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什么?”波迪問。
“我打算問你呢。”雅萊麗伽回答。
那坐在巨大鐵球頂部的人,一個如今依然存活著,且在外貌上具備著顯著本地特征的人,此時已被雅萊麗伽平躺著放置在地上。她叫來翹翹天翼,希望用飛船專家的能力來了解此人的內部究竟發生了什么。而翹翹天翼又順道領來了兩名本地人士——她不喜歡他們,不過似乎很難拒絕一些來自弱者的請求。
當翹翹天翼的角發出亮光時,那兩名本地人顯然都很吃驚。他們都知道這從未見過的動物能夠說和雅萊麗伽相同的語言,不過似乎依然把她當作某種非常聰明的異界寵物。這會兒波迪受到的沖擊卻遠遠大于伊,因為他已是這世上少數接近過不老者的存在。
“它在做什么?”他問雅萊麗伽,“它對著不老者做什么?”
“你確定這是個不老者。”
“他的服裝像是。而且你看,他的外貌非常年輕。”
雅萊麗伽的確看到了他所說的特點。那活死人的枯槁干癟是因缺乏營養,然而骨骼與背脊卻沒呈現出本地人衰老時的前屈和收縮。他的衣著也保存得很好,與伊的工人裝或波迪的長布都不相同。一種華美但卻輕便的穿法,在雅萊麗伽印象中是不符合此地人時尚審美的。
她晃了一下手中的金球:“你們對這個有印象?他抱在懷里的。”
波迪和伊都仔細地打量著這顆燦爛的玩具。它像是黃金做的,有著內外兩個嵌套的結構,搖晃時叮當作響。一個非常精致的物件,或許是鈴鐺或樂器。
他們都否認見過類似的東西。
“我不清楚不老者們平時拿什么娛樂。”波迪說,“也許這是他最愛的。”
“當他變成這樣的時候,依然抱在懷里?”
“人總有權選擇自己的陪葬品。”
但那并不是個死人。當翹翹天翼熄滅角上的光后,她又一次向他們證實這一點。可同時她也表示,此人體內并沒有太多能被她探測到的機械構件,至少不像波迪那么多。他的消化、分泌與排泄系統被部分改造,能使他更為輕松地吸取養分。更多的觸覺與味覺感受器。骨骼外層有合金加強,但是改動得也很謹慎。
“這倒是種很適合享樂和生活的改造。”她總結道,“不過,這些改造不足以延遲衰老的。我想他們是用了機械以外的辦法,比如培養可替換的移植器官。這不是我的天賦能探知的東西。這還是挺奇怪的。雅萊,你瞧他的樣子,他還活著,盡管基礎消耗很低,但也遠比急凍高得多,如果這是從一百多年前開始的狀態,這段時間里他也早該只剩下機械零件和一點點組織了。我不知道這是不是環境的特殊影響,但這里的環境可不是真空的。”
“也許他身體里還有另一套光合成的營養系統。”
“我不知道。你打算把他弄到船上去檢驗嗎?我們沒有專門的設備,那也許要費點時間。”
雅萊麗伽的確這么想。然而在那之前,波迪開始往鐵球與支架的最中央走去,離他們只有十幾步。在那里有著一個相當明顯的、容許人類與小型飛行器進出的通道。它此時是緊閉的,可看起來不難破壞。
伊攔在波迪面前:“你想干什么?”
“該死。”波迪說,“我想干什么?我想弄清楚這里該死的發生了什么,而不是站在原地閑聊。我要為這一百多年的時間找個解釋。而你,如果還打算活到我的一半歲數,現在就從我的路上滾開。”
波迪的手臂往上抬起,一種潛在的攻擊姿勢。他毫無疑問能在一秒鐘內將伊切成幾塊,因此雅萊麗伽上去將伊拉開了。她看到波迪的臉頰抽搐著,耳朵附近的皮膚皺了起來,一種切似痛楚的野獸似的神情。
他繞過雅萊麗伽,用拳頭砸撞,然后用手指撕扯。合金通道的薄門被他粗暴地掰開了。
目睹這行為的伊吃了一驚。他似乎此刻才真正意識到自己曾跟什么樣的怪物作對。雅萊麗伽拍拍他的肩膀。
“你先回船上去。”她說,“我不確定這里頭是安全的。無論是什么把不老者變成這樣,那東西或許還藏在他們的基地里頭。”
“你呢?”
