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萊麗伽從來沒有真正體會過她的伴侶的感覺。那就是說,盡管她的種族是以和繁殖相同的形式來傳遞記憶信息,她和另一邊的感受并不完全相同。這有生理結構的問題,但另一個因素是信息量差異——通常來說,她的某任伴侶所能提供給她的總是比她擁有得要少得多。那倒不是說她不能從中學到新東西,但卻很少有過于嚴重的沖擊。倫巴特的評價或許是有一定道理的,她對于新信息的刺激體驗已變得非常遲鈍了。
她只能從伴侶身后觀察到這種沖擊。它總是在第一次時最為激烈,盡管她試著控制住交換的程度(除非她有意要干掉對方),對方也多少得緩和上一段時間。有時她問起那究竟是種什么樣的感受,得到的回答有各種各樣:就像狂飲了整整一個倉庫的烈酒、就像被剝掉眼皮吊在恒星附近曬上全部的余生、就像在每根骨頭上鉆滿細細的深孔,再往里頭灌入液氮——鑒于三性輻體族的骨內神經數量是她的四十多倍,那聽起來簡直像是種瀕死體驗。
是的,確實像是瀕死體驗。她的很多伴侶都這樣回答她。這樣說似乎就是一次非常糟糕而可怕的經歷,但事實又完全不是這樣。那是種叫人上癮的體驗,完全超出正常生命在一個安全穩定的物質世界里所能遭遇的一切。他們好像跳躍去了別的地方,完全排除了無聊瑣事和蒙昧無知所帶來的痛苦,一個極度純粹的思想的樂園。這種體驗也會叫他們不可自拔地迷戀她,時時刻刻想要重新接觸那個幻想中的世界。
但,那是種注定不能長久的樂趣,一旦他們和雅萊麗伽交換得夠多,他們對此的感受就會越接近于雅萊麗伽。那里不再是處處極樂和超驗的無暇樂園了,他們已經見慣了那些奇異奧妙的風景,因此那里從此變成了一個深邃而沉靜的迷宮。他們仍然愿意花費漫長的時間在其中踽踽慢步,發現種種他們過去未曾留意的細節,或是偶然闖入一片過去未曾發現的幽地。那些探索同樣會帶來樂趣,精神或肉體上都是,那是細水長流的纏綿與鉆研,逐漸接受那個世界與他們身處的現實有多么大的不同,并且試著從現世生活本身尋找一些美妙的痕跡。他們大多數都可以這么做,因為畢竟他們不是雅萊麗伽。無論她和他們相處多久,她無法把他們轉化為同族,那正是她的始祖為了來到這片聯盟之地而付出的代價。
因此她只得離開。當他們不再渴求樂園時,她只得離開。在她心底深處,她偶爾會羨慕那些初次體驗的人。那首次墮入——或者說——升入樂園時的極怖與狂喜。她認為是永遠也不會再有了。
她搞錯了。
當她落入那片影子中時,她差不多只有半秒的時間里還能轉念頭。在那完全沉沒前的剎那,她心想這或許就是她那些舊日情人們的初次體驗。但是她并沒有得到任何新的東西,不,那只是無窮無盡的情緒、回憶和傾訴。那似乎根本不是一個人或一個生命的故事,那是千億、萬億或兆億的聲音。影子們都急不可耐地想要讓她理解。可是她聽見了全部,那就等于什么也沒聽見。她完全地迷失在了那些貪婪地想要被理解和讀取的影子里,而她同時還感到喪失和被剝奪。那不是變成別的東西,不是一顆星星或者一只貓。她仍然是她,但卻在一層層被影子剝開。
影子想要她的記憶。影子想要她的往事。影子想要她的傾訴。影林在她的感觸里無限地延伸,而她也在這片深不見底的林子里漸漸融化。她的愿望被吸走了,或者說被展示了。她不由自主地開始傾訴。她——她——她不想離開。她不想失去。她想要回到樂園。她想要同族但又并不真的想要。她想要擁有長久的真正的不會為樂園而感到厭煩的家人。一切、一切、一切……她像影子那樣不停地傾訴。永遠不會有新的愿望產生了。這里全部都是遺落的舊愿望……聽啊,聽啊……
——老朋友,世事不如我們所愿呀。我是說,我們總希望扮演一個光彩的角色,一個英雄!是不是?但這件事兒可太為難了。我們都挺為難的。我是說,如果你在場上扮了一個你一點都不想要的角色,那得多令人沮喪啊。閃亮登場,結果卻成了整件事最大的麻煩!
