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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7 悼亡逝景的置彼周行(中)

  他應當復仇。

  羅彬瀚盯著頭頂的天空,這個念頭在他腦袋里轉悠。更具體地說,他琢磨著是否能趁機給阿薩巴姆捅上一刀。就在離他兩條胳膊遠的位置,那矮星客正躺在地上,睡得像個死人。

  他可以這么干。首先從地上爬起來,然后去搜阿薩巴姆的身,從她身上找回自己的匕首,再對準她的脊骨捅一刀。那未必能完全奏效,因為他確實夢見過“不死柳木”之類的玩意兒。不過歸根到底是值得一試的,鬼曉得雅萊麗伽又瞞了他什么驚喜。

  但他仍然躺在地上沒動。他的腦袋亂哄哄的,有點鬧不清自己是誰。就在剛才——他不知道具體是多久,感覺就像是打了個哈欠的時間——他正和阿薩巴姆使用著同一種思想,那不是心靈相通,或情緒的共鳴,

  在那混沌中他無法分清哪些部分是自己的,而哪些又不是。

  他自己就是阿薩巴姆,或莫莫羅,或一個巨大的記憶混合體。隨后這些個體都消失了。他們是一個全新的陌生人。所有的思緒都以一種奇怪的方式融合在一起,所有的記憶都互相矛盾,可又同時地存在。他度過了莫莫羅作為永光族的全部生命,也度過了阿薩巴姆在深淵之下的漫長時光。那些和他,羅彬瀚,以這個體的名義所經歷的記憶同等深刻。除卻絕對的物質軀體以外,已經無法從思想的任何一個特征斷言他是誰。

  那讓他在心中迷亂了一陣,直到身體的感覺完全回歸。當他渾身傷痛地躺在地上時也就知道自己究竟是哪一個了。他不是光,也不是神,正正巧是開始鬧肚子的那一個。

  他往旁邊側了一下眼,看見阿薩巴姆躺著,不知為何比他醒得更晚。他就這么瞧著她,朦朧地想起自己或許應該趁機殺了她。可是另有一個意料外的狀況困擾著他——不是鬧肚子,是他對阿薩巴姆沒有恨意。就在那么短的時間以前他和她還算是一個人,他們的立場完全重疊了。他無法在不否認自己的時候否認阿薩巴姆。現在他們的身體都是分得清楚了,思想卻不盡然。

  阿薩巴姆能預料到這件事嗎?他躺在地上思考著。當矮星客把他一起拽向莫莫羅時,她是看起來否意識到那會給他們兩個——他們三個帶來如此不可逆轉的后果?不,她顯然沒想到。在那個時刻或許她只想著挾持一個人質,好確保給她這個建議的人沒欺騙她。這難道不是種一廂情愿的天真?

  他搖搖晃晃地爬起來,走到她身邊。他本想蹲下來搜匕首,結果卻滑倒在她身上。他的手觸摸到了她身上黑色的影子,像摸到一層冰冷的流水。她身上沒有口袋,想必是把一切都藏在影子里。

  他用手掐住她的脖子。這時阿薩巴姆的眼睛睜開了。他們互相看著對方。

  “醒了?”羅彬翰說。

  他準備著隨時被對方扔出去,但阿薩巴姆并沒這么做。她和他一樣受到了某種精神沖擊,某種似乎不可逆轉的損害。但那無關于神智,或靈魂的完整。當她醒來時依然是矮星客,只會站在矮星客的角度思考。流逝的時間越是長久,他們關于融合的感受就越是被淡忘。那就像是他關于這場漫長冒險的全部感想,總有一天情感的部分會衰退,只剩下空洞的畫面與客觀事實。事實——那海中之陽下發生的一切可有絲毫事實可言?百年以后他還敢斷定自己曾和阿薩巴姆共用同一種思想?

  于是他掐著阿薩巴姆的脖子說:“我告訴你實話吧。”

  在這件事被徹底遺忘以前,他像服用了鎮靜劑那樣情緒平穩、簡直是心情安樂地告訴她:“你們失敗了。”

  阿薩巴姆仍然躺在那兒,讓一個對她沒有半點還手之力的人抓著。

  “我真心地輕蔑你們。”他說,“你們,或他們,一切的主義和立場,事到如今都已經完全地失敗了。不管你們中誰想贏,想贏得什么,你們把事情搞成了如今這樣。或許你們覺得只要繼續下去就會好轉,所以把一切事情的關鍵變成了繼續下去。不,你們搞砸了,未來只會更砸。你們要找的那個東西,永恒,完美,隨便你們怎么叫,已在你們追求存在的道路上永久地喪失了。但是你們不會承認這件事,只會繼續左顧右盼,假裝這件事還沒結束,假裝我他媽還在說笑。我為你們的永恒失敗而輕蔑你們。”

  “你是一個一生都睡在船上的人。”阿薩巴姆說。

  “你們都應當去死。”羅彬瀚說。但是他主動把手松開了。下一秒他飛了出去,但卻不是因為影子。阿薩巴姆紆尊降貴地給了他一拳。她把他像個沙包那樣打得亂飛。那不是在御敵,或對付一只擾人的蒼蠅。這是頭一次羅彬瀚感到她的暴力里充滿了仇恨。那至多只有三五秒,他就口鼻流血地躺到了地上。

