一次碰到鬼的時候就用你深奧的數學知識來教育她吧。”
“……你真的對我出來的事意見很大呢。不過,我并沒有把數學和哲學聯系起來的意思,周同學。也許那對更專業的研究者是可以成立的,對我來說數學的興趣就止于推理而已。啊,算法和數論對我來說,就和推理小說的詭計是一樣的。具體的計算我可做不到,但是,‘核心詭計’的思路卻可以說一說。”
她又一次沒有應答。雖然沒有應答,臉上的表情卻顯示出專注。這次是想要聽他說下去的意思。
于是陳偉說:“有這樣一間完美的樓房。它是由世上所有的數學法則組成的。每一條法則都是它的一塊磚。因為法則是無限的,所以樓房也可以無限地向上堆高。但是,無論堆積到什么高度,樓房的大致構造已經被建筑規則給定死了。就像語言要服從語法一樣,存在于樓房中的無數磚塊,全部都服從于這個系統本身的鐵律,也就是整個樓房的地基。同時因為它在理論上是完美的數學樓房,所以任何數學法則的磚頭都必須能擺得進去。只有一種材料不允許進入樓內,那就是構成了大樓地基的,這個系統本身的法則。”
“磚頭必須進去,地基材料則絕對不允許進入——這是為了保護這座完美數學大樓而施加的絕對鐵律。通過避免這樣的自涉性悖論,一個用以判斷一切數論的形式邏輯系統便誕生了。只要這個針對地基的安全系統不崩塌,這棟完美數學大樓就可以說是數理邏輯的最高杰作。”
“但是,這棟大樓最后遇到了一個狡猾的竊賊。通過一套非常復雜的變幻手法,這個竊賊成功地偷出了某塊地基,把它完全合法地變成了一塊磚頭,繞過安全系統后塞進了大樓內部。既然通過了安全系統檢測,那它毫無疑問是一塊磚,可同時又是地基的一部分。整棟大樓被證明了自己的不完美,因此便崩潰了。這是個很精彩的故事呢,周同學,有興趣的話你應該去看一看推理過程。不過,那個同時也是件遺憾的事,因為人類對于‘完美邏輯形式’最接近的一次嘗試被打破了。不,對于自涉問題的防衛失敗,可以說是我們思維殘缺的證明。”
“……殘缺。”
“因為現實是沒有悖論的,周同學。即便數論系統的大樓轟然倒塌,你本身的生活卻得以繼續。無論思想上出現多么無法解釋的悖論,你所寄身的現實絕不會因此而受損。這樣來說,現實一直是完美而自洽的,殘缺而矛盾的只是我們的有限思維而已。既然如此,由我們有限思維創造的形式,還能夠說比世界本身更接近理想狀態嗎?”
他輕松地望向窗外的星空,臉上掛著笑容。
“其實我還在思考另一個問題,周同學。那就是許愿星星的存在。過去我曾認為,許愿星星是會因為悖論而爆炸的,剛才也是那樣向你講的。可是,最近我又想到了新的問題——許愿星星要是真的存在的話,到底算是一種人造機械,還是自然現象呢?如果是前者的話,出現什么故障都不奇怪,可如果是后者的話,那么它也是世界的一部分。就是說,它的自洽性要比我們思維更高才對。憑什么要因為我們的錯誤而讓它毀滅呢?不,作為許愿星星來說,是不會被形式悖論所逼迫的,就像宇宙并不會因為人們質疑其起點而崩潰,只不過自顧自地運行下去而已。只是,由此引發的運行結果,一定會導致思維矛盾者自身的毀滅吧。這是我的最新觀點,所以你說沒有發明星星語的必要,我覺得或許也是對的。”
“陳同學,你把許愿搞成了一件很令人厭惡的事呢。”
“那可怪不到我頭上吧?星星本身對人既沒有惡意也沒有善意,只是按照人的想法在發動而已。愿望也好,形式也好,本身都只是中立的東西,是人擅自地區分了主體和客體,對象和形式。那么自己承擔后果不也是理所當然嗎?如果只許一些可靠的愿望,比如說,請星星向自己多眨一下眼之類的,我想那就是個完全無害的愿望吧。”
天空中的群星,全都朝著窗內的兩人眨起眼來。雖然其中藏著吃人的兇手,但此刻看去卻全都非常可愛。這不就完蛋了嗎?陳偉心想,這下是沒有辦法刑訊逼供了。
坐在課桌前的女孩放下咖啡罐,悄然地把臉埋進胳膊下,看起來好像準備小憩一會兒。注意到她的疲憊后,他也不再說話,而是盯著窗外的天空,漫然地吹起安魂曲的旋律。
從星光閃漾的午夜,一直到天際青白的黎明。在這凄冷廢校里的第一夜,到最后什么都沒有遇上。
到了鳥雀開始啾鳴的時候,他走到課桌前,把睡著的女孩推醒過來。
“差不多該回去了,周同學。昨晚我們沒有得到鬼魂女士的關注,現在就先回去睡個好覺吧。”
口中這么說著,實際上他自己也困得快睜不開眼。反倒是在后半夜睡著的家伙精神起來,扶著他往校門口的方向走去。
“你這個狀態還能騎車嗎?”
“啊,我也覺得不太行。干脆就先把自行車扔在這兒吧。今天就先打車回去。”
他揉揉眼睛,打開地圖軟件。這時旁邊的女孩說:“陳偉。”
“怎么了?想搭順風車的話,我們可不是住在同一邊吧?雖說我也不知道你現在的住址。已經不住在西邊了嗎?”
“如果有那種星星的話,你會許什么愿望?”
他放下手機,看了看旁邊的人。雖然是一個完全虛構的問題,對方卻顯得十分嚴肅,很有一種要在幻想里尋求真實感的危險傾向。
“我嘛……沒有什么適合的愿望。不過,因為我現在困得要死,大概會許一些跟夢有關的愿望吧。不要再做奇怪的噩夢,不要再做找不到廁所的夢。就做一個簡單安寧的美夢吧。”
他按下呼叫出租的確認鍵,然后散漫地打了一個哈欠。
“我的愿望就是,”他說,“讓這個夢持續得再久一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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