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彬翰抓著那壓扁的牛奶盒發呆。
牛奶盒。他無端地想到。為什么是這行字寫在牛奶盒上?這會是一個陰謀的線索嗎?這和阿薩巴姆呼喚光的事兒有什么必然聯系嗎?
“她。”他像是征求意見般重復道,“誰是她?”
“這兒只有一個雌性。”黑貓不耐煩地答道,“你聽不懂標準的性別變格詞?還是你覺得你是被一個男人挾持著?”
“哦。”羅彬翰說。他又開始思考牛奶盒陰謀。小盒牛奶與阿薩巴姆,這其中也許是有某種他還沒參透的必然聯系。
“別犯蠢了。”黑貓說,“你以為這會讓你顯得很可愛?你可不是還在喝奶的崽子。”
“這他媽不可能行得通。”羅彬瀚神經兮兮地說。他震撼地看著阿薩巴姆,仿佛看見了一根死木頭在吟詠圣詩。
“她行得通。”黑貓說,“威爾認為那效果會很理想。”
“什么叫效果很理想?”羅彬瀚質問道。
“或許能把這事兒解決。”黑貓說,“……不代表我的意見。威爾這么認為。”
羅彬瀚可不這么認為。他仔細地打量了一番阿薩巴姆,從她烏黑的頭發頂到被暗影包裹的腳趾甲尖。這壞東西倒是怪好看的——他不甘不愿地承認——但那和原則問題可沒有一點相干。阿薩巴姆身上絕沒有一點符合他印象里的人間體的成分。再說她算人嗎?她甚至沒有通過馬林的拉屎測試,這豈不說明她的本質比起人更像是神?她甚至都不是一個善良的神。她能和宇普西隆融合出什么?羅彬瀚想象出一個長發飄飄的旋角巨人。
他開始渾身抽搐,簡直要為此驚恐地大喊大叫起來。
“這他媽離譜!”他失控地吶喊道。
“別大驚小怪。”黑貓奚落似地說,“你現在正待在世界上危險的地方,被一個國王的舊夢保護著。外頭還有顆活星星在呼喚你呢,記得嗎?而你現在倒覺得一個女神與光融合很離譜。”
它的話倒是提醒了羅彬瀚。他在激蕩不已的情緒中撥出冗閑,狠狠朝著空中豎起一根中指。
“你看看她有點神的樣子嗎?”他舉著手指,繼續對黑貓質問道,“這融出來不得是個黑暗巨人?到時候她把老莫他哥帶壞了咋辦?你負責感化她反水啊?”
“這聽起來更像你該做的。”黑貓說。它的嘴咧開了,露出一排森冷的尖牙。那毋庸置疑是一種嘲笑。羅彬瀚準備撲上去拔它的睫毛,卻被一根無由出現的電線給絆倒了。那電線像蛇一樣靈活地纏著他的雙腳,使他怎么都站不起來。
“我沒時間和你過家家。”黑貓說。它緊接著偏頭瞧著阿薩巴姆。“威爾認為這對你們所有人都是最佳方案。但是你——我直白地說,小丫頭,我不信任影子。讓你們自生自滅是個更明智的主意。我只管把這個白癡帶走。你別找他的麻煩,那兩個燈泡不是我關心的范圍。”
黑貓慢慢地往后退去。它的輪廓消失在街道與樓屋的陰影里,只剩下那雙眼睛閃閃發亮。這會兒它的眼睛看起來也像是銀色的,是反射著太陽之光的冰冷天體。
“選擇在你。”它說。身影緊跟著消失了,只剩下回音在空中飄蕩,如同某種無形的鬼魅。絆住羅彬瀚的繩子陡然間失去了魔力,松垮垮地脫落在地上。羅彬瀚一把扯下它扔遠,然后怒不可遏地站起來尋找黑貓。
“你給我出來!”他憤怒地喊道,“你把話給我講清楚!”
他沒有得到黑貓的回應,可他腳邊的影子卻蠕動起來。陰影飛掠過他的手,竊走了他抓著的空牛奶盒。他的眼前一花,那寫著字的紙盒已到了阿薩巴姆手中。她看著紙盒上的字,微微皺起眉毛。羅彬瀚起初以為她是沖這個“建議”皺眉,緊接著卻想到也許阿薩巴姆根本就讀不懂那上面的東西。
那行字,他突然意識到,是用他故鄉的母語寫成的。那是一句給阿薩巴姆的建議,但卻用他老家的文字寫成,難道阿薩巴姆也曾在他的故鄉待過嗎?如果她真的這么做過,那顯然是為了荊璜,可即便荊璜一直待在他家,阿薩巴姆對他卻似乎了解甚少。
“你看不懂這行字。”他試探著說。
阿薩巴姆放下了紙盒。她似乎確然看不懂,可她也聽見了黑貓剛才的話。她顯然知道這個“來自魔鬼的真誠建議”到底是個什么玩意。羅彬瀚以為她會不屑一顧,把紙盒撕給粉碎,然后繼續站她的樁。可是阿薩巴姆倒沒對紙盒做什么,她盯著地上那片黑貓變出來的水洼——那水洼在這會兒已變得很渾濁了。某種霧似的東西在里頭涌動,使得水面上的景象幾乎無法分辨。羅彬瀚只能認出一團活動的紅色或銀色。而每當那兩個色塊扭曲顫抖一下,他的心也跟著揪緊狂跳。他感到自己正坐在顛倒的火山底下,此刻這一秒仍是安穩的,但覆頂也隨時將至,絲毫不足為奇,而且也全然的無能為力。
他在這壓力下屈服了,在思想上迅速地滑坡。黑暗巨人聽起來是不太符合宇普西隆的審美,不過聽起來總比死掉的巨人來得好——是這樣嗎?他問自己。他會覺得黑暗盆栽比死盆栽聽起來更棒嗎?那倒也未必。可是問題放到別人身上時就似乎不太一樣了。黑暗不過是一種暫時的狀態,如果光能變成暗,顯然暗也能變成光,這不過是種妥協性的策略。但是——死——死是不一樣的。死的后面不會有生。人有得是辦法來解釋死,可以說死帶來另一種形式的新生,可那不過是撒謊,因為死的意義正在于“永恒終止”。不再有后續的故事,不再有“自我”。還有什么樣的敵人比死更為強大呢?
