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下午的時候,周雨被手機鈴聲吵醒過來。
他有點煩躁地抓過手機看了一眼,上面的號碼是陌生的,但也沒有被標注為騷擾號碼。為了防止是輔導員或導師的聯系,他還是按下了接聽鍵。
“打了三遍才接,是又在白天睡覺了嗎?”
對面的聲音,雖然因為電話通訊而有點變形,但毫無疑問就是陳偉。確定這點的周雨立刻開始后悔接聽。
“你有事嗎?”
“啊,倒是沒有特別急迫的情況……”
聽到這里,周雨馬上就要按下掛斷鍵。估計是判斷出了他的意圖,陳偉立刻說:“關于你昨天提到的那個故事,我有一點新的想法。”
“你指的是哪一個?”
“山羊角的那個。”
聊到這個話題,周雨總算是強打精神,從床上坐了起來。因為還沒有支付租金,紅葉堅持在客廳沙發上休息,身處臥室的周雨也不用擔心打擾到旁人。
“你還在考慮那個故事嗎?”
“這個不是你問的嗎?正好我也覺得這個故事有點意思……簡而言之,這個故事里的魔鬼,我想其原型可能是潘。”
“潘?”
“說成‘摩羯’你應該會比較熟悉,潘就是它的原型。它是希臘神話里的牧神,同時也是噩夢與恐慌之神。潘的外表半人半羊,長相丑陋,雖然是牧歌之神,但也有守護雅典人,恐嚇波斯人,令后者患上恐懼癥的戰績,由此被視作戰爭與復仇之神。它的名字就是英語‘恐慌’一詞的根由……”
“所以呢?你說這些的意義是?”
“就是說,在古希臘本身滅亡后,潘的形象逐漸演化成了天啟宗教里的魔鬼。當然了,嚴格考據的話,原型應該不止是潘,還包括其他的自然神信仰,比如古埃及的公羊克奴姆……再說下去你恐怕就要掛電話了。總之,天啟宗教興起的時期,潘神以及類似的人格化神祇多數被改造成了淫神、魔鬼一類的象征物。雖然這和其背景文明的衰落有關,不過從浪漫的角度想,不也很有意思嗎?隨著象征人類父親的唯一神興起,代表自然之力的原始神也邁向消亡……”
實在是沒有聽下去的興趣,周雨打斷他說:“陳同學,如果你打電話過來的目的是跟我傳教的話,我們還是立刻絕交好了。”
彼端的陳偉只得發出一陣自我解嘲的笑聲。
“哎呀,我可沒有那個意思,只是單純的個人愛好,一時沒有控制住而已。總之,潘的形象和你所說的故事有不少符合的要素,比如說潘神被視為欲望的象征,其本身能歌善舞,擅長吹奏長笛與排簫。在酒神祭中,歌手會扮成他的形象來演唱酒神頌歌——這種歌舞表演就是古希臘悲劇的源頭。”
他頓了頓,像是開玩笑似地補充道:“如果戲劇真的都起源于巫術的話,那么酒神頌歌說不定就是人類最早的魔咒之一了。”
“頌歌嗎……”
雖然對面是無心之言,周雨卻想起了那一夜昂蒂所唱出的非人異音。
“明明是獻給酒神狄俄尼索斯的歌,表演者卻會扮演成潘神的樣子。據說這是因為兩者有著非常密切的關聯。親子、養父子、朋友……流傳的版本有各種各樣。酒神頌歌的原名,也即是現今‘悲劇’一詞的詞源,念法是‘tragoidia’——其字面意思即是‘山羊之歌’。”
“……這些事情,說出來的意義在于?”
“這個嘛,我想設計這個故事的人,很可能是故意把這些隱喻放進去的。我對他的想法動機很好奇,可以的話想請你替我介紹結識一下。”
“那可真是不巧呢。那個人已經去世了。”
“居然是先人的作品嗎?”
“不,就是前幾天晚上死的。因為非法開設賭場,先是被一槍打中腦袋,然后亂劍砍死了。”
聽完周雨平靜的描述后,陳偉又發出一陣相當禮貌的笑聲。
“那樣的話,我就不去打擾他的清凈了。周同學你也繼續休息吧。”
在他掛掉電話以前,周雨卻忽然說:“等一下。”
“怎么了?如果是想告訴我他的墳墓地址就不必了,我沒有去為他掃墓的打算。”
“跟那個家伙沒關系。既然你對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有興趣,那么聽說過吃土的人嗎?”
“吃土的人?我確實知道很多呢。學校第三食堂打白飯和包菜的地方,你到月底過去就可以看到一大群。”
“我沒在開玩笑。一個人不接受正常的食物,反而去吃泥土。這種行為什么特別的寓意嗎?”
“嗯……如果你問的是宗教鬼神方面的話,這種習俗倒是很多地方都有。”
彼端的陳偉稍微沉吟了一會兒,又繼續說道:“歐洲、非洲,還有我們這里也一樣,或多或少有過進食土壤的習俗。在很多民族的神話傳說里都會把土地人格化,視作是母性的象征。所以食用土壤會被理解為回歸生命本源或者治愈疾病的藥物,這在文明早期的醫學里非常普遍。如果從微量元素和消化道菌群的角度看,可能也不是完全的無稽之談。”
“不是會吃死人嗎?”
“你說的是觀音土吧?確實,饑荒時期大量攝入是會致死的,但死因并不是食物中毒,而是因為無法消化。如果少量吃的話就不會有事,實際上以前流傳的吃法也是類似的。把土和谷類、水或者雞蛋混合,做成餅狀烤熟食用,只要比例正確,就不會因為無法消化而死。據說也有一些異食癖患者體質特殊,不需要佐以其他事物,單純食用泥土就能夠存活的。”
聽到他最后的話,周雨不自覺地露出一抹冷笑。
“你相信這種說法嗎?”
“雖然覺得有點夸張,我也不敢說完全不可能。畢竟我是讀文學的,生物方面就不那么了解了。不過如果真的能單純靠吃土存活,不是件很有意思的事嗎?”
“我可不覺得有趣。”
“不要去從味道的角度考慮啊。從廣義來說,食物鏈本來就是從土壤開始的,經歷逐層獵食以后以后傳達到頂端的人類,這個過程本來就是一種浪費。如果直接吃土的話,不是省了很多中間流程嗎?不,應該說,連我們的文明形態都會徹底改寫。因為古代的饑荒現象基本不會出現,很多技術恐怕也不會再研發出來了。會像螞蟻那樣集體躲到地下,一邊進食一邊筑穴,直到種群充滿全部的土地為止吧。”
他用玩笑的口吻說完這番話后,周雨卻陷入了沉默。察覺到這點后,他問道:“怎么了?”
“沒什么。如果真像你說的那樣,我們就會淪為食物鏈的最底層,因為能和土地構建直接聯系的,只有蚯蚓和微生物之類而已。比起饑荒,這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和土地親近有你說的這么糟糕嗎?雖然從吃食物的角度,我們是離泥土的環節比較遠,不過反過來看的話,人死以后也會化為腐泥,重新融入土地里面,就算立在所謂的頂點上,作為食物的我們也一直都在被土地吃掉。這就是所謂的循環吧。”
聽完這番話,周雨一時也無言以對。于是陳偉又說:“這么一想,吃土非但不難受,反而變得很解氣了吧?有種報復兇手的感覺。”
在他自顧自的笑聲結束以前,周雨面無表情地掛斷了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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