沙啞而含糊的回應。
——我希望你能理解我的話,老朋友。不過我仔細地考慮這事兒。不,也許我不希望你理解。那對你有點過于殘酷了,也許現在這樣更好。咱們仍然可以繼續等待,而不必每一刻都倍受煎熬……瞧啊老兄,前路茫茫難測,而我們失去了所有能照亮未來的燈盞,現在我們對于未來是完全迷失了。可是回憶會永遠在那兒,老兄,它們會保存得一塵不染。
她傾訴并且傾聽著。既沒有留意自己傾訴了什么,也不曾真正理解她所傾聽到的東西。一切都只是堆積和收集,一切都成為遺忘和拋棄。影子們對于記錄下來的東西實際上毫不關心,既不投以任何憐憫或愛惜,更不會為此而付于任何行動。
這就是事情的結局了。雅萊麗伽在傾訴和傾聽中認識到。這又是另一條末路,不是歸于劃破宇宙的星辰巡游,而是歸于冷清孤寂的陰影之地。這樣也不錯。這是一種關于冰的結局。說到冰——
她的后頸和雙肩覆蓋著沉重的堅冰。不,不是冰,是一雙異常堅硬的,如同石頭或金屬質地的手。那東西牢牢地禁錮住她,把她漂浮在塵世外的蹄子一下又按回了地上。那動作相當粗暴,但她并不覺得肩膀疼痛,相反她的喉嚨卻灼燒著。她還聽到翅膀撲打的聲音,并且感到翹翹天翼正拖著自己往后退去。
“雅萊!雅萊!”她問道,“你怎么樣!你還有意識嗎?”
雅萊麗伽想回答她,但是發不出聲音。但她已感覺出自己沒怎么受傷,至少是沒有受到重傷。她只是有些使不出力氣,而那在她轉念間也已大為好轉了。她開始自己支撐站立,然后想起了她失去意識前的事。她似乎不可能幸存下來,但她卻似乎仍然活著。
想清楚這件事并不困難,大概只花費了她兩秒多點的時間,可是那結論卻非常出乎她的想象。她是懷著有所預料的心情往那邊看去的。
在距離她們不足十步的地方,那個東西仍然毫發無傷地存在著。但他沒有追逐她們,而是低頭瞧著自己腳邊。躺在那里的是波迪,盡管他的雙臂都奇怪地消失了,而神色也相當慘淡,但當他歪過臉朝著雅萊麗伽苦笑了一下時,她至少能確定他還不是一具尸體。
她停下了腳步,開始尋找自己那把彎刀。它已經不在她手里了,而是躺在波迪那整齊地消失的胳膊旁邊。看得出波迪努力想把它還給雅萊麗伽,但他已沒有手拋擲,似乎連軀干也動彈不得。他幾乎沒怎么流血,然而臉上迅速地覆蓋上一層死亡的灰敗。
雅萊麗伽開始同時蠕動嘴唇和手指,指示他什么也別做。他沒有立刻死掉就算足夠幸運了,至于兩條手臂倒沒什么大不了的。畢竟他不是個約律類,要換兩條胳膊并不花多少錢。她大可以去拜托倫巴特,讓紫箭星門最好的醫師之一打點折扣,此后波迪只需要光著屁股在寂靜號甲板做幾年免費服務就算是還債了。
那東西動了。盡管他的眼睛里仍然積滿了紅絲,不知怎么他似乎能判斷出某些位置信息。他無疑也知道自己腳邊正有某種障礙存在。于是怪物便彎下腰去,探出那只表皮好似在攪拌器狠狠重塑過的左手。當銳利的指尖快要觸碰到波迪的衣服時,雅萊麗伽腦袋里已然設想出許多種波迪的死狀。她想不出任何辦法阻止,而時間也不怎么寬裕了。
但那東西并沒繼續對波迪做什么。那只令人不安的手只是伸到波迪腰邊,從那里取走了一個掛包,似乎是從波迪的外套內掉落出來的。自然,雅萊麗伽認出了那個樸素而結實的小包。