妥協是必要的。他對自己解釋說。為了能夠從最可怕的敵人手中逃脫,為了能夠將偉力用在更長遠的故事上,與另一種更低層面的對手合作是可以接受的。也許未來他會發現自己大錯特錯,但此時此刻他已難以為繼,即便是烈日般昭昭的謊言,他也不得不與之擁抱。如果能讓故事繼續下去,是的,為了跨越今日他情愿燒掉明天。
羅彬瀚大步走上前。他在阿薩巴姆的注視下抓住她的雙手,舉著他們中間。他保持著這個姿勢和她四目相望。
“呼喚光吧。”他說。
阿薩巴姆沒說話。但是她那深淵般幽不可測的表情里充滿了對羅彬瀚動作的質疑。她仿佛在問他的語言和動作到底有什么必然關系。這當然是羅彬瀚計劃里的一部分,因為如果她把更多的疑問放在他的動作上,她就沒空思考他嘴上說的是什么屁話。
“呼喚光明吧!”他更加響亮地呼吁著。
“不。”阿薩巴姆說,但她的目光流露出遲疑。她的拒絕更像針對羅彬瀚本人,而非他說的話。
“你覺得這樣有意思嗎?”羅彬瀚說,“你不要欺騙自己的心。來,我這有一截銀手銬,你拿去湊合著戴額頭上吧。然后說其實你也曾向往光明。”
“你可以自己去。”阿薩巴姆說。
她的話叫羅彬瀚真實地刺痛了一下。他沒法再用胡編亂造的言語粉飾這件事。他只能說:“你聽到那只貓的話了。”
阿薩巴姆朝他臉上瞧了一眼。她的嘴角微乎其微地翹起,那種冷峻而生硬的嘲笑。
“你確實試過嗎?”她說。
“你覺得我和那只貓在合伙騙你嗎?”羅彬瀚說,“我現在就可以試給你看看。”
阿薩巴姆不置可否地等待著。但是羅彬瀚可不愿意白白丟這個臉。
“憑什么我先試?”他說,“一二三一起叫。不然我不叫。”
他一瞬不瞬地瞪著阿薩巴姆,眼看她高深莫測地沉吟著。直到最后,她重新把視線對上他,等待著他數數。她也完全可能是在詐騙,這人毫無誠信可言。
“一。”羅彬瀚說。
水洼里模糊的影像在燃燒。火翼與銀芒交替閃爍。
“二。”
海中之日的光從阿薩巴姆的眼中反射出來。
“三。”
接下來他遵守了承諾。依照過去他曾得到的邀請,他幾乎是滿心絕望地呼喚道:“宇普西隆!”
而在那時他也確鑿地聽到阿薩巴姆。她說:“莫莫羅。”
他呆住了。
“啊?”他說。
阿薩巴姆理所當然地看著他。
“他是你的同伴。”她說,“你承諾看著他戰斗。”
羅彬瀚簡直不敢相信她竟如此地誠實守信。他當時便幾乎要哽咽了,用顫抖的聲線質問道:“你他媽用治療單刷副本啊?”
阿薩巴姆沒有回答。這世上可能有一億個團隊沒有輸出,阿薩巴姆卻不在乎,她只關心她自己能不能玩治療。羅彬瀚立刻就要代表全人類譴責她,可是下一秒她周身便綻放出銀色的光芒。那銀輝仿佛是從她的體內迸發,將她漆黑的身軀完全照亮了。
羅彬瀚下意識地低頭看了自己一眼。他沒有發光,雙腳沉重而堅實地站在街道上。
“這下看見了?”他說。
阿薩巴姆開始往空中升去。羅彬瀚一直注視著,最后不得不松開抓握的雙手。他連續送走了三個,現在又要看著阿薩巴姆消失在太陽下。現在只剩下他自己了。他得獨自留在這兒等待結局。
飄在空中的阿薩巴姆伸出手,指向羅彬瀚。
“嗯?”羅彬瀚說。突然間他就動彈不得。影子的力量從他肚子里迅速躥升,完全接管了他的身體控制權。某種強烈的吸引力籠罩住他,像巨大的磁鐵在拉拽小磁針。
他身不由己地起飛了。雙腳從地上彈射而起,一頭撞進阿薩巴姆的銀色光輝中。阿薩巴姆抓住他的頭發,把他一起拖向太陽的方向。羅彬瀚氣壞了,他拉扯著她的手喊道:“畜生,你他媽又想拉我墊背!”
銀光沖向星辰之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