“我進去瞧瞧。應付這種地方我是有經驗的。”
伊遲疑了一下。他又看了看通道的入口,正好看見波迪縱身跳入其中。管道發出刺耳的撕扯聲,像是有人沿著墻壁往下攀爬。他又轉過頭來,灼灼的目光望著雅萊麗伽。
“我也下去。”他說。
“那不太安全。”
“我會保持小心。”
小心是不夠的。但當翹翹天翼開始在他們旁邊咳嗽和扇翅時,雅萊麗伽不打算繼續爭執下去。時間耽擱了。雖說波迪是個下流胚子,可也是她找到的最了解不老者的人,把此人丟棄對調查有害無益。
她把手里的金球遞給伊。
“你保管這個。或許它是某種重要的東西。”
伊用他的手臂穩穩夾住那顆球。然后他局促地坐上翹翹天翼的背,靠她的幫助飛進垂直向下的通道里。
“嘿,不高興的該是我!”翹翹天翼抗議道,“我可不喜歡跟陌生人的屁股挨著!”
伊更加不安了。他扭頭盯著坐在后頭的雅萊麗伽,仿佛指望她給予一些力量,但雅萊麗伽沒留意這個小小的問題。她的注意力已被轉向這不老者居處的內部。
通道內很明亮。墻壁上分布著的照明束線大部分都完好無損。空氣暢通,但塵埃卻幾乎瞧不見,似乎百年來凈化和循環系統也作用得很好。一切都像是不久前還有人精心維護著。
沒人出來迎接。也沒有武器抵抗。在落地以后是個廣闊而溫暖的圓廳。
圓廳的地面是翠綠的。一片茂盛柔順的青草地。因為缺乏修剪而長到了雅萊麗伽的膝蓋。在草叢間點綴著一串串彩花,形狀猶如指頭大小的鳥雀。廳壁有流水潺潺而下,散發與香精的甜味。燈光鋪滿了頂部,但卻均勻得并不刺眼,雅萊麗伽幾乎以為自己置身于艾森島的白晝當中。
伊坐在翹翹天翼背上,略帶驚恐地瞪著腳底的草叢。他大約沒能從雅萊麗伽的記憶里知道這部分,因為認為這些末端尖銳又翹起的地毯是某種致命陷阱。
“這是草——草。”翹翹天翼說,“它不會咬你的。一般來說還可以吃呢。瞧。它們這么光滑。”
她俯身咬了一口草叢,在雅萊麗伽警告的視線里吐掉。隨后蹦跳著把伊從背上甩下來。
“別那么大意。植物里或許有毒素。”
“噢噢,毒對我沒什么問題。我受到過祝福。而且,你看,這些草又軟又順,它們是沒法割破皮膚的。我猜這是主人的裝飾——不過,我想出口那兒就不是了。”
他們看向那兒。波迪正站在一個拱形通道前,注視里頭的動靜。他的一只腳踏前,但卻沒走進去。通道里的景象使他心生顧慮。
雅萊麗伽走到他旁邊。她做好了心理準備,猜測自己會看到些可怖的畫面。但通道里沒有她想的眾多死尸,或是任何超出忍受的畫面。
確有東西守在通道里,但雅萊麗伽很難斷言它是否曾經是生物。那東西,就像是一個機械盤帶著四個很小的輪子,大約有半人高。上端有一盞閃爍的指示燈。在這機械盤周圍還散落著些叫人困惑的零件:一些明顯是槍械和利器,另一些也是黝黑平順的細桿。它們是完全散架的。
“這是什么?”雅萊麗伽問。
波迪盯著那個機械盤,過了一會兒答道:“我的同類。”
“我瞧見過你的腳。”
“那不重要。這東西……我見過類似的。在訓練的時候,他們的改造方式和我們不同。他們是不老者們用來駐守自己的基地的。”
“所以,那輪子的上面?”
