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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4 不好不壞父親的故事(下)

  妥巴觀察了一下他面前這個灰頭發的男人。

  它認識他很久了,但是并不能說有多了解。它過去一直認為,此人的能力并不能與其在不老者中的地位相稱,而現在他看上去更加頹敗了。并非外貌上的狼狽,畢竟這應該是具新身體,但某種恐懼縈繞在他身周,使得他的精神之力完全衰竭了。

  它咀嚼著這個被嚇壞的男人的說辭。那完全出乎它的意料。這是多么奇怪的一件事,它想象中的不老者應當是以一種進攻的姿態出現在它眼前,結果卻是恐懼。那種失望令它的怒火漸漸熄滅,只剩下深深的憎惡和輕蔑。

  “我知道那時發生了什么。”它厭煩地說,“切分器是靠神經模擬制作的,而你們根本沒法把個體情感和記憶的部分從一個思維系統里拆分出去。你們選擇了全盤照抄——那當然會把它變得一個思維的漩渦,不是嗎?那些被你們處決的人不曾想過報復你們?而你們如今又對這點驚訝些什么?那婊子在這點上是對的。你和維斯都被幻覺嚇傻了。”

  “那并不是幻覺。”基摩說,“如果你真的親身體驗過……沒有幻覺能超越身體的感知極限。那比我們的現實更為真實。如果我們不能躲避在現實里,它就會找到我們。”

  “它?”

  “那放走了維斯的東西。”

  “啊哈,宇宙怪獸。”妥巴說,“怎么?連你也開始說這個笑話了?我可不會像那個婊子一樣跟你們長篇大論。我只問幾個簡單問題:如果真的有這么個東西存在,它為何要關注你們?而如果它代表了什么見鬼的宇宙精神,它還需要切分器做什么?它大可以自己造一個更完美的東西出來,是不是?給你提個醒,懦夫,對于宇宙而言我們這幾個人什么也不是。別把自己太當回事。”

  “我有一個孩子。”基摩說。

  “什么?”

  “我有一個孩子。”基摩又說了一遍。這的確是樁新消息。

  妥巴回想了一下過去。他不記得這件事。不過這沒有什么叫人吃驚的地方。如果基摩是跟任何一個住在陸地上的女人生育了后代,或者,利用機器做了些更粗暴的復制,那過程都不會在他身上留下痕跡。要隱瞞是很輕松的,而且也沒什么太大風險。

  “不,不。”仿佛看穿了他的想法,基摩否認道,”不是之后,而是之前。在切分器被啟動以前。我有一個未經過程序認證的孩子,她和她母親生活在一起。我沒有機會真正見到她……只是聽說她存在。”

  “真是個好父親啊,是不是?”妥巴說。

  “我做錯了一些事。”基摩快速地說,仿佛不愿意多提這部分,“我本該更早地關心這些問題……但是等我介入的時候已經太遲了。有很多程序上或生活上的障礙,我是可以解決的,但在當時我真的沒想到……”

  “我不關心你做錯了什么。”妥巴說,“把你的懺悔留給在乎的人去吧。”

  “她是個精神主義者。”

  妥巴所有的眼睛都集中在他的嘴唇上。基摩的嘴唇顫抖了一下,但是仍然繼續說道:“她是個精神主義者,是在最大規模的那一批里。我是很后來才意識到這件事的……我,查閱了名單,還有執行報告。我必須很小心地做,因為精神主義者的親屬是會被列在觀察名單上的。她母親負責這方面的數據管理工作,所以我想她多半篡改了匹配信息。我沒有被發現,但是那并不保險。我想確認這點就只能慢慢來,一點一點地查。當切分器啟動的時候,我正在文檔室辦這件事。”

  他的聽眾有了一點反應。不止一個,就連遠處的不死之貓也把耳朵高高豎著。不過它站得的確很遠,說不準是否能夠聽見這段自白。只有那雙美玉般的貓眼睛比平時更加燦亮銳利。它在留意道口是否出現了新的行人。

  “真遺憾。”妥巴不帶感情地說,“就好像如果你早知道這件事,就會試著去救她一樣。如果你真的這么干了,我想今天站在我面前的得是另一個人。札彼或者他的兒子,他們和那婊子關系不錯。”

  “我被選來這里是有原因的。”基摩急切地說,“在切分器啟動的時候,我看到了他們所有人。那些死去的人在墻壁后沖我說話和唱歌……我聽到了她。”

  “你甚至不知道她長什么樣。”

