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洋洋灑灑地飄落飛雪,堆積在漆黑的桌面上。寒風陰沉地吹拂著,然而天空卻出奇明亮,仿佛是與地面互相映照的另一片雪野。在那虛空中搖蕩著巨大卻無形的擺錘,在房間地面上投下一個來回移動的陰影。這擺錘無聲地運行著,以著分毫無誤的間隔掠過桌面上空,把房內分割成均勻的兩片。
那有著狗、貓、兔特征的雪白生物跳上桌面,悄然地越過這道分割線,蹲坐到桌子的另一端。它那渾圓而鮮紅的眼睛掃過羅彬瀚,表情如同含著天真的笑,但卻沒有一點肌肉的反應。當它發出說話的聲音時,那疑似是嘴的部位也未曾張開。
“那么,你們就要升為第十月了。”它用一種近似孩童的稚嫩嗓音說,“不打算做一點改變,這樣沒問題嗎?”
“沒關系。那個不影響基地的常規運轉。正常按任務分配來就可以了。”
“我對你們的運行模式沒有進行過估算哦。但是,不采取任何因果效應的預防行動,完全依靠單線歷史積累的技術來防范去影響化的后遺癥,帶來的風險既不可測量,也無法抵御。這是黑箱許愿機無條件實施熵變帶來的必然結果,因果崩潰,現實會改寫,影響范圍會覆蓋一切我們能認知到的宇宙。就算你們不發展黑箱許愿機,其他已經存在的、過去存在的,還有可能存在的許愿機,全部都會影響到你們。這個技術不存在任何單獨的退出機制,就算這樣還不打算對你們的系統進行黑箱化研究嗎?”
“暫時沒有。基地和投票的結果是一致的。”光頭男人說,“在黑箱的不確定性解決以前,不會讓它進入微子系統里,也不會讓沒有經過知能安全訓練的生物進行許愿機操作。”
“在諷刺我們的實驗嗎?之前我們已經對頂上會議解釋過了,那個只是必要的驗錯過程而已。關于無窮的研究無論如何都要繼續,所以發生那種事也是不可避免的。這是我們更進一步了解宇宙和自我的代價。0312,你們的過去也發生過同類的狀況,你們和我們在追求的道路上事相同的,這個不需要我多做解釋才對。”
“你們還打算繼續嗎?”
“當然了。觀察、干預、控制,在那之后是完全的理解和超越,這件事我們沒有停下來的打算呢。如果你們愿意公開微子系統的制造技術,我們也可以幫你們一起進行黑箱化的改造哦。對于你們基地范圍內存在的高靈帶隔絕現象,我們也遇到過類似的狀況,如果想要技術援助的話”
“不,不需要你們介入。”
背對著羅彬瀚的古怪生物安靜了一會兒。羅彬瀚瞧不見它的表情和眼神,只能看到它狐貍般蓬松的尾巴朝另一側甩動。
“你回答的速度比平時快了呢。到底是因為現階段的發展方向,還是在情感上抗拒我們的提案呢?真是難以理解,把生長藍圖優化到這一步的你們,根本沒必要保留這個外形和冗余的化學反應機制。這樣會影響發展效率的,盡早優化掉比較好。”
“哦。”光頭男人說,“可是你們被自己的實驗生物控制了。”
“所以說那是必要的代價。雖然當初測試的時候過于輕率了,但和我們在討論的事情無關吧?”
“有關的。論證不嚴密的實驗不要去做。”
“……沒辦法呢,你們整個文明對研究的態度都太保守了。但是現在的狀況下,看來也沒有機會對你們更高級別的成員進行勸說。那么就下一次吧。等到你們的升月結果確定以后,我們再重新討論這件事吧。”
那古怪的生物從桌面上跳了下來,貼著羅彬瀚的腿走了出去。羅彬瀚低頭看著它,它卻再沒朝羅彬瀚多望一眼。直到它完全消失后,羅彬瀚才走向桌邊。他本想在光頭男人對面落座,但那似乎顯得距離過遠。他猶豫了幾秒,走到對方左側的近處坐下。在這過程中,那無遠人始終眼也不眨地看著他。
羅彬瀚在積雪上坐下,把兩條腿伸進桌底,打量了一下桌上的食物。那和他的上一餐又大不相同,沒有任何精巧的造型,只有許多擺放整齊的方盒,里頭壘滿了類似餅干的彩色方塊。他對著桌面里里外外看完,然后開始和對方僵硬地互瞪。
“你要吃嗎?”法克說。
“……這些跟你以前吃的一樣辣嗎?”