它正是她親手交給波迪保管的……可是,她可以非常確定里頭沒有一件算得上武器的東西,或藏著什么一個縮小的逃犯。不知為何,那東西卻對這個平平無奇的小包產生了非比尋常的關注。他積滿紅蛛絲的眼睛盯著那個腰包,似乎對除此之外的其他東西都暫時喪失了興趣。雅萊麗伽不由地感到困惑,但她同時又注意到另一樣奇怪的事。一個非常不起眼的細節。
她忍不住朝那只不自然的左手多看了幾眼。在勉強能辨認出來的手掌根部,她留意到一圈非常細小的黑線。它實在太細了,就像是某種縫合后的疤痕,或是未完全清洗干凈的紋身。對于缺乏觀察力的人而言,那很容易就被忽略過去。但雅萊麗伽意識到那既不是細繩也不是紋身。事實上那全是影子。這些影子像根須一樣生長在他的肢體上,從左手爬到手臂,織進那件寬敞的風衣外套里,最后似乎又延伸到了腳底。于是她明白到,左手或許正是關鍵,是那些影子的根源。但是她還能采取什么措施呢?她想不出來。
翹翹天翼輕輕地叫了她一聲:“雅萊,他該不會是……”
雅萊麗伽還在思索影子的事。以至于她竟沒明白翹翹天翼想跟她說的是什么。但答案轉眼間就揭曉了。她的腰包自己從內部打開——準確地來說,她認為是裂開——從中涌出了許多柳條般柔軟狹長的影子。所有裝在包里的東西都掉了出來。雅萊麗伽在這困境中匆忙往地上一瞥,看見那張描繪著獨腳王座的金發赤身的巫人王畫像。它自從被她打印出來后就一直塞在腰包的最底層,計劃著逮捕小咪后試試讓它辯識。此時畫像中巫人王的眼睛仿佛正深不可測地凝視著她。雅萊麗伽只看了一眼,隨后就把這件事拋在腦后。
她們終于知道那東西要找的是什么了。當所有包里的雜物都被丟棄在地上以后,影子之須們最后抓住的是那條帶著紅寶石花飾的銀鏈子。它曾是為了避免引起波迪的敵意而被她摘下來,存放在腰包里頭。而如今,那個或許會厭惡它的人正在它下方的地面上死去。
影子之須們纏繞上去。它們劃過鏈子上的每一塊紅寶石花飾,好像落到火上的冰晶那樣絲絲作響,并且明顯地稀薄起來。但它們不知休止地繼續著,把那些美麗絢爛的寶石碎粒全都磨成了粉碎。當這條鏈子也被丟棄在地上,就落在波迪茫然虛望的視線前時,它已經再也找不出過去的精美整齊,而像是一長串廉價、扭曲而陳舊的生銹金屬片。雅萊麗伽因此而恍然了——那東西是在找荊璜。盡管他的眼睛看不見了,他仍然是不可接近的,而且似乎仍能嗅出傷害他的人的力量。他首先嗅到的是那條鏈子,但……他能否嗅到更多的東西?那些曾經和荊璜相處過的人?
怪物的影須全都順著指尖縮了回去。毀滅仇敵的象征物似乎使它感到了某種程度的心滿意足,因此它安靜地站了幾秒,但是它看起來也同樣像在傾聽,或是在捕捉什么痕跡。雅萊麗伽已然有了不好的預感。她還在關注波迪的生命跡象——他還沒死,盡管跡象微弱,她佩戴的眼睛能夠幫助她識別出幾種較為普遍的生命活動。但是在這里所有人中,她可能是和荊璜相處最密切的一個,或者……
那東西轉過了頭。他的面孔朝向正悄然走向金鈴的姬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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