“本該是個人。就像我的上半身。而那些武器該裝在他的六或八只手上。”
他們沒能在散落的零件里找到任何人體組織,仿佛把部分已在這百年間完全地腐朽了。在他們走進時,機械盤上的指示燈急遽地閃爍,仿佛一個有生命的東西在眨眼。但是輪子卻沒有轉動,地上的武器更不會跳起來自動射擊。負責做出決策的那部分不在了。
波迪緩慢地邁過機械盤。結論已經變得很明顯。如果所有的守衛都已喪失,所有的防御都已失效——那就意味著這基地確實已經毀滅了。當守衛和探子們在塵世里履行著他們的使命時,他們的主人已然死去。不。不是死去。
波迪沿著通道往前走,其余人跟著他。他們走過了許多美麗的、充滿奇異感的房間。連椅子也是由寶石制成的宴會廳。猶如巨獸肚腹般的按摩室。在某個六面柔軟如肉質的寬敞房間里,的無生命的男女人偶靜坐著,背后的能源線卻全被切斷了。全是液體的房間,游動在里頭時散發出酒液的清香。就如同在之前的每個空間里,他們在水底找到了依舊存活卻毫無反應的不老者。
不是死去。波迪把那水底的不老者搬了上來。他們繼續走,雅萊麗伽數著每個發現的活死人。他們并不是每個房間都進去,只是循著向下的通道走。但她已數到了三百四十二。
最后,她們走進了最底部。
那是一座叫伊和波迪都非常困惑的庭園。天空呈現出淡薄而通透的玫紅色。就連雅萊麗伽也不認識的花卉覆蓋地面與欄墻。他們甚至看到了陌生的動物,已在這百年間于庭園中形成了種群的平衡。
在這凹陷式的庭園最底部,一座吊籃式的涼亭里坐著最后的不老者們。涼亭本身并不封閉,但某種聲波驅趕器仍在作用,使得里頭坐著的人不曾被外頭徘徊的肉食生物吃盡。這十幾個男女仍然坐著,無聲地望著入口。
波迪最先進入涼亭。他遲鈍的步伐向著最中間的一對男女靠近。因他身軀的遮擋,沒人知道他看見了什么。但他僵直在原地,幾乎讓人以為他也成了活死人。
雅萊麗伽叫了他一聲。波迪轉過頭來,怪異地凝望著她的頭。
“怎么了?”她問。
波迪讓開了,視線仍然釘在雅萊麗伽身上。他的理由很快便展示給其余人。
那對坐在最中間的男女,腿上各自放置著一樣不同尋常的事物。男人的腿上是一臺非常標準的微縮投影式播放設備,能在門城里輕易買到;女人的腿上放著一枝金屬花,它的材料與擺在城市里的戰車是相同的。黯淡而斑斕。金屬枝粗糙的表面具有一種獨特的,薄片累疊似的紋理。在一分為二的枝梢,兩朵五瓣的花從活死人指間探出。
檢查花了一段時間。他們最終在空地上啟動了那臺投影器。當語言選擇界面映射在空氣里時,三個選項里只有一種能被雅萊麗伽看懂。她點下播放。
出現在他們面前的影像,在很短的時間內給雅萊麗伽造成了錯覺。她似乎看到一個近三十歲的荊璜,頭發扎在腦后,穿著簡樸的麻布襯衣與防油布長褲,雙臂袖管卷到肘部。他坐在他們曾經目睹過的宴會廳的寶石椅子上,臉上毫無表情,但緊跟著露出一種寒暄式的微笑——正是那個瞬間雅萊麗伽把他和寂靜號的前主人區分開了。
“記錄三。”他說,“各位來自聯盟的研究者,你們好,我是姬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