“白色方形的食塊不辣。”
羅彬瀚確實好奇對方吃的都是些什么,但他剛拿起一塊時法克又說:“是加了別的痛覺刺激素……會造成的感覺類似于凍傷,和辣不一樣。”
他鎮定地把那白方塊放回原位,雙手牢牢地按在桌邊,說:“我吃過了。”
“我可以幫你清空,你想吃的話。”
羅彬瀚矜持地拒絕了這種低效的行為。他有點無措,不知道該怎么和這久別重逢的外星人說話,最后只得從最靠近的話題開始:“剛才那是誰?”
“以前認識的網友。平時聊得比較多。”
“所以你們這算奔現了?”
“嗯。今天正好在它們的轄區附近,所以就正式碰面了。”
“所以,你們剛才是談得很好,還是談得不好?它會派人來砍你嗎?”
“呃,我們相處很好。它在學術上很專業。”法克說,“我覺得它不會派人砍我。你要喝什么嗎?”
羅彬瀚有點感動了。他點頭表示需要一杯酒,并強調絕不要往里頭添加任何和痛覺有關的東西。他的要求很快就滿足了,法克從桌底拿起來一個圓肚的白壇,把它和一個空杯遞給羅彬瀚。那里頭的液體溫熱,嘗起來像微甜的米酒。他連著灌了幾杯,終于感到精神恢復了真正的平靜。
“這些雪是真的?”他敲敲桌子,又指指天空,“怎么弄的?”
“會員室的自定義編輯功能,可以控制濕度和氣流循環。這是我習慣設置的模擬場景。”
法克拿了一塊食物放進嘴里。他仍然盯著羅彬瀚,眼睛沒有一刻眨動。事實上羅彬瀚從沒見過他眨眼,或做喉頭吞咽、抽氣、吐痰。當他們第一次坐在同一張桌子上吃飯時,正是對方那完全沒有自然反應的臉引起了他的警覺。他們原本或許不會認識,至少不會在荊璜從他的老家失蹤以前認識。
羅彬瀚把酒杯攥在手里,無意識地摩挲著它。他不能不注意到這并非梨海市餐館里最常見的玻璃直筒杯,而更像花筒形狀的瓷杯。
“你來這兒找他?”他問道。
“不是。只是來吃飯的。之前按照習慣在餐廳外放置了監視眼,所以才知道你們也來了。暫時沒有打算在店里和玄虹打招呼,他很可能會直接掰掉這具樞體的頭。”
羅彬瀚已經準備放下酒杯。法克又說:“原本計劃是在門城堵住他。已經和門城之主聯系過了,會提前進行合理地疏散,這樣產生沖突也沒關系。”
“你打算找他干嘛?”
“有些重要的事要說。之前用星網聯絡他,一直沒有得到回應。而且有些事不適合放到公開網絡里去交流。”
羅彬瀚點了點頭。散發出梅香的雪片落在他鼻尖,使他開始感到有點醺醉。他終于把酒杯放下問:“你不怕我提前告訴他?”
“沒關系,你一定會告訴他的。不過最好出了店再告訴他……他會造成餐廳損失的。”
“你倒不如別叫我來。想憋死我?”
“我找你不是為了玄虹。”
羅彬瀚有點納悶地看著他。他和法克確實認識,但沒有多深的交情。他不知道他們之間除了荊璜外還有什么關聯。可是法克似乎不會說謊,也用不著說謊。
“我是后來聽說了玄虹把你帶走的事情。”法克嚴肅地說,“他還可能向你隱瞞了一些你應該知道的事。雖然現行法規對陷阱帶的約束很少,他的行為已經擦線了。這件事之后我會向他反應,現在讓你來是為了排除他的干預,單獨咨詢你的意見。”
“意見?”
“你想回梨海市嗎?”法克說,“我可以送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