  “是的,是的,但我知道那是她。那是不需要見面就能知道的。我當時嚇壞了,但我知道是她正在唱歌。那也是說話。我想死人們是用這種方式跟活人說話的。她在向我說話,只向我一個人。在那以后很多年里我都向其他人打聽,想知道當切分器啟動時其他人看見了什么。他們可能沒有向我說出全部的事實,正如我也沒有告訴他們。但是只有我見到了她。而這本該是不可能的。她在生前沒有任何途徑知道我在那兒工作。”

  “這無關她。”妥巴說,它厭惡地發現自己的語氣正在與姬尋靠攏。那是沒辦法的事,他與潛入圣城的強盜相處得太久了,會染上一些裝模作樣的強盜味。

  但是它還得說下去:“是你,蠢貨。切分器響應的是你。你想見到你的孩子,它就滿足了你的愿望。你想聽她親口原諒你?或是狠狠地責罵你一頓?那反正只是你的單人表演,別再裝腔作勢了。”

  “她給了我一個命令。”基摩說。

  “讓你別記掛她地活下去?”妥巴尖刻地譏笑道。

  “她讓我等待一個安排。”基摩低聲說。他本沒有必要如此控制音量。在計算中心門前這條凄清的野徑上,就連一只昆蟲也并不存在。但是他仍然用最輕的音量叨念著。

  “總有一天我們要返回這里。”他低聲說,“我們的事得有一個交代。我們并沒做錯什么……沒有做得太對,可也沒有做得太錯。我們根本沒能力做出太對或太錯的事,孩子。我們的一切努力都意義甚微。她讓我離開,為了在恰當的時刻返回。我想她是有她自己的安排的,是的,她還要求我帶走一只無終鈴。這一定是為她自己的計劃準備的。我們只是通往結果的一個環節。不過由它去吧……由它去吧。她許諾會給我們一個結局,在某個合適的時間段上。我同意了。也許我們所有人都會不得好死,但是如果我們能做出任何改變……你母親已經是最好的選擇了。她行動了。一個大錯或是大功,那至少把我們重新帶回了這里。”

  妥巴已經陷入了迷茫。它仔細地聆聽了基摩的每一句話,并且早在中途就已拋下偏見和仇恨帶來的沖動。它可以說是對這番話一個字一份字地敲打,但卻依然不明白基摩想說什么。那不是非此即彼,站在這邊或者那邊,那既像是恐懼得要死,有像是滿懷希望。

  “你到底想要什么?”它充滿戒心地質問道,“你來這兒的目的是什么?”

  “我想……”基摩顫抖地回答道,“我想知道我們是否還能彌補點什么。”

  那一刻妥巴可以有很多話說。直言咒罵,或曲折地嘲諷,兩者它都很精通。它是在感到厭惡至極。在一個人作惡后能如此地佯裝無事。想要彌補。不。那比起執迷不悟更令人作嘔。作惡到底的人相信自己是正確的。而試圖彌補的人無疑知道自己是錯的,是錯的但卻想要得到原諒。想要當作不曾發生。那怎么可能?那怎么可能?它就要因盛怒而開口了。但就在此時,不死之貓從墻邊一躍而起。路口闖進來三個影子。

  “零號屋!”一匹白色長翼的野生動物發出喊叫。另有一個長角的女人和一個男人,他們全都猛然從路口蹦出來。霎時間妥巴認為他們全是倫理之家派出來的追兵,可這三人卻徑直從它和基摩中間穿了過去,奔向計算中心的大門。他們跑得那樣著急,活像瘟疫在身后追趕。

  “那東西要過來了!”妥巴聽見那只動物如此吶喊,喊話時已快要闖進大門后。它在驚愕中想要阻止他們——闖入邊界是致命的,對城市里的居民也一樣。

  但是它沒來得及。第四個影子出現在了道口。它感到空中的墨綠云層陡然間變得低沉了,緊緊壓墜在它的頭頂上。黑暗彌漫在空氣里。在道口,那黑色的影子,應當是件寬大厚實的黑色風衣外套,從高豎的三角狀立領上方露出一顆怪異的蜥蜴頭顱。這第四個出現的訪客直勾勾地望向它。

  它們兩個的視線就要對上了。妥巴忽然間忘了一切。它的菌絲結構。它的生命記憶。它的怒火。它好像掉進一個灰白而緩慢的世界里。影子如樹的枝杈般生長,向它伸出利爪。

  就這時基摩猛然將它撞開。

  他把它往后推,整個身體隔在它與那第四位訪客中間,讓兩邊的視線完全中斷了。妥巴開始往后滑行,它看見暗綠色的烏云在基摩的臉頰邊扭曲,形成一團污濁晦暗的光斑。等那光斑在空中輕輕轉動后,基摩徹底消失于風暴降臨前的風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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