  阿薩巴姆掐著他的脖子,把他從地上抓起來。

  “你看到了更高的事物。”她說,“你選擇不相信。你想說它不存在。你本可以對這件事有所助益,但你只是浪費著時機。所有的失敗里都有你的一份。”

  “怎么助益?”羅彬瀚嗆咳著問。

  “說服他。”

  “你把我逗笑啦。”羅彬瀚說,“你現在看起來和你爹挺像的。我夸你呢。”

  他又挨了一下。所有的暴力都毫無新意。

  “你可以直接干掉我。”他提議道,“你以前就做過一次不是嗎?誰給你添麻煩,你就把誰干掉,畢竟沒什么事比你的道路更重要。”

  阿薩巴姆沒有動。在那個時刻,他清晰地感到她在遲疑,而他自己也一樣。殺死對方的念頭在他們心中來回滾動,可是他被那森羅萌發的愿望干擾了。他心里只有困囿深淵的木然,或是把自身拋擲的絕望,關于仇恨這件事已變得微不足道。他要盡最大的克制不去試著殺死阿薩巴姆,那只是因為他不想關心。

  他們對峙了很短的一段時間,直到天空中傳來莫莫羅的呼喚。阿薩巴姆松開他,朝著后方退去。她的腳下升出一團陰影,朝著羅彬瀚甩動過來。那看起來似乎時要打碎他的腦袋,結果卻把一柄匕首哐當砸在他腳邊。

  羅彬瀚立刻把它抓起來。他還沒想好要不要問,阿薩巴姆的雙腳已經陷落在陰影中。

  “慢著。”他說。

  阿薩巴姆的腰部以下消失在影中。她冷漠地看了他一眼,全然沒有停頓。這也許是最后的機會,他還趕得及問一個問題。

  “那時為什么要殺我?”他問道,“在那座冰庫里,你為什么非要那么做?”

  “你自己選擇了終結。”阿薩巴姆說。

  那不是能讓羅彬瀚滿意的答案。可是不管怎樣她竟回答了,因此他把手伸進外套里,抓住那本《新手約會完全指南》,把它扔在了阿薩巴姆尚未來得及消失的臉上。

  “你拿著吧。”他說,“反正那上面是關于你的故事。如果你想知道,它最后一頁上說不定還寫著你想要的東西。但我不建議你看。你為這事兒死了也是活該。”

  阿薩巴姆抓住那本書。她停止了向著影子的陷落,當著羅彬瀚的面迅速地翻閱。羅彬瀚等待著任何可能發生的結果,但是當阿薩巴姆揭開最后一頁時,什么怪事也沒發生,只有她臉上流露出詫異的神情。

  她把書翻過來,朝著羅彬瀚展示了一眼。在她帶著書本消失以前,他也看到了那理應寫著永恒答案的一頁。可那和他曾在夢河里隔著紙頁望見的輪廓沒有絲毫相似。在那紙頁上只有張黑白漫畫式的插圖,像一臺被利器劈壞的飲料販售機。

  “啥?”羅彬瀚說。但這時阿薩巴姆已走了。風壓逼近地面,一個巨物穩重地降落在阿薩巴姆消失的位置上。

  “羅先生,”他心里有人說,“終于找到你了!沒有事吧?”

  羅彬瀚抬起頭。

  他看見一個巨人,主體銀白明亮,容貌和藹可親。巨人捧起的手掌中坐著紅衣的少年,少年的懷里又抱著淡青色皮膚的嬰兒。

  “套娃?”羅彬瀚驚詫地說。

  “放你媽的屁。”荊璜說。他的頭發能讓雅萊麗伽雙手持梳。

  羅彬瀚的眼睛無法離開他懷里的嬰兒。他的腦袋都因此而停擺了,情不自禁地問:“你懷里那個是親生的嗎?我能當它的干爹嗎?”

  荊璜說:“他是那紅色的死燈泡眼。”

  羅彬瀚安靜了。他掙扎了幾秒,決定暫時不去考慮這個問題。有很多的問題正等著他去提,比如他們現在是在哪兒,他們怎么找到雅萊麗伽和寂靜號,在這段時間里誰來給荊璜梳頭。但是在那之前,他已留意到真正重要的事。是的,他已發現了一項重大的變化,足以抵過其他的一切。

  “老莫。”他仰著頭說,“你變色了。”

  銀石巨人的眼燈閃爍起來。它低頭看向自己的胸膛正中。在那小小的、盾形的晶體邊緣,環繞著金柳葉似的紋路。而在它手腳的關節處,枝杈般的樹紋形成了一條條淡黑邊線,如同是戰士所穿戴的護腕與脛甲。

  巨人把荊璜和他懷里嬰兒放回地面,隨后莊重地抬起頭,朝著天空做了一個舉槍的姿勢。明亮的銀光在他手心里匯聚。

  “我成長了,羅先生!”它興高采烈地吶喊著,聲音久久回蕩在天空中。羅彬瀚忍不住要笑了。他的臉上已咧開喜容,隨后巨人手中的銀光炸開了。暴風從那里席卷四方,羅彬瀚又一次飛了出去。荊璜跳過來抓住他,拽著他的衣領往遠處躲避。

  “傻逼!”海盜頭子邊飛邊罵